紫極殿重新成為龐大的北徽帝國的心髒。


    沈稷立於禦座前,迎著殿外吹進來的冷風,感到疲倦。


    無數個日日夜夜,他在此手執玉筆,鐫刻出北徽的曆史。


    但今夜,他發現自己的心很空,空得猶如廣袤天幕中再也見不到一顆星,連手中的筆都變得很沉重。


    小公主與誠王步入殿內,向禦座上的男子參拜。


    沈稷慈和地望了眼自己的女兒和王弟,讓二人起身。


    “誠王近來學業可有精進?”


    “算……算是有一些,新近已經學完《國史通鑒》、《牧政典章》兩本書。”


    他還是有些害怕沈稷,說話顯得吞吞吐吐。


    沈稷不複往日的冰冷嚴厲,笑道:


    “其實每一次我向太傅問起你的學業,他都告訴我,你的進步很大。


    誠王啊,看上去單純可愛,其實也是很有悟性的人。”


    聽了沈稷的話,誠王心中雖寬了幾分,還是顫顫低頭道:


    “臣弟魯鈍,讓陛下操心了。”


    沈稷默然望他幾許,道:“你似乎從未叫過朕皇兄。”


    誠王澀澀地抬頭,有片刻不知所措。


    許久,他才睜大眼睛,愣愣叫了一聲:“皇兄。”


    沈稷聽完,對他淡淡笑了笑,氣氛變得溫情許多。


    又沉默了一會兒,沈稷的神色漸漸嚴肅:


    “我這一生隻得一女。


    這個國家,遲早要交到你手裏。


    責任很重,你要多努力。”


    誠王瞬間惶恐,伏地道:


    “皇兄雖經波折,但身體尚屬康健。


    臣弟……臣弟不敢作此想。”


    沈稷並不打算跟他糾纏這事,他溫和地望了小公主一眼,正要說話,卻又聽到誠王開口:


    “皇兄,我真的不願意坐那個位置。”


    他剖心置腹道:


    “我喜歡新奇的東西,不喜歡成天待在皇城;


    我喜歡跟朋友們在一起,不喜歡與那些比我大很多的老臣們鬥智鬥勇。


    我這一生,最大的幸事,是能在父皇和皇兄庇護下安然快樂的生活。


    我知道作為皇子,若這個國家需要,我應該負起責任。


    但是……但是現在明明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


    說完,他悄悄瞥了一眼小公主。


    沈稷明白了誠王的意思,看著靜立下方的小公主,一時無言。


    作為父皇,他與這個女兒相處的時間實在太少,但,他很憐愛她。


    “隱兒可知,若女子坐上這位置,一生所付出的代價,會比男子多出許多?”


    小公主的眼瞼微微一抬,又默默點了下頭。


    沈稷見她表情堅毅,長長慨歎一聲:


    “作為父親,我最大的心願,是你一生能得一心之人,順遂安樂。


    女帝,太辛苦了!”


    小公主聽完,隻低聲道:“女兒但聽父皇吩咐。”


    “那隱兒,沒有自己的想法麽?”沈稷的語氣忽然很鄭重。


    靜默一息,空氣中有千鈞重量在生長。


    小公主終於抬頭堅定地望著父皇,道:“江山之責,我可以。”


    凝視女兒許久,沈稷點頭。


    小公主與誠王退下後,大殿內再次安靜下來,沈稷獨自在禦座上呆坐了一會兒。


    直到內侍來換過兩次茶水,他才漸漸回過神來。


    他獨自關上紫極殿的殿門,緩緩走入後殿,從枕下拿出一卷青色書冊。


    才翻了幾頁,一片幹枯的白羽從書掉落在地。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片羽毛,走回紫極殿的禦座。


    默默看著,眼中慢慢盈滿晶瑩。


    他自語道:


    “你我相識,有二十年了。


    有些話我一直存著,本想著,等你回來時,好好跟你聊聊。


    但你卻走得這麽急,連再見一麵的機會都沒給我。


    人的一生,看上去很長。


    走下去,才知道,原來真的很短,很突然。


    我常常在想,待我死後,後來者口中的沈稷是怎樣一個人。


    不了解的人,大概會說我一生戎馬倥傯,力拒蠻夷,也算對得起江山社稷。


    而細細了解過我的人,大概會說我內政軟弱,為了保住皇位,藏汙納垢,算不得一代明君。


    但隻有你知道,那些,都不是真正的沈稷。


    真正的沈稷,是遇上你時,那個才從流放地回歸,如驚弓之鳥般的少年。


    如果不是因為你的啟發,我可能永遠也不會生出想當帝王的野心。


    你希望這個國家不再被欺辱,希望百姓們都獲得有尊嚴,希望世上的事能更公平合理。


    而我,隻希望與你並肩,造就你心中的盛世山河。


    天不隨人願,山河剛剛平定,你卻要離開。


    你知道麽:每次遇到那些讓我極難取舍的事,我會想著,若是你在,一定不會這樣。


    可就算能力不夠好,我也要不惜一切手段守住這江山,等你回來實現你的理想。


    因為這個執念,我做了很多很多的違心之事。每一次波瀾不驚的取舍背後,也藏著我疼痛得想尖叫的靈魂。


    可我不後悔,就算是死後被打入地獄,被烈火冰霜懲罰,也不會後悔。


    因為你讓我見識了世上最卓絕的風華,讓我明白了什麽叫做沉靜的尊嚴與勇敢。


    現在你永遠地走了,我也可以休息一下了。


    來世,我們一定要多說說話。”


    燭光下,孤獨的男人淚流滿麵,雙肩發抖。


    他默默提筆,在紙上寫下——南風羽列傳。


    ……


    淩晨時分,四郎和陳小貓忽然被皇城喪鍾驚醒。


    四郎似乎預感到了什麽,步出結界小屋,悵望紫極殿方向默不作聲。


    一刻鍾後,宮內派人來告知:


    沈稷在為南風羽寫完列傳之後,血脈之症發作,內侍發現時,已經無力回天,讓紫霄閣主速速進宮協助處理龍馭賓天後的事宜。


    沈稷雖然走得很突然,皇位更迭卻並沒有掀起波瀾。


    公主沈隱奉沈稷遺詔,於靈前繼位。


    誠王奉詔輔政。


    小公主母族蕭氏頗有實力,加之誠王竭力支持,朝野上下再無反對之聲。


    半月後,長陽王和中山王兩隻軍隊大敗。


    女帝沈隱詔令南策軍分為東、中、西三路,範恒管理中路八萬人,其餘兩路統帥均為沈隱親自從軍中選拔。


    舉國上下都議論:女帝年幼,南策軍風頭無二,這道詔令必然導致南策軍謀反。


    但在違命蠱的加持下,範恒卻被迫成了真正的“忠臣”,凡事皆尊女帝旨意。


    此後,徽國與吳國一樣,進入女帝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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