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被圈禁的人裏就要加個他了。


    回想起剛才和皇父私下相處時的事,他不自禁打了個激靈。


    還是不爭的好。


    三月,胤禎抵達西寧,開始指揮作戰。


    他統帥駐防新疆、甘肅和青海等省的八旗、綠營部隊。


    軍隊雖號三十餘萬,實際兵力為十多萬人。


    他需要細細謀劃。


    此外,到地之後,諸事煩亂。


    內要參與軍中諸事;外要籠絡當地各民族上下官員。


    在一切準備就緒之後,胤禎指揮平逆將軍延信由青海、定西將軍葛爾弼由川滇進軍西藏。


    四月,康熙將九貝子胤禟侍妾所生第三女,下嫁納蘭明珠次子揆方之子侍衛永福。


    戰場的事,時有回報。


    康熙也時不時的告知烏瑪祿,胤禎在戰場的事。


    烏瑪祿聽完後,隻道:“人沒事兒就好。”


    康熙在寫往胤禎的信中寫道:“你額娘近來身體不錯,隻想你得緊。在外要多加注意,勿要讓阿瑪額娘擔憂。”


    烏瑪祿也寫過幾封信,隨著康熙寫的信一同送去。


    即便康熙口口聲聲說烏瑪祿與自己很像,但他幾乎很少在烏瑪祿麵前說朝政有關的事。


    他並不需要一個女子來教他做事。


    烏瑪祿也不去摻和。


    她待在宮裏,一日一日消遣。


    她養了隻貓。


    油光水滑,皮毛亮眼。胖乎乎的,抱在懷裏,肉都要從指縫中漏盡。


    烏瑪祿抱在懷裏,同尹雙兒笑道:“這貓也不知道你們怎麽喂的,竟養得這般肥。”


    尹雙兒上手抱了抱:“比之前重多了。”


    萬琉哈柳煙來找烏瑪祿下棋。


    兩人如今的圍棋也下得似模似樣的。


    烏瑪祿將貓兒放在一旁,捏著玉棋子同她下。


    烏瑪祿敲了敲棋子。


    萬琉哈柳煙奇道:“你在做什麽。”


    烏瑪祿笑道:“閑敲棋子落燈花,我與狸奴不說話。”


    萬琉哈柳煙聞言失笑不已:“我是不懂你這些雅致的。”


    烏瑪祿笑道:“下棋下棋。”


    二人對弈。


    八月,葛爾弼率部進駐拉薩。


    同月,尹雙兒告訴烏瑪祿,說是喜寶生母袁答應病重。


    烏瑪祿向康熙說了這事兒,提及畢竟曾經有舊,想要在她臨終前再見上一麵。


    康熙擺手:“去吧去吧。”


    烏瑪祿道:“喜寶這些年來,一次也不曾見過自己額娘,我想讓她見她額娘最後一麵。”


    “好,你派人讓她入宮吧。”


    烏瑪祿聞言多打量了康熙一眼:“你今日這般好說話。”


    “我聽說她病了,就知道你會這樣做。”


    他與她,老夫老妻,知根知底。


    他說:“兩個半百的人,還有多少時日可以計較。”


    他眯眼看她,神情寬和,恍然間竟和烏瑪祿有幾分神似。


    康熙擺手道:“這些年你一直叫人私下照顧她,我又不是不知道。行了,叫人去把喜寶喊進宮吧。”


    烏瑪祿點頭。


    烏瑪祿著人去辦。


    喜寶這些年來,屢有進宮請安,烏瑪祿主動招她倒是少有。


    喜寶接了宮中小太監的口諭,安排完家中諸事,讓身邊跟了多年的丫鬟照看家裏,自個兒收拾好東西,便乘上馬車來了。


    入宮後,喜寶請安:“德媽媽瞧著氣色不錯。”


    “你萬媽媽近幾年調了些藥,讓我吃著。”


    “我說怪不得,德媽媽如今瞧上去這般年輕。”喜寶又道,“您今日催得急,我便沒有帶五福來,下回再帶他來瞧瞧您。”


    “好。”烏瑪祿笑著,開門見山道,“這回招你進宮也沒別的事,是因你額娘病了,如今得了皇上允許,想著帶你去見見她。”


    縱然已經為人父母,喜寶聞言也忐忑起來,她整了整衣服:“我就這身去嗎。”


    “你這身已經很好。”烏瑪祿招她過來,為她整了整衣服。


    烏瑪祿攜她同去。


    那是一個極度破落的小院,荒草雜生,了無人煙,門口落著一把大鎖,有人等在外麵。


    太監見她們來了,行禮,又顫巍巍的打開了鎖。


    太監同她們道:“原先這幾位,各有住的宮殿。後來,許久不聞皇上召見。惠主子就讓她們移宮,居於一處,也方便奴才們伺候。”


    太監邊走邊絮叨著:“這幾年,好幾位主子薨逝了,隻餘下這些。”


    他領著二人進了袁青青的屋:“這裏便是袁主子的住處。”


    他在門外等著。


    尹雙兒早前就叫宮人來打掃過,並無髒亂,又給二人墊了軟氈,才伺候著二人坐下。


    袁青青愣愣的看著她們,不發一言。


    喜寶從一開始的局促不安,到如今的怔楞。


    她小心翼翼的打量著眼前這個頭發花白,皺紋深深,看上去如七十老嫗的女人。又回頭看了看,坐在旁邊,舉止嫻雅雍容的德媽媽。


    她帶著疑惑與小心:“這是我額娘?”


    烏瑪祿點頭。


    袁青青不知怎的,突然嘿嘿笑著,衝了上來,想要掐死喜寶。


    她嘴裏念叨著:“九世之仇猶可報。”


    她喊著:“我殺了你,殺了你這個孽障。”


    旁人將她拉開了。


    喜寶捂著脖子,驚訝又恐懼,眼中含著淚水,害怕的縮在烏瑪祿懷中。


    烏瑪祿拍著喜寶的後背,哄了哄,叫尹雙兒把喜寶扶下去。


    她跟著走出門,回頭看了袁青青一眼。


    袁青青被宮人壓著,仿若荒草的花白頭發中,隱藏著她仇恨的眼。


    烏瑪祿歎了口氣,離開了這裏。


    她可以叫人照顧好袁青青的身體,卻不能照看好袁青青的心。


    袁青青在仇恨裏,困頓一生,永無出期。


    她折騰瘋了自己。


    烏瑪祿也無能為力。


    烏瑪祿出了門,拉著喜寶的手,安撫道:“是我考慮不周。隻聽說她病重了,才想著帶你來看一看。”


    喜寶驚懼交加,久久不能回神。


    烏瑪祿無法,讓宮人去公主府通報一聲,說是喜寶今兒不回了。


    隨後,又遣太醫診脈,給喜寶看了脖子上的傷,留下藥膏,又煎了副安神湯給喜寶喝。


    喜寶夜裏不肯一個人睡,非要和烏瑪祿同床而眠。


    烏瑪祿憐惜她,也就同意了。


    喜寶突然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她道:“德媽媽,你做我額娘好不好。”


    烏瑪祿看了一眼尹雙兒,讓尹雙兒下去休息了。


    屋中沒人,烏瑪祿才同她道:“我會如同你額娘那般待你。但這樣的話,你以後不要再提了。”


    烏瑪祿道:“從小到大,你身邊人沒有跟你提過你額娘,不是因為別的……”


    她同她細細講來:“你額娘祖上乃是袁崇煥,因你額娘刺殺你皇父,方才淪落至此。”


    烏瑪祿告訴她,不論是她祖上,還是她額娘,都是忠勇之輩。縱然天下人嫌棄指責,她也萬不可有分毫鄙棄。


    烏瑪祿哄著她,為她捋平內心困苦不安。


    喜寶輕聲道:“所以她才說九世之仇,猶可報嗎?”


    “是。”


    烏瑪祿說:“我曾與你額娘相處過一段時日,她性子高傲孤介,卻不是個壞人。”


    “她很好很好。”烏瑪祿輕聲的近乎自言自語,她道,“隻她與這個時代難容。”


    烏瑪祿勸她:“她不是一個好額娘,但她已經盡力了,你就原諒她吧。”


    喜寶沉默不語。


    烏瑪祿不再說話,她歎息著,輕拍著喜寶的背,哄她入睡。


    喜寶第二日醒來後,伺候烏瑪祿穿衣用膳。


    在摒退了眾人後,喜寶認真同烏瑪祿道:“德媽媽你昨夜說的話,我都聽進去了。我想了一晚上,您說的都對。”


    她同她道:“但對我來說,我從小就是你撫養長大的,她沒有撫育過我一日。”


    她見烏瑪祿想說話,忙打斷道:“我知道兄弟姐妹們少有自己額娘撫養長大的。隻是,您瞧,昨天咱們去見她的時候,她還想殺了我。可知她心裏沒有把我當成女兒,而是當成了仇敵。”


    喜寶認真道:“您說的對,她是個可憐人。可我也沒做錯什麽……”


    她向她保證道:“您放心,我不會恨她。甚至,她若死了,我也會為她祭拜。”


    她斟酌的說道:“她對我有生育之恩,這是不可抹滅的事實。但在我心中,隻你一個額娘。”


    烏瑪祿輕輕的歎息了一聲,到底沒有再勸。


    她隻道:“你想好就好。”


    烏瑪祿不再說這些:“昨天嚇著你了。你陪我用完早膳,就回去歇著吧,別累著自己。”


    “好。”喜寶讓宮人為烏瑪祿夾了一塊兒菜,“德媽媽,你嚐嚐這個,我覺得這個好。”


    烏瑪祿嚐了嚐:“的確好。”


    烏瑪祿笑道:“你也多吃點兒。”


    “是。”


    兩人其樂融融。


    等喜寶走後,烏瑪祿又去了趟袁青青那裏。


    尹雙兒不解道:“那袁主子眼瞧著已經瘋了,您怎麽還去啊。”


    尹雙兒勸道:“繞是主子您顧念舊情,也不是這個顧念法。”


    烏瑪祿笑而不語。


    進了屋,烏瑪祿讓眾人退下,她要單獨同袁青青談。


    尹雙兒有些擔憂的看著烏瑪祿,最後還是拗不過烏瑪祿,站在門口候著。


    袁青青等眾人離開後,衝她結結實實的磕了個頭。


    烏瑪祿避開不受。


    袁青青起身道:“謝謝你,把她養得很好。”


    “我剛進宮的時候,覺得你太過木訥仁善,遠不如我。但如今看來,你遠比我厲害。”


    很多年前,得知自己的孩子被德妃撫養時,袁青青是真的自內心鬆了口氣。


    那個仁厚的女子,一定會待她的孩子很好。


    幾十年過後,她的女兒雍容優雅,氣度不凡,透露著被好好照顧的痕跡。


    如此,她死也放心了。


    “你喜歡過他。”烏瑪祿沒有接她的話,反而說了句讓袁青青沒有想到的話。


    袁青青一愣,沒有否認,點頭道:“你遠比我聰明。”


    她看著烏瑪祿,以一種平淡的語氣道:“我的確喜歡過他。他英明神武,將這天下治理得很好。人都是慕強的,何況他是這天底下最厲害的男人,不是嗎。”


    袁青青苦笑道:“何況,他對人好的時候,是真將人捧在心上的。”


    “可惜,他不愛我。”她吐出一口氣,近乎疲憊,“我能受寵,是因為模仿你。所以,我隻會是你的影子,而不會是我自己。”


    “可惜,我和他之間,有太多的國仇家恨。”


    她與他,隔了山海。


    海天不能相逢,即便她放棄一切,他也不可能愛她。


    在刺殺他的前一個晚上,她就已經想明白了一切。


    她摸著小腹,也想過要不要放棄一切的去愛他。


    可她做不到。


    她不止是袁青青。


    她還是袁家的女兒,是袁崇煥的後人。


    以身伺敵,為仇人懷上孩子,已經是讓步。怎麽可以真心的愛上他,忘了自己的祖輩。


    她站起身,近乎倨傲道:“你記住,不管是你,還是康熙,還是你們的後代兒孫。但凡我漢家子民有一絲機會,都會將你們驅逐中原。”


    她很老很老了,看起來比烏瑪祿還要老上許多。


    然而,她的眼睛是亮的,裏麵藏著永不熄滅的光。


    烏瑪祿已經無話可說,她是佩服袁青青的。


    袁青青活得遠比她堅強固執勇敢。


    她隻能說:“我會好好照顧喜寶的。”


    “喜寶……?”袁青青神情一滯,很快苦笑出來,“你啊,還真是慈悲為懷。


    袁青青哭笑不得的歎息著:“我不止一次的憎恨你的這種善良。但我又不止一次的慶幸你是善良的。”


    烏瑪祿正要說話。


    袁青青卻猛地撞死在牆上。


    烏瑪祿看著她的屍首,愣愣的發呆。


    尹雙兒聽見巨響,連忙進門,看見袁青青躺在地上,忙護住烏瑪祿,叫來宮人。


    一通忙碌。


    尹雙兒攙扶著烏瑪祿走出這座破敗的小院。


    尹雙兒為烏瑪祿抱不平:“真是晦氣,主子明明一番好意,卻遇上這麽個人。”


    烏瑪祿在陽光下微微眯眼:“雙兒,不要再說了。”


    “眾生皆苦,她亦不過是眾生。”


    烏瑪祿說:“走吧,咱們該回了。”


    “是。”


    尹雙兒扶著烏瑪祿回永和宮。


    烏瑪祿早已沒有心力和誰探討這些。


    她慣來知道,這天下從不是誰的江山,非爾所有非我無,不是贏家,朱家,趙家,更不是愛新羅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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