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自覺自己應該再多說幾句,他向來聰敏,知道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可見她這樣,竟覺得說什麽都沒意思。


    他最後張張嘴,隻能勸一句:“皇上讓我走這一遭,自然對姑娘有幾分情誼。姑娘要心裏有數,莫要任性。”


    “我心裏有數的。”她笑著,“謝梁總管好意。”


    梁九功的話說不下去了,隻能先離開。


    等他走出很久,他才回頭。


    他自然是看不見她了,可他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小孟公公問他:“師父你在看什麽。”


    他搖搖頭,沒有說話,繼續行路。


    他在宮裏許多年,別的不好說,識人的能耐卻是有的。


    他清晰的看見了那位烏雅瑪祿身上有一種和其他女子不同的氣質。


    她的身體在宮中,她的靈魂卻比所有人要自由,不怪皇上在意,時時顧念。


    皇上年少登基,一生被困深宮,所見都是行差錯步不得的人,幾時見過這樣的人呢


    可這不是他一個宦官該想的事。


    烏瑪祿見他消失在自己視線裏,獨自一人站在門口,看著天空,薄霧濃雲。


    她懷裏抱著狐裘,有些茫然。


    她知道梁九功來這裏,是為了讓她做那個先低頭的人。


    不然,他沒必要親自來。


    帝王作為封建時代的至高者,自然不可能低頭,那麽也就他們這類身份低下的人先低頭,帝王順著往下走,才是正理。


    她心裏都知道。


    她甚至十分清楚明白,她想要在這個時代過得很好,她應當像其他女子一樣,用盡各種手段計謀去爭奪帝王的那一絲喜愛,去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可她不願意。


    她在心裏一次又一次的問自己,為什麽有些穿越者能很好的適應穿越後的生活,她卻不能。


    她聽見自己清晰的回答。


    人與人是不同的,有些人喜歡功成名就,有些人喜歡青史留名,有些人喜歡閑雲野鶴。


    而她,她怎麽能那麽心安理得的融入這個時代呢


    她見慣了科技發達,見慣了一個遠比現在更平等的世界,那時的她遠比現在更自由。


    她見過了昆侖的雪,塞北的砂,江南的煙柳,看過長安的兵馬俑與朝歌的遺跡,也去過了異國他鄉,見過教堂與白鴿,大笨鍾與古堡……


    她既見過了世麵,又怎能甘心抬頭看見的不過是一指窄窄的天,又怎甘心垂首為他人束於這方寸之間。


    她的三觀已定型,難以更改。


    她由來認為,女子與男子一般無二,生來為人,應當享有人的最基本的權力。


    可在這男尊女卑的時代,麵對著天下大勢,她又能做什麽呢。


    就算她覺得,女子並不是生來就是為了要嫁與誰為妻,並不該被一次又一次的推上相同的道路。


    就算她覺得,讓願意風花雪月的人風花雪月,讓願意星辰大海的人星辰大海就很好。


    就算她覺得,她讀書識字,是為了明理,是為了開闊眼界,而不是為了伺候一個男人。


    因她愛她自己,她尊重自己獨立的人格,所以抗拒著這一切。


    但她知道,她什麽都做不了。


    她不過是車輪前的一隻螳螂罷了。


    正因為她清醒而通透的意識到這一切,所以她無法坦然的接受這一切,無法放任自己發自內心的接受這個時代的同化。


    她帶著現代人的思想,誤入錯位時空,不合時宜的痛苦的生活在古代。


    每一日,都在苦熬。


    苦熬啊。


    一聲幽幽的歎息。


    她垂目,抱著狐裘進了房間。


    夜裏,康熙心煩意亂,前朝政事和心裏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揉了在一起,叫他不能自在,即便看書都不能夠冷靜下來。


    他索性出門走一走。


    八名太監提著燈籠跟隨左右。


    他登上城牆,仰首看天,淺淡的月色被雲霧遮蔽,隻有朦朧的一點光。


    寒風料峭,刮在臉上跟刀子似的。


    他站了很久,直到人在城牆上已經冰冷了起來。


    他收回目光,邁步向下。


    梁九功小聲道:“皇上,烏雅姑娘來了。”


    康熙愣在原地,並未回頭,而他的手,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太冷,在顫抖著。


    梁九功垂首,背對著烏瑪祿揮手。


    烏瑪祿輕輕的歎息,抱著明黃的大氅走上前,給康熙係上。


    她站在他麵前,蒼白美麗,帶著大病初愈。


    “你瘦了。”


    烏瑪祿打好結,退後一步,笑了笑,並不說話。


    冰冷的手捏住她的臉頰,觸手滑脂,麵容在淡淡光線下,並不明顯,眼睛一直往下,並不看他。


    康熙固執的:“看著我。”


    烏瑪祿抬眼看著他。


    年輕的帝王滿眼迷茫,恍若跌入陷阱的幼獸,不知出路。


    康熙鬆開手:“走吧。”


    一行人亦步亦趨的回到乾清宮。


    梁九功提前讓人備好的薑茶送了上來。


    烏瑪祿在寒風中凍著的身體,逐漸回暖。


    她打了個哆嗦。


    康熙看在眼裏,將手裏的暖爐給她。


    “誰讓你來的。”康熙問她。


    他所有的情緒似乎在一瞬間收斂,還是那個君心難測的帝王。


    梁九功將新端來的湯輕輕放在桌子上,在桌子上碰撞出了不大不小的聲響。


    那一瞬間,烏瑪祿什麽都明白了。


    她想,算了。


    是的,算了。


    她說:“是奴才自己要來的。”


    烏瑪祿的視線收了回來,垂著首,帶著幾分溫婉順從。


    梁九功低著頭,謙卑的退到一旁,讓其他小太監把托盤拿出去了。


    她抬頭看著康熙,眸子水潤:“沒有爺,奴才該怎麽辦呢。”


    梁九功籠在袖子裏的手,慢慢鬆開。


    康熙放鬆了下來,依舊不語。


    烏瑪祿輕聲道:“沒有爺,奴才連咱們的孩子都護不住。”


    康熙坐直了身子:“梁九功!”


    梁九功上前:“奴才在。”


    “去查!”


    梁九功垂首:“是。”


    王太醫來得很快,他已經忘了烏瑪祿,但看見梁九功,也找到了那微薄的記憶。


    王太醫診完脈,直接道:“姑娘的確小產過一回,要好生調養。”


    他頓了頓:“脾虛胃弱,脈象弱,之前的藥方可能相衝,臣一會兒重擬個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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