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霜染樹影,蟲鳴勝吟夏夜涼。


    一高一矮兩道人影被月色拉的很長,時而與路旁投射下的樹影交錯在一起。人影與樹影偶爾被夜風輕輕吹動搖曳。


    “我明日便準備閉關,你可要照看好自己。”高個子的人影轉頭看向走在自己身旁的略矮一些的人影。


    “大哥,你安心閉關,我又不是小孩子。”矮個子的人影抬起頭,笑容在月光下顯得更皎潔清澈。


    “今晚在母親那裏,提到下月初一時,你的眼神讓我有些擔心。”高個子的少年腳步並未停歇,卻認真的盯著仰頭看向自己的少年的雙眼,見到後者依舊笑眯眯的與自己對視,高個子少年接著道:“我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打算的。在沒有查清楚之前,你不要輕舉妄動。”


    矮個子少年伸出手指,輕輕彈飛一隻落在自己肩頭的小蟲,緊緊皺著眉卻並未開口。一旁身著湖藍色華服的少年見到弟弟這副表情,歎了口氣道:“我並非是要勸你放棄。比起你我更想為母親報仇。如果不是誤打誤撞,受害的便是我。”


    玄袍少年低下頭,看著在地上與自己一同前行的影子低聲說道:“所以,若是當時是你出了事,本該由我來報仇。”


    “可我還沒死。”藍衣少年似乎覺察到自己的語氣有些嚴厲,稍稍緩和些道:“我是兄長,這種事本就該由我來。佛家講究因果報應,若是真的有報應,也該我這個做哥哥的來承受,無論是現世報,還是下地獄或是來生,我這個做哥哥的都不會讓你沾染因果。”


    身邊的少年雖然早慧,但歸根到底也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孩子,兄長的話像是一塊巨石被跌入少年本就並不算深沉的心湖之中,一股壓抑之感猶如這王府中漸漸濃鬱厚重的夜色,壓的少年的神色變得凝重。


    覺察到自己出言過重的藍服少年趕忙半開玩笑的補救道:“一切待我出關之後。你放心,憑你哥我的天賦,弱冠之年必達神遊。到時候就是你榮登家主之位,想報仇還不是易如反掌。”


    “我做家主你做什麽?”玄袍少年鮮少回應哥哥口中的這個話題。


    藍衣少年卻似乎早有腹稿,並未因為弟弟一反常態的發問而驚訝,“我輔佐你,做你的左膀右臂,做你手中的劍,身上的護甲,做你身後的影衛。”


    “哥,你從來沒有想過做家主嗎?”玄袍少年鄭重其事的問道。


    身旁的藍衣少年並未吃驚,也並未有片刻的停頓思索,開口道:“沒有。若不是你無心練武,一門心思鑽研商道,我這個做哥哥的怕是連唯一能引以為傲的修武天賦也要被你比下去了。從你表現出各項天賦之日起,我便下定決心,即便二叔不將家主之位傳於你,我也必定要助你奪得這個位置。”


    玄袍少年低著頭踩著地上自己漆黑的影子,仿佛陷入了沉思。他沒有聽到身旁的高個少年最後喃喃低語道:“更何況,這位置本該是父親的。”


    翌日清晨,換上一件嶄新玄色袍子的少年隻身走入廳堂,侍女們正忙著端上早餐。少年看著桌上擺放的一副碗筷,盡管早有準備卻還是有些許落寞之感湧上心頭。


    “大哥用過早餐了嗎?”少年看向正為自己盛湯的侍女。


    侍女將湯碗輕輕擺放在少年跟前低聲回道:“大少爺昨夜便收拾東西去了閉關之地,閉關後的餐食便不由奴婢負責。”


    聞言玄袍少年眉頭一挑,“哦?大哥昨夜回來便就直接閉關了嗎?這麽著急?”


    似乎把眼前少年的自語當作發問,退到一邊的侍女接口道:“昨夜大少年說早一日閉關便可早一日突破六境,說不定能趕上二少爺跟隨家主出遊。二少爺一走少則半年,大少爺想再見上二少爺一麵。“


    聞言,玄袍少年嘴上說著,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大哥還這麽不放心我,但入口的湯汁卻格外溫暖鮮美。


    平日裏,兄弟二人一同起居。白天用過早餐後二人會各自去練武,午飯後便一起學習商道。隻是隨著弟弟在商道一途的天賦表現的愈發顯著,就連家族中的幾位精通此道的長老與供奉,都對少年的一些表現自歎不如後,而哥哥也漸漸有了些武癡的傾向,二人便將更多的時間與精力花費在自己擅長之事上。雖然白天相處的時間大不如前,但三餐必定會一起吃。長兄如父,於是那個對父親早已沒有印象的少年便像父親一樣照顧起自己這個壓根沒有見過自己父親的弟弟。


    除了每月兩次去母親的別院與之團聚外,少年對於親情的唯一的理解與感受,便是十餘年來同兄長的相依為命。


    雖然身為王府嫡係子弟衣食無憂,天賦異稟的二人又得到了幾乎整個家族的重視與傾盡全力的培養。但正因如此,親情才成了奢侈的。盡管無論是修武還是為商,感情看似都是最無用之物,甚至是有礙大道登頂的最大羈絆。


    平日裏總是埋怨哥哥將自己當作小孩子一般嗬護的少年,便對著桌上一副空置的碗筷和每日不厭其煩的詢問閉關之所的近況中過了半月。


    初一這日,剛剛沐浴過後套上一襲黑衫的少年正坐在鏡前,看著侍女用象牙梳在自己發間撫過。身後侍女看著鏡中少年嘴角夠了的弧度,也忍不住笑問,“二少爺今日心情可真好,有什麽高興之事?”


    “昨日收到消息,大哥已經突破了焚窯境,比預想的要快了幾日。再閉關一兩日修為穩固便可以出關了。稍後將這個消息告訴母親,她一定要很高興。”


    “兩位少爺都這麽有出息,大婦人一定很高興的。”侍女將一枚紫色的發簪別在少年的發間。


    少年輕快起身,正欲滿麵春風的前往母親的禪院,還沒邁出院門,便險些被迎頭衝來的綠衫身影撞個滿懷。


    少年側身閃避開冒冒失失衝入院中的侍女。還未開口斥責對方的無禮,來人見到是少年,也顧不得行禮請罪,臉上的焦急神色擰得更緊了,“二少爺,不好了!大夫人中毒了。”


    似乎是嫌禪院中的人有些多,不想有片刻耽擱的黑衣少年直接跨過院牆,從眾人頭頂飛掠到母親的屋前。門口幾個還未來得及施禮或是躲閃的醫官、婢女與女尼皆是被少年周身迸射的元氣震開。少年無暇更無心對東倒西歪的幾人憐香惜玉,邊喊著“母親”便衝入房中。


    屋中的熏香似乎沒有讓少年的心緒平複,他來到床榻前,先看了一眼麵色依舊有些青紫的閉目婦人,轉身對身邊的一位老者草草行禮。“孫先生,我母親她怎麽樣了?”


    “夫人中的毒太猛,毒發後被發現的又有些晚了。加上這些年因為上次中毒便傷了身子本元……”見到少年陰沉的臉色,老人改口道:“老夫會竭盡全力保住夫人一命。”


    屋外的一聲悶雷乍起,盡管少年的臉色如此刻院中驟變的天空一般陰雲密布,但卻恢複了些許理智。他對著老人再次行了個禮,“有勞孫先生。”老人並未對少年的敷衍過多的計較,隻是歎息一聲。


    玄衣少年並未聽清孫姓老者對侍女的交代,他來到報信的綠衣女子跟前,雙手抓住後者兩臂,指甲都要嵌入白皙的肌膚中,“究竟怎麽回事?”


    侍女忍著兩臂的痛入骨髓,更無法去擦拭額頭滲出的冷汗,聲音顫抖的答道:“上午二夫人帶著三少爺來,說是過幾日三少爺要與家主一同出遊,要向明清師父求一枚平安符給三少爺。而後便與夫人一起用了午飯。他們走後,夫人直說自己疲累,夫人本來就有午睡的習慣,我便沒有多疑,便留夫人在房中休息。剛才我去叫醒夫人,想問她晚上二少爺你來吃什麽齋菜,結果就發現夫人她……”


    又是一聲悶雷,響徹在院子中,也轟擊在少年的腦海中。“又是這個毒婦。”少年心中的仇恨如同一棵枯死的老樹,被雷火擊中後燃燒起熊熊烈焰。他轉身衝出屋子,身後侍女的呼喊聲,被驟降的暴雨掩蓋,眼前的世界也陡然變得如同黑夜。


    “娘,還是你這裏的飯菜好吃。中午在大娘那裏的飯菜連肉都沒有,難吃死了。”


    “好吃宴兒就多吃些。”


    “娘,你別給我夾菜了,我吃飽了。”


    “你娘說的沒錯,好吃就多吃些,以後可沒有機會吃這些了。”屋外瓢潑的雨聲中,一個比雨水還要冰冷的聲響起,打破了屋內的祥和寧靜。


    中年美婦與一個七八歲的男童聞聲齊齊看向門口,“咣當”一聲房門被人一腳踹開,門板的碎屑伴隨著雨水被卷入屋中,屋內的燈火也跟著瑟瑟發抖。


    “你?你,你要幹什麽?”


    “二哥?”


    一個渾身濕透的黑衣少年緩緩走入屋中,少年右手持刀,刀尖上的血水還在吧嗒吧嗒的滴落,隻是少年身上的血跡已經被雨水衝刷幹淨。少年並未理會屋內兩人的話,他目光從男孩身上掃過,又落在婦人臉上。


    看著少年臉上的嘲諷與陰厲神色,婦人感覺眼前的並非是一名十一二歲的少年,而是借著暴雨夜從修羅地獄中爬出的惡鬼,她下意識的一把將不知所謂的男孩從椅子上拽到自己身後。


    少年沒有理會婦人的驚呼與恐嚇,所有的聲音都被掩蓋在這漫天的暴雨中。他一步步走向這對三月未見的母子,他漸漸逼近的刀鋒將要讓這次團聚變成死別。


    “二弟,住手。”少年手起刀落之時,屋外傳來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聲音很熟悉,傳入少年的耳中,驅散了少年被雨水淋透的寒意。少年從婦人絕望的眼眸中看到了闖入屋門的渾身濕透的藍衣身影,仿佛是兩股希望的火苗未被這雨水澆滅,在婦人眼中閃爍。少年嘴角的冷笑猶如一把冰錐刺入婦人心頭,她打了個哆嗦還欲再開口,聲音卻被冰冷的刀鋒斬斷。身後男孩還未出口的啼哭聲,也被刀光封印在喉嚨之中。


    少年用刀撐住地麵,似乎這別院中的三十餘條人命耗光了他全身的力氣。他臉色蒼白的喘著粗氣,搖搖欲墜之時,兩隻冰涼的手將他攙扶住。盡管冰涼的肌膚向互接觸,少年還是感受到一股熱流席遍周身。他側過臉,“哥,你來了。”少年本想說一句對不起,隻是看見身旁兄長眼中責備與焦急關切交織的神色,又改了口。


    藍衣少年搖了搖頭,正欲開口說什麽,耳朵動了動。他一把奪過少年手中的刀,在自己身上蹭了蹭,還不待黑衣少年發問,他雙指並攏在瑟瑟發抖的弟弟胸前點了一下。黑衣少年瞪大眼睛,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任由兄長用手抹去自己臉上的血水。


    密集的腳步聲從院中聚集到門口,雨聲似乎都被這沉重的腳步聲踩踏著靜止。一隊周身銀甲的護衛將兩人圍在屋中。一名體型微胖的中年與一名滿頭灰發的老者從人群中走出。


    “二叔,叔公爺。”藍衣少年躬身行禮,手裏依舊握著刀。


    “這是你幹的。”微胖男子看了一眼自己身首分離的妻兒,家主的城府讓他並未失態,隻是聲音顫抖的問道。


    藍衣少年搖搖頭,神色淡定,“是我做的。這院中的十六名侍女,二十名護院,還有……”他側頭撇了一眼屋內的兩具無頭屍體,擋在黑衣少年身前繼續道:“還有這屋內毒害我母親兩次的凶手,都是我殺的。”


    聞言,微胖中年與灰發老者臉部同時抽搐了一下,老者怒斥道:“昊兒,你糊塗。你可知手足相殘是犯了何等家法?你可知殺戮無辜是犯了何等家法?你可知……”


    “我知道。”還不待老者的話說完,藍衣少年便打斷道:“今日弟弟來我閉關之處,告訴我母親被毒害一事,我對之前母親服用雪蛤中毒一事一直耿耿於懷,苦於當時沒有證據,二叔無法重罰於罪魁禍首。我想,今日之事,就算追查也必定不會有什麽結果。家法既然不能罰她,那就讓我受這家法。”


    “昊兒,你為何不去找我,你就這麽信不過二叔?”微胖男子的聲音盡是無力。


    “並非信不過二叔你,而是我們兄弟二人受夠了每日被人算計的日子。二叔你不會不知道,她背地裏使了多少手段。於你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或許這些年你一直在對我們父親的愧疚與你真正的骨肉親情中掙紮。我這麽做,於你而言不也是解脫?”少年語氣淡然。


    中年與老者同時重重歎了口氣,“昊兒,這事我們無法偏袒於你,不然日後家中其他子弟仰仗偏愛與天賦效仿,家族就亂了。若是傳揚出去,也會為人詬病。”老人將手中的鐵杖重重砸了一下地麵,“你好糊塗啊。”


    “叔公爺,我這就與你回家中祠堂。”說著藍衣少年回頭看向身後嘴唇青紫麵白如紙的玄衣少年,他用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盡是憐愛與寵溺,就像自己模糊記憶中的父親一樣,“隻是二弟阻攔我不成,被我嚇壞了。還請二叔讓他好好休息。”


    玄衣少年抬起手扯住藍衣少年的袖子,後者轉過身以心湖傳音道:“我說過,無論何種因果,何種報應都由我這個做哥哥的承擔。隻是我無法得見你成為家主的這一天。以後要好好保重。”言及此處,藍衣少年麵露苦笑,“今日我才知道,原來你早已經入了焚窯境,看來修武的天賦我也遠不如你。莫要再在外人麵前暴露修為,以免節外生枝。”藍衣少年伸出手,輕輕抹去黑衣少年滑落臉頰的淚痕,他沒有理會後者拚命的搖頭和顫抖的嘴唇,繼續道:“做哥哥的什麽都不如你,本想保護你一輩子,卻隻能保護你這一次了。替我,好好活下去,拿回屬於父親的東西。”


    言罷,少年決絕轉身,大步走向人群。


    當藍衣少年邁出屋門的一刹那,眾人身後傳出一聲淒厲的嘶吼,“等等。”


    眾人回頭,卻見到玄衣少年癱軟在地,麵對眾人投來的詢問目光,他隻是搖頭與嚎啕大哭。那句話,他終究沒有勇氣說出口,也許是怕辜負自己的兄長,也許更怕即將麵對的結局。


    範井沒有去擦拭自己臉上的淚痕,他將壺中的最後一口酒飲盡,“而後,我便要求二叔放我出來曆練。我和他說,不入離魄誓不回府。其實,我隻是想逃離那座府邸,每晚我都能夢見大哥在受象頂之刑時,在巨象下痛苦嘶吼,我很害怕夢見他問我,為何當時不說出真相,我很害怕他說自己後悔……我很怕……”


    看著趴在桌上爛醉如泥的店夥計,雲雪瀾長長輸了口氣,但凡肉體凡胎都會有難以彌補的遺憾,而所有的抱憾終生歸根到底都隻有六個字,對不起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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