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言雲中劍莊劍氣浩然,而大酉洞天也是不讓分毫,是一處別開生麵的道氣不絕之地,讓人一入洞天便感覺幾分親近。


    而此時身著錦衣的百裏豁達正盤膝坐在已然倒塌的丹霞赤壁處,眉眼緊閉,苦心孤詣想要將他的本命劍召回手中,可是一試再試,仍舊是徒勞無功,不免生出一股無名火。


    老祖宗這五年不教他劍術,就教他賞花賞景,甚至閑暇之餘還要叫上他一起踏青植樹。自小在這片天地長大的百裏豁達,早就對繁花似錦的大酉洞天看不出個什麽特別來。每每被老祖宗連哄帶騙去種一株桃樹,也是不情不願,挖土就挖兩下,便迫不及待將樹苗種下去,而老祖宗則是和煦一笑,打趣說,即便是狗刨土埋骨頭,也沒他挖得這麽淺的。自古以來拔苗助長就不可取,換句話說這桃樹紮根不深,哪能開得滿山賞心悅目?


    每當這時,百裏豁達就會以練劍為由,尋處僻靜地界,自己專心致誌的練劍。老祖宗則是一臉無可奈何,拿起鋤頭,就如一個尋常的鄉下老農一般,挖土,植樹,施肥。直到五年之後,原本不算太密集的桃樹,慢慢變成桃林時,百裏豁達偶爾也會駐足,雖然嘴上不願承認,但心裏還是覺得這桃林有那麽丁點兒可賞之處。


    但自己就有那份執念,畢竟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自家和雲中劍莊比鄰而居,爭了幾百年,以前都是道法勝,劍法敗。明明是一勝一敗,兩家互不相讓,但劍法取勝的雲中劍莊卻被江湖人眾星捧月般競相誇讚,而自己大酉洞天的道,則是不聞不問。


    但幸好有些人還算是沒有昧著良心說話,說兩家是平分秋色,旗鼓相當。但這話傳到百裏豁達耳中,無異於是一種施舍。


    這位在大酉洞天驚豔絕絕的劍客心中不平,如果劍法才是得到世人認可的玩意兒,那他不介意隻練劍不求道。


    心有不平,不平則鳴。


    這些年不問道,隻求劍,但五年前,自知與那位自小在山中唯劍作伴的鍾離一劍有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於是偷偷跑去了老祖宗的煉丹房,拿了幾顆讓自己登臨太一偽境的丹藥,也不怕服用之後的隱患,將那丹藥一吞而盡。


    論道之時,鍾離一劍言語鏗鏘,字字珠璣,但自個兒竟然是啞口無言,不敢一言以複。畢竟論道論的就是一個問心無愧,劍法自然。而自己這劍法當不起問心無愧,也邁不過那道坎,於是論道完敗。


    這也是幾百年來,大酉洞天唯一一次在論道上輸給雲中劍莊。而論劍之時,自己險之又險地勝了一招,便讓那位劍道癡兒坦然認輸,自己也贏得了滿堂喝彩,隻有老祖宗對這場論劍,五年來隻字不提,隻是帶著他遊山玩水。


    前幾日老祖宗竟然突然發作雷霆怒氣,他一直以為自己把那些小動作瞞天過海,無人可知,但沒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被老祖宗看得一清二楚。百裏豁達想到這些,不知道惱羞成怒還是如何,竟然起身一腳往劍柄重重踏下,將他原本就嵌在地下的本命劍,嵌得更深了。


    既然如此,那就將此劍深埋地下也不是不可。


    雖然那丹藥的作用讓自己一夜到達太一偽境,但它的隱患也日漸顯露,百裏豁達發現自己無論如何勤修苦練,也突破不了太一偽境,五年來,劍術修為寸步不前,雖偶爾也會悵然若失,但大部分時間還是無怨無悔。


    隻要能在劍術上贏得一次雲中劍莊,即便輸光自己的劍道氣運也是值得的。而如今鍾離一劍一走,與自己在酒樓有過一次論招的餘秋書不堪大用,這一次他還是會在論劍之中拔得頭籌。


    想到這裏,這位大酉洞天的繼承人露出一絲笑意,腰間兩枚玉佩在餘暉下交相輝映。


    小大夫正和二當家坐在山崖,這一月來,小大夫偶爾也會采藥,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廢寢忘食揣摩著練氣法門,可他一直沒有悟出個所以然來。有時候還會心虛問二當家是不是自個兒天資和書生一樣愚笨,所以即便二當家教了練氣法門,自己也沒從半點長進。


    二當家則是一臉正經的告訴他,他確實挺笨的,沒陸文平善於應世,沒王敬刀膂力驚人,在劍術上更是愚不可及,但也正是因為他這麽笨,自己才願意教他。


    有時候牽絆太多,出劍便不自在了,不自在的劍,再怎麽都逃不出劍招劍法的桎梏,反倒是有違劍隨心動的本意了。


    小大夫雖然不至於劍術入門,但一直修習練氣法門,也有長進。有次陸文平出爾反爾繼續在他麵前吟酸詩,氣得小大夫把他暴揍一頓,原本力氣不大的小大夫竟然一拳把書生打翻在地,弱不禁風的書生躺在地上哭爹喊娘,直罵小大夫沒心沒肺,自個兒把他當親弟弟對待,還說什麽古書有雲,長兄為父。小大夫竟然幹出這等大逆不道的弑父舉動,氣得小大夫把陸文平揍得三天沒下得來地。


    小大夫也沒覺得自己出手重,隻是這個地痞書生太過不經打了,甚至自己都懷疑以前陸文平跟自己說他以前練過劍,是個練家子的事情全是他無中生有,自己吹噓的。


    但有件事確實是真真的,在那次之後,陸文平再也不敢惹這個憨態可掬的小大夫了。即便是說句古書上的話,都乖乖給小大夫打聲招呼。


    小大夫望著最近紛至遝來雲中劍莊的人,有些納悶,望著山崖石梯人山人海的人流,對二當家問道:“怎麽最近來雲中劍莊的人格外多?不是雲中劍莊目前無劍可贈嗎?”


    二當家則是一如既往擦著劍鞘,反問道:“你看那些登山人誰沒劍?”


    小大夫眯著眼睛,細細觀察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道:“都有劍,那是來看雲中劍莊和大酉洞天論道亦論劍的?”


    二當家看著還算沒笨到無藥可救的小大夫,將擦亮的劍重新負於身後,點了點頭。


    雲中劍莊最近來得人可謂是絡繹不絕,自古學劍,觀劍便是其中最為重要的修習法門,就如棋手對弈,觀棋不語。旁觀者可以沉心棋盤,若自己是執棋者會如何出招接招。而若是國手對弈,那國手的每一步棋,都可以說是觀棋者盛大空前的機遇,能看懂一二便是收獲頗豐的一場觀棋。


    二當家看了看大酉洞天的方向,那晚在清酒樓處,兩個年輕人的出招與接招勉勉強強算是入了門,雖然儒生有所藏拙,但錦衣男子的招式變換也屬實詭異,感覺是無根之萍,卻又招招淩厲。


    第二日,大酉洞天鑼鼓喧天,劍酉鎮的鎮民都來湊熱鬧,幾乎是到了萬人空巷的地步。而地點則是大酉洞天的桃花林,因為去年是在雲中劍莊的雲中湖比試,今年自當移步到大酉洞天。


    來往的江湖劍客,見熱情似火的劍酉鎮鎮民大多都溫言相談,而劍酉鎮鎮民也因為有這兩家在江湖名聲在外的宗門,言語之間都滿是自豪。而且今年可比去年熱鬧,去年在雲中劍莊大多都是靜而遠觀,萬不敢這般敲鑼打鼓,畢竟雲中劍莊的小廝看不慣這種上不得台麵的市井曲調,每年在雲中湖論道都是高雅的玉笛雅音,曲聲乘雲嫋嫋入天際。


    但大酉洞天的老祖宗不愛那套,任由大家隨意,論道亦論劍,小輩們圖個樂子罷了。


    桃花雖已謝盡,但卻仍有餘香可尋,此時從雲中湖沿溪而上的一位儒生進入眾人視線,頓時一群江湖劍客覺得索然無味,為何雲中劍莊的老莊主不讓鍾離一劍來比試,反而讓一位儒生來。直到聽劍酉鎮鎮民善意提醒才知道鍾離一劍五年前已經離開雲中劍莊時才明白緣故。


    而早已在桃林中等待多時的百裏豁達輕蔑地看著這位麵向儒雅,舉止莊重的儒生,大有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冷冷說道:“餘兄請!”


    儒生也是沒有絲毫怯場,與百裏豁達論道為先,所出之語,皆是浩然正氣,一瀉千裏。旁觀者無不拍手稱讚,立時便有雲中劍莊高聲呼:“餘師兄,化繁為簡,所出之語,道之所在。”


    在旁百裏豁達則是盤膝而坐,沉默無言,這些話,他當然知道,自小便是老祖宗親手帶大,老祖宗說的至理名言,比這儒生說得還要天高海闊,高山仰止。但自己卻一字一句,也說不出口。


    待那儒生講了一炷香時間,百裏豁達冷冷說道:“夠了!論道我認輸,我今日隻想在論劍上與你分個高下。”頓時滿場嘩然,素有論道為先的大酉洞天,這一次論道,百裏豁達居然又是一言不發,不免有些令人大失所望。


    持劍儒生未有答話,隻是從蒲團上站起來,而後緩緩拔劍。百裏豁達本命劍被封,如今拿著大酉洞天一名普通弟子的劍。


    餘秋書這五年來,神龍見首不見尾,自己默默孤身入劍塚習劍,他想著如果自己能踏著那人的足跡,是否自己也可以成為那人。這五年,鬥轉星移,但卻終是沒能成為像大師兄一樣的劍癡,那位女子也沒有為他素手調羹過哪怕一回。


    餘秋書拔劍而立,一臉隨和地望著百裏豁達。百裏豁達早已橫劍身前,見餘秋書拔劍,順息而動,一劍刺來。


    而書生此時眼神突然嚴肅,亦如五年前鍾離一劍持劍模樣,原本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擋竟然讓自恃劍術卓絕的百裏豁達難動分毫。


    “你那日在酒樓,是在藏拙?”百裏豁達有些驚懼,自己全力一劍接下,那日在酒樓,自己全力一掌將餘秋書一掌打落在雲中湖的場景如今還曆曆在目,沒想到今日,這儒生竟然遊刃有餘接下自己這一劍。


    儒生未答話,隻是挑劍而行,突然而至,百裏豁達堪堪攔下劍招,但卻被劍氣激蕩心神。


    餘秋書淡然開口:“你出劍太急,破綻太多,我不知道為何我師哥鍾離一劍會輸給你,或許...當時他讓了你吧。”


    那日酒樓,自己便有心藏拙,在這儒生心中,其實贏不贏劍都無所謂,他隻想在這一場論道亦論劍的比試中,亦如五年前一樣,將自己視作那位癡兒,在一女子麵前贏得此劍,才是他的心願。


    百裏豁達眼中似有悲憤,自己不顧丹藥的弊端而一心追求境界攀升,難道還是鍾離一劍讓自己不成?


    滿腔怨氣匯聚劍氣,他也不顧什麽招式,尋常劍客對招大多前三招摸一摸虛實,既不會大開大合的進攻,也不會畏手畏腳的防守,而是攻防有度,不求一招製勝隻求能招招出奇,讓敵手露出破綻。


    突然,百裏豁達劍氣縱橫,劍刃錚錚作響,腰間玉佩輕顫,而後大喝一聲:“去!”


    隨之劍氣橫生,將餘秋書震開十餘步,可劍氣仍是未止,一劍破空而來,百裏豁達這竭盡心力的一劍勢要將這淡然平靜的儒生打殺得無反抗餘地。


    眾人見這一劍來勢洶洶,早已靜若寒蟬,隻有二當家撇了撇嘴,小聲對早已在旁目瞪口呆的小大夫說道:“這一招,咱不學。”


    未等小大夫答話,場中便有一聲驚雷平地起,儒生持劍而立,隻是眼中愁雲慘淡,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出劍如師哥一般果決淩厲,隨後看了一眼在遠處觀戰的雲芍藥兀自歎了口氣。


    或許自己真的成為不了那個人,但眼中轉而似有一份釋懷,若是無論如何都成為不了那個人,那其實就做一名堂堂正正的儒生劍客,也未為不可。


    儒生手中劍像是與儒生心有靈犀一般,頓時浩然氣大作,儒生青絲隨風而動,隨後一臉和煦笑容,對百裏豁達笑道:“豁達兄,恕罪!”


    說罷,便在原地留下殘影,瞬息而動,一劍掃地,頓時溪水翻湧,雲中湖畔,錦鯉躍起。雲中劍莊的雲煙往桃林悉數匯聚。


    此時一位在雲中湖畔風塵仆仆的持劍客,看著滿天煙雲往大酉洞天桃林競相而去,伸出滿是老繭的雙手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滄桑的臉龐露出一臉淳樸笑意,自言自語道:“餘師弟這一招,當得起好劍。”


    隨之,在雲中劍莊的一座僻靜的亭台處,石桌上的九連環被這股浩然氣吹落地上,原本纏得難分難解的九年環,跌落之後竟然分散一地!


    桃林中,百裏豁達看著這望而生畏的一劍,並沒有絲毫怯戰,竟是以力擋力,試圖自己一劍破之,他的心裏,從沒想過大酉洞天要在這場論劍中敗下陣來,江湖劍客,都言雲中劍莊浩氣長存,但自己大酉洞天的劍又何曾差之分毫?


    可事難如人願,此劍威勢猛烈,豈是可以力阻的?百裏豁達擋在身前的一柄利劍轟然炸碎,餘威將百裏豁達重創,甚至有些利劍碎片狠狠紮在這位大酉洞天繼承人的身上,而劍氣仍如蒼龍遊雲,將百裏豁達衝撞在地,被一株桃樹驚險穩住身形,而身後的那一株桃樹,發出一聲斷裂聲響,桃樹轟然倒地。


    百裏豁達顧不得自己身上插入的利劍碎片,隻是望著那一株倒塌的桃樹陣陣出神。


    “老祖宗,咱大酉洞天門人子弟那麽多,您還親手植桃樹,你不嫌累啊?”


    “種樹和育人其實都差不多,總得悉心嗬護,才能有所成就,畢竟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都是靠著耐心慢慢栽培,這樹才能茁壯成長,成為參天大樹啊。”


    百裏豁達看著自己以前跟著老祖宗種的桃樹,自己狗刨土刨兩下栽的桃樹果然經不起太多敲打,今日竟然被自己一下撞倒,而老祖宗種的樹卻紋絲不動。


    百裏豁達緩緩起身,眼中悲憤和不甘隨即變得黯然落寞,對身前的儒生行禮作揖道:“是在下出劍太急,破綻太多。”


    而後突然捏印將自身竅門點了遍,插入自己身上的劍刃碎片隨之被悉數震出,但百裏豁達手勢未停,大口吐出幾口發黑的淤血。


    旁觀者無不膽戰心驚,這種駭人場麵,豈能不讓人咂舌?


    小大夫則是滿眼擔憂,抬頭問二當家:“他在幹嘛?他氣勢好像突然散盡了。”已經對武夫氣勢一說登堂入室的小大夫看著眼下場景,有些摸不著頭腦。


    二當家隻是沉心望著場中的百裏豁達,淡然開口道:“跌境,自損根基。他原本是太一境的劍客,現在隻是登山境的尋常武夫了,但似乎還有點其他意思。”


    百裏豁達此時滿身是血,但氣勢卻突然拔高,輕輕拂袖擦去了嘴角的黑血,對眼前的儒生緩緩道:“我的劍,現在慢下來了。”


    百裏豁達說罷,大酉洞天丹霞赤壁處,一柄嵌入土中的利劍破土而出。這柄大酉洞天下一任繼承人的本命劍複歸於主人之手。


    百裏豁達望著手中的本命劍,灑然一笑。心地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二當家則是摸了摸下巴,自顧自說道:“有意思,又回到太一境了嗎?”


    小大夫聽得不明所以,以前二當家就跟自己講過,劍客,持劍在手,劍隨心動。劍心,才是劍客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在武道上一馬平川的提綱挈領。


    小大夫突然抬頭望著二當家,問道:“跌境很容易又回到最初的境界嗎?”


    二當家笑而不語,有些人跌境之後一輩子也逃不出桎梏,一生固步自封,原地踏步。像這樣能瞬息跌境又破鏡的人,可稱為大才。


    百裏豁達持劍在手,望著在遠處有些吃驚的儒生劍客,灑然道:“我這一劍,你若能接下,便是我輸了。”


    儒生劍客看著眼前一劍勢如破竹而來,原以為百裏豁達自行跌境,這場比試自己已經贏了,沒想到百裏豁達居然絕處逢生,果然是豁達心境才能為之啊。


    場中兩劍劍尖相抵,而後書生劍像是力所不逮,劍緩緩後移,而另一柄劍步步緊逼。


    “我輸了。”儒生劍客沒有太多情緒變化,他的勝負心一直都不重,當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出現在人群中時,便收招而退。無論如何,自己也確實劍招落了下乘,輸得心服口服。


    雲中劍莊的劍道魁首一直在那劍癡身上,劍道上的事情,還是得他來做才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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