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望著漸行漸遠的一行人,拿著二兩銀子,頂著那片小大夫給的芭蕉葉,來到一處橫跨三百丈江水的新修石拱橋處。


    這雨勢避無可避,已經行乞一年有餘的男子,嚐遍了生活的辛酸苦辣,身上這二兩銀子怎麽可能舍得去住客棧?那感覺比以前一擲千金打賞花魁還來得奢侈無度。


    乞丐掂了掂二兩銀子,然後小心翼翼放進懷中。抱著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放進橋洞一頭,用手使勁推了推,留了他最後睡覺的長度,然後撿起剛為了騰出手而放下的芭蕉葉,將另一頭掩住。


    這就成了乞丐一處遮風避雨的場所,乞丐理了理芭蕉葉,透過縫隙看到遠處位於高處,亭亭如仙闕的醉仙樓,苦笑一番,沉沉睡去。


    一向吝嗇的王敬刀,對自己的吃穿住行卻格外挑剔,要不然怎麽會沒事便將陸文平拉到清酒樓喝價值昂貴的清酒?


    一路趕來,他遠遠便看到醉仙樓的招牌,連忙招呼了眾人,說今晚就在那兒落腳了。


    讓小大夫和小妮子沒想到的是,還沒進樓,便有兩位花枝招展的女子靜候門邊,似爭似搶的將王敬刀拉進了客棧,而王敬刀雖然是第一次來醉仙樓,但對這種架勢,像是輕車熟路一般,與兩位秀色可餐的女子聊得不亦樂乎。


    小大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王敬刀用手狠狠揉了一把小娘的屁股,那位姑娘也隻是嬌嗔一番,便又喜笑顏開挽著王敬刀往裏走。


    畢竟是醉仙樓,神仙來了,也得沉醉其中,難以自拔。


    二當家卻是舉頭望天,雖然生得一副好皮囊,但卻是亂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讓眾多見過各種各樣客人的姑娘都心裏明白,還是不要在這種看著涼薄的男子麵前搔首弄姿,各自都識趣兒,有意無意地避開了二當家。


    陸文平則是跟在王敬刀身後,雖然滿身濕透,但卻似乎謹小慎微,刻意把自己那份書生氣由裏而外散發出來。小大夫看不明白,咋平時沒個正行兒的陸文平,如今待人接物卻是彬彬有禮,舉止得體?


    書生這一係列舉止,加上本就有的那份入眼麵相,讓樓中各位姑娘都情不自禁上前噓寒問暖。書生也都是一一含笑相對,但卻也冷不丁跟小大夫使了個眼色,小大夫忙跑過去。


    陸文平隻有老氣橫秋對小大夫說道:“沒嚐過葷腥味兒吧?今兒咱吃肉。”


    小大夫隻是一臉鄙夷道:“你才沒嚐過葷腥味呢,你打小就吃素的長大的。”


    小大夫當然不知道什麽青樓牌坊,風塵女子之類的東西。自小就和師父在小村子的一畝三分地裏采藥開方,隔壁賣豆腐的王大娘拋個媚眼,那就得是天底下最攝人心魄的事情了。


    王敬刀攬著一位俏麗的小娘子對著老鴇說道:“要一間雅間,送上好酒好菜。”老鴇連忙應聲,去安排開了。


    鍾離玉自小和芍藥姐姐看到的浪蕩子弟數不勝數,當然知道這種地界是那些好色之徒的溫柔鄉,但無奈大雨如注,不可能讓她淋著雨又跑回雲中劍莊吧。如今寄人籬下的局麵,隻得自己眯著眼,騰出一隻手擋住一邊耳朵,一隻手拉著小大夫的衣袖,隻當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但始終不能擋著的一隻耳朵讓小姑娘氣得直跺腳。


    小大夫見鍾離玉的樣子,再傻也傻不到這步田地,當時便也意會了七七八八,於是自己口中默念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雙手擋著眼睛,以此擋住大部分旖旎風景,但卻是眼珠子偷偷透過指縫轉了又轉。外麵仙江波濤洶湧,但這醉仙樓的波濤也不差分毫啊。


    此時已是天色昏暗,樓中人點燭而明,倒也是燈火通明。


    一行人上樓時,有一位女子,明眸皓齒,是醉仙樓出了名的弦師。正在台上撫琴奏樂。樂音傳遍醉仙樓每個角落。


    這醉仙樓最大的一個趣談,便是醉仙樓琴弦奪魁的田甜是個冰清玉潔,賣藝不賣身的好姑娘。


    前些年可是有這個金子招牌,讓眾多富家子弟趨之若鶩啊,不止是曲罷可教善才伏的高超琴技,還有一個別開生麵的原因是因為好一口,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別樣情趣。


    她那一曲繞梁三日的琴音可稱醉仙樓一大美談,被老鴇吹捧為鎮店之寶。後來怎麽著?還不是被身份顯赫的何家公子何啟明打落了凡塵,將她從一夜千金難求,糟蹋成了掌中玩物?


    如今來醉仙樓聽弦也就聽個樂子,眾多聽眾也都說沒以前那份如九天玄音的曼妙感覺。


    老鴇每每聞言,都是付之一笑,但背地裏卻大罵:“呸,這群沒多少錢窮酸客人,就會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田甜和咱何大公子能共度良宵,那算糟蹋嗎?”


    在咱仙江郡誰不知道雖然何大公子是個大紈絝,但自從他掌家後,感覺像是整個人都轉性了,居然有了俠義心腸,整天幹些劫富濟貧造福百姓的事情?徐大公子自己富得流油,也沒和其他富家公子勾結欺辱百姓,更是要把那些尋常富家子弟打壓得沒半點脾氣。要不然,咱仙江郡還能有以富劫富這一說?


    若是以後徐公子要舉孝廉入仕,那自家醉仙樓定要為其鞍前馬後,上書提名。


    一行人上樓來,尋了處雅間,雅間設有檀香兩處,窗沿擺滿七月花開的紫薇,誘而不妖。之後便有幾位小娘子將燈燭點亮聯袂入座,這些俏麗小娘倒也有幾分清純模樣,但推杯換盞間手法卻十分老辣。


    多喝一杯與少喝一杯那都是門技術活,能在客人身上擠出多少銀子也就是預示著她們在老鴇麵前說話的底氣有多少。


    小大夫回身透過指縫看著鍾離玉,鍾離玉緊閉雙眼,滿臉通紅,小大夫隻得小聲跟小妮子說道:“咱們坐一邊去吧。”


    小妮子連忙點頭,緊緊攥著小大夫的衣襟,死活也不撒手。


    這間雅間倒是位置極好,一推窗便能看到仙江,因為地勢較高,還能將附近鱗次櫛比的房屋盡收眼底。那座橫跨仙江三百丈的石拱橋,也極為不同凡響,讓人一眼望去,便覺得豪氣幹雲。


    二當家獨自倒了杯酒,喝了一口,撇了撇嘴,這酒果然不及清酒樓的清酒三分香醇。


    他當時知道王敬刀肚子裏的那些花花腸子,但也沒有深究的打算,畢竟都是男人,誰還不是站著撒尿的?以前在山寨,就把山裏強搶民女的那份惡習給收拾得蕩然無存。


    這王敬刀也隻是偶爾去素平城一些上不得台麵的煙花柳巷尋些樂子,倒也算是不逾矩。


    至於書生,二當家沒太多其他想法,那日在素平城城門前,也是看著書生怒目圓睜,望著城中太守和眾多門下客,有那麽一份微乎其微的骨氣,得了二當家的青睞。


    如今的二當家,就看著小大夫一臉不知所措的吃癟模樣,笑意滿懷。這小子,啥都不懂,出門在外還是麻煩啊!


    陸文平拿著酒杯饒有意味看著周遭的小娘子,旁邊一位小娘子像是找著了冤大頭般,對書生溫言細語,一個勁兒挑逗。書生倒也不怕,小飲一口,便乘著酒意對著小娘子吟詩,拿著筷子敲完打曲,優哉遊哉道:“曾因醉酒鞭名馬,隻怕情多累美人。”然後對小娘子擠了擠眼,說道:“可不知姑娘是怕受累還是不怕受累啊?”


    小娘子嬌羞一笑,柔聲道:“隻要公子願意,隻需不動如山即好,奴婢我自當蒲葦隨移。”


    陸文平聽罷,大笑出聲,開懷道:“那就得姑娘多受累啊!”


    旁邊王敬刀見狀,頓時附和道:“吃酒,吃酒,有酒才有意,許多話,都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五大三粗的糙漢子不懂這些文人逛窯子也能逛出個詩情畫意出來,隻是一個勁兒催促書生喝酒。


    二當家則在旁顧作欣賞道:“酸書生,既然你這麽有情趣,那就別拾人牙慧,也做個寫詩人而不是抄詩人啊。”


    書生點了點頭,說道:“自古文人雅士,尋歡作樂,可稱小雅怡情。今日便也不尋章摘句,隻自己做一首便是。”說罷,書生看了看透過窗戶看了看蜿蜒仙江,恰好看見窗沿紫薇花落,隨風飄進江流水中,與江水同遊。一拍手,大呼一句:“可成!”


    說罷便讓旁邊小娘尋來了筆墨,在紙上筆走龍蛇勾勾畫畫,小娘子初以為這書生僅是隨意寫寫尋些樂子,卻不料竟是一蹴而成一首律詩。


    寫罷便飲酒作樂,旁邊小娘將信將疑將宣紙拿起細看,才發覺這書生不是個單純的酒囊飯袋。柔聲款款念道:“


    秋水滿江映影搖,紅花一束撒柔嬌。


    倩人添蠟照紅鏡,君子撫琴攬細腰。


    恰似紅花爭碧水,亦如簾櫃唱童謠。


    經年何懼染霜鬢,當以餘生記此宵。”


    坐在遠處的小大夫聽到女子念的詩,隻是轉身一本正經對鍾離玉問道:“恰似紅花爭碧水,亦如簾櫃唱童謠。這句話啥意思啊?小妮子你生在名門望族,應該耳濡目染些詩詞,能聽懂嗎?”


    小姑娘隻是滿腦子黑線,怒道:“滾,聽不懂。”


    嚇得小大夫不敢多話,隻是心中默念著詩句,喃喃道:“感覺沒有他以前在我麵前寫得詩好。”雖然小大夫對詩詞文理一竅不通,但想起曾經在三離山寨和書生采藥時,書生偶爾便會拿著木枝在地上勾勾畫畫,當小大夫走進才知道,這位書生實在孤芳自賞的寫著詩句。


    那時候他記得一首詩遠比現在這首詩讀起來朗朗上口,隻是內容都忘得一幹二淨了,單純記得讀起來舒服。


    小妮子見小大夫不像是裝瘋賣傻,語氣也緩和了下來,原來這小大夫其實不是很明白其中門門道道。於是便像是大發慈悲般,說了句:“聽不懂,就別聽,免得和他一樣醉生夢死。”


    小大夫想起和陸文平采藥的時光,連忙道:“酸書生其實挺好的...”但仿佛有些心虛,又補充道:“對我挺好的。”


    氣得小姑娘抓起桌上的糕點便往小大夫臉上砸去,然後把頭偏向一旁,不置一詞。過了一會兒,半天沒聽到小大夫回話,興許是覺得對小大夫有些過分,於是轉頭問道:“怎麽樣了?”


    沒心沒肺的小大夫隻是鼓著腮幫子,唯唯諾諾說道:“甜而不膩,好吃!”


    ……


    王敬刀喝酒喝得有些多,跟眾人說了句尿急,便去茅房如廁,並且還跟書生約好,待會回來,讓書生看看什麽叫二龍戲珠。


    書生隻是醉聲道:“三龍戲珠更好!”糙漢子隻是頗為神秘一笑,點頭稱好!


    糙漢子如廁回來,卻發現書生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二當家隻是一臉無可奈何的模樣說道:“醉了,怎麽搖都搖不醒。你又要拉他下水,又要灌他酒,看吧,現在沒人陪你做那份快哉快哉的事兒吧!睡去咯。”二當家說罷,隻是對小大夫使了個眼神,小大夫便屁顛屁顛到了二當家身旁。


    一行人正準備各自回房時,突然一位男子闖到了酒樓。男子身著普通,長相骨骼雖然看著可稱上等之姿,但應是常年頂著烈日幹些體力活,因而麵龐黝黑,一眼看去,並不怎麽惹眼。


    來人進門也不多話,直說想找醉仙樓的琴弦花魁田甜姑娘,老鴇像是與此人相熟一般,笑臉搪塞道:“今晚田甜姑娘有客,還請公子聽一聽琴音以此解乏。”


    那男子也不多話,從懷中掏出一大袋銀子擺在桌上,足足有三百兩!斬釘截鐵道:“二百兩兩,餘下的三百兩,我明日送到。我給田甜贖身!”


    見錢眼開的老鴇頓時換了臉色,拿捏著那份似是而非的語氣,笑說道:“公子好氣魄,但公子莫急,今晚田甜真要接客,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何啟明大公子,咱們招惹不起,還請公子明日請早。”


    已經逐漸名聲不在的弦師田甜,能賣出個五百兩的銀子再怎麽都不算是賠本買賣。畢竟一個好點的丫鬟也就賣個十來兩銀子,即是醉仙樓,琴音讓各路來客都能如癡如醉的田甜又如何?還不是老鴇眼中為她謀財的工具,自己還沒坐地起價呢,這麵向不怎麽樣的男子竟然願意自己當個冤大頭。


    男子似是心意已決,平靜說道:“五百兩,我今天就為她贖身,明日便把五百兩悉數奉上。”老鴇見多了來醉仙樓尋釁滋事但卻虎頭蛇尾的熱血青年,可沒想到眼前這位男子卻是不卑不亢,誓不罷休的樣子。


    連忙呼來幾個大漢,這些大漢在醉仙樓沾的人命不計其數,無論是明麵上的還是暗地的齷齪勾當,都是做了不少。


    當即將這男子摔了出去,並且一臉凶神惡煞的大漢“善意”提醒道:“做事情不依不饒,那大家都不愉快,來咱醉仙樓也就是圖個身心舒暢,沒必要鬧成這樣。”


    男子從地上慢慢爬起,她想起女子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我的琴,隻是為你彈的。”


    這位已經如喪家之犬的男子隻是眼神堅定地望著大漢,擦去了嘴角的鮮血,沒有如何的聲嘶力竭,僅僅是冷冷說道:“今日,田甜姑娘不接客!”


    當一眾人等以為要出現什麽絕地翻盤的好戲時,可現實卻是這位男子被幾位五大三粗的漢子打得不省人事,畢竟今晚何大公子要來咱醉仙樓賞光,翻牌翻到田甜姑娘,怎麽可能為了五百兩銀子,得罪這位地頭蛇?


    男子躺在醉仙樓門外,被細雨再次淋醒,但卻渾身動彈不得。此時樓中琴音戛然而止,一直未發一言在台上彈琴的女子暗自咬牙用力,將琴弦掐斷,而後輕輕擦去被琴弦割破手指而流出的鮮血。


    他知道隻有那位窮得叮當響的男子願意花五百兩為她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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