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國京畿之地,彭城!都言以禮傾天下,前朝皇帝便有笑言:“天下四國,餘者皆君為君,臣為臣,唯我墨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曾聽聞與自己劃江而治的成國,有一位骨鯁忠臣居然為了諫言,而抬棺死諫,不免惹得墨國文武百官啼笑皆非。諫個言都還需要死諫,也唯有剛愎自用,恃權專政的成國才幹得出來這種貽笑大方的事了吧?


    如今墨國當朝皇帝項纓風繼位十年,宵衣旰食將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條,別說啥抬棺死諫了,那群整日妄圖以諫博功的諫議大夫甚至都快到了無諫可參的地步。這份沒啥差事的官職因此不免遭了白眼,畢竟以禮自傲的墨國,文臣眼光那可比江湖的刀光劍影來得滲人得多。


    墨國禮樂昔日直追堯舜,這是不爭的事實。墨國文脈在四國中為何如此鶴立雞群,還不是先皇斥巨資在皇宮中建造一座以墨國文脈著稱的清靈池。池水乃是當年派遣兩千名士卒奔赴西北周國,直上昆侖,在這座天下龍脈之首的巍峨雪山上,用兩千冰鑒,往來十餘次,采冰而回。後又命久負盛名的士大夫們臥冰而融,才得來這滿池清泉。


    因此才有,此池不絕,則墨國文脈不絕!池中之水,說是滴水比金也不為過。


    此時,一位白衣老者,尨眉皓發,撚子於棋盤之上,久久未落。若是讓墨國清流文臣見著,還不得覺得匪夷所思?畢竟墨國當今唯一一位棋待詔,竟然還有殘局難破?


    棋手從守拙到入神層層九樓,傳聞唯有入神棋手可與這位老者在縱橫十九道的棋盤上,堪堪自保,但絕不敢猖狂到說可贏一子。而至於搬得上台麵的具體,坐照兩樓棋手,識得一子棋路便是天大的殊榮。


    這一盤放了三年的殘局,是這位白衣老者的心頭病,苦思冥想三年,仍是要輸半子!老者輕撫胡須,想起當年與自己對弈落子之人,不禁苦笑出聲,當年那位在墨國權傾朝野的尚書令柳呈,每每與自己對弈,往往被自己殺得片甲不留。雖然柳呈在墨國也是名譽滿城的入神棋手,可在自己眼中還不是個名不副實的臭棋簍子?但這臭棋簍子跟自己下棋時,絕不悔棋,棋品倒也算得上一份豁達大度,而最讓老人欽佩的便是,柳呈有一份屢敗屢戰的心,也說不清是蚍蜉撼樹的自不量力,還是轉不過彎來的死腦筋。


    柳呈曾經與自己對弈,最初始,往往循規蹈矩,用些棋盤上常見的大師手法,如圍魏救趙,亦或是如市井小兒般的死纏爛打,花樣盡出也沒能贏得自己一次,頂多也就能勉強下個旗鼓相當,平局收場。


    可是多年前,一日大雨滂沱,兩人落子盤棋時,一向在棋路上跳不出條條框框的柳呈竟然下了許多無理手,而且招招都讓老人覺得極為果決淩厲,頗有一番魚死網破的氣勢,零星幾子竟直逼老人大龍所在!


    這位位居三公之首,在棋盤上慧眼如炬的韓太師,看著難分難解的棋局,竟然再怎麽都落不了子。


    “前半生都是步步為營,偏偏這盤棋倒是不按章法出手。”老人自言自語一番,隨後又看向清澈見底的清靈池,若有所思。


    憶起昔日好友,那時候自己也不過而立之年,當年進士及第,以文奪墨國天下魁首,更有棋藝卓絕世人。那時候,世人誰不知先皇身邊有兩位當紅大才。


    一位是自己,一位是那位忠骨世家高坐尚書令椅子的柳呈!


    昔日,自己與柳呈還有先皇,在清靈池踏青尋雅致,正巧六月荷花滿池開。三人既沒商論治國安民的社稷之事,也未有絲毫君臣之間不可說的君臣相離。


    三人僅像是尋常文人雅士一般,談論詩歌,當談論起當年先皇命滿國士大夫臥冰求水之事,先皇竟然隻是擺手輕笑。


    都言士大夫文人傲骨無兩,那皇帝讓你臥冰求水,當是求還是不求呢?


    正當三人相談甚歡之際,前朝掌印太監火急火燎趕到清靈池,激動得腳下生風,見到先皇之後,立即跪下高聲說了句:“恭賀皇上,晨昭娘娘誕下龍子,舉國同慶!”


    來人此舉打斷了三人的談話,先皇聞訊,隻是獨自坐在清靈池一處青石上,對站在旁邊一位以文奪魁的儒生問了句:“韓愛卿,你博覽群書,可否說一說此子取何名好?”


    當時在墨國一筆可定滿國文人那份驕縱之心的韓愈瞻當即伏地跪下,膽戰心驚說道:“臣惶恐,皇子承天運所降,微臣人微言輕,豈敢給龍子取名。陛下恕罪,臣愧不敢當。”


    沒想到先皇僅是將寸滴寸今的清靈池水撒在韓愈瞻頭上,笑說道:“什麽龍子不龍子的?坐上那把椅子就可稱真龍?那四國有四條真龍,豈不是真龍遍地走了?”


    興許是覺得為難了韓愈瞻,便沒有苦心追問的心思了。於是彈了彈指間的水珠,自顧自說了句:“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取一‘纓’字可好?”


    “陛下金口玉言,‘纓’字極好!”韓愈瞻跪在地上,不敢抬頭,連忙答道。


    先皇饒有意味一笑,而後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這兩位深得自己欣賞的臣子,繼續說道:“文風有正始,磊落有諸君。取一‘風’字可好?”


    說罷,原本在旁以為自己置身事外的柳呈猝然跪地!


    正此時,掌印太監去而複返,亦伏地而跪:“啟稟陛下,柳府亦有人送來喜訊,言柳府有一子降生。陛下幸得龍子,而柳家忠臣亦得一子,奴才恭賀陛下,可謂雙喜臨門。”


    先皇聞言,暢快大笑。這位身著龍袍的九五之尊慢慢走近兩位朝中貨真價實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男人。


    “這裏又不是皇宮大殿,沒必要動不動就跪在我麵前,裝樣子都是裝給外人看的罷了,快起身吧。”


    當先皇問向柳呈可有給柳府那位兒子想好名字時,柳呈隻說還未想好。


    “那便讓韓愈瞻為你兒子取一取名,可好?”


    柳呈聞言,並未推辭,隻是伏地看不清表情說道:“韓大儒,榮登中書令,若是能為犬子取名,為一大幸事。”


    “好,那我就乘此機會考考韓愛卿,此名需有一個‘風’字,與我兒共用。而且需不落俗套,不然我可沒法跟柳愛卿交代啊。”


    原本久久伏地不敢抬頭的柳呈與韓愈瞻,不禁抬頭,眼神惶恐。


    “敕令如此,就當口詔了。”先皇說罷,隨後指了指清靈池中的荷花。在察言觀色上深得皇上心的掌印太監來不及脫靴提襪,連忙踏水采了一株蓮蓬來,恭恭敬敬剝好蓮子。


    當時六月暑氣如火,雖然清靈池有天然避暑的涼氣,但卻讓跪在地上的兩人汗流浹背。


    隨後一陣微風襲來,在墨國上下,一舉打破“武無第二,文無第一”說法的韓愈瞻抬頭肅聲說道:“溽暑雨將作,南風來解圍。‘南風’二字,可稱佳名。”說罷,立刻埋頭。


    “好一個‘溽暑雨將作,南風來解圍’,那便賜名‘南風’,柳呈意下如何啊?”


    那位在先皇死後權傾朝野的男子,領詔伏地,激動得痛哭流涕道:“微臣柳呈,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謝皇恩!”


    獨坐清靈池池畔的老人,戲子敲擊棋盤,這一步棋,最終還是沒想出解法。


    隨後有一男子,腰間佩劍,風姿闊綽,步伐急促卻又落地無聲,來到亭閣外,對亭內老人抱拳說道:“啟稟太師,墨國西部有一掀起滿城風波的消息傳來,柳南風重出江湖。先入雲中劍莊,雲中劍莊劍道魁首鍾離一劍與之論劍,敗!而後柳南風又途經仙江郡,一劍截江。”男子抬頭繼而說道:“似乎柳南風因為一劍截江而負傷在身,據消息稱,那日差點被嚴黨在仙江郡布的暗手所殺,幸好被鍾離家的掌上明珠鍾離玉所救。”


    在朝中眾所周知,如今嚴黨可謂是隻手遮天,其中執牛耳者嚴嵩也是與當今皇帝走得最近的一名臣子,文武百官望之都得敬而遠之。


    聽聞這次仙江動蕩,何啟竹入仕參政,成了嚴嵩門下新入的才子。


    “仙江郡的暗手?能殺柳南風?我是個隻會動一動筆墨的文人,對你們武人的事也隻能算個一知半解,想不明白。”


    “好像在雲中劍莊與鍾離一劍論劍時,便有江湖傳言稱,柳南風難以拔劍,不再是以前自在境獨坐頂山的武修了。而後又在仙江郡一劍截江,那一日連江劍氣,橫鎖仙江水,傷及其劍道本元,如今隻能苟延殘喘。”


    “一劍截江傷其劍道本元...”老人若有所思,隨即釋然道:“果然墨國姓柳獨一家,而柳家亦無一人對墨國有愧。”


    老人隨後望向清靈池,兀自長歎。如果他想回家了,應當便是看明白了,千難萬險怕也會回來吧!隨後對來人灑然一笑:“我曾少年遊走四海,看過一句仙人詩,為‘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裏觸龍門’。你覺得當時的情景比之如何?”


    “有過之無不及!”


    “哈哈,能從你口中聽到這種話,還真是破天荒頭一回呢。”老人暢快一笑。繼而說道:“此番舉止,難不成還要讓我屋簷再低一丈嗎?”


    佩劍男子連忙跪在地上,勸道:“太師,萬萬不可。”


    三年前,原本在彭城有兩處聲名遠揚的府邸,府邸在彭城可謂不相上下,而屋頂高度,兩者也絲毫不差。


    但在柳家被滿門抄斬,九族盡亡之後,與柳府遙遙相望的那一座府邸,當日屋簷便被府邸的主人命人重新修建,足足低了一丈。


    而後亦是那一日,這位在宮廷為先皇起草了不知多少詔書密令的中書令,被當今皇帝升為太師,可未過幾日,自己坐了不知多少年的中書令椅子,又被皇帝一紙掀翻。


    無論是加官了徒有虛銜的太師,亦或是被罷黜了在朝中實權在手的中書令職位。


    當時老人都隻有一句話。“微臣韓愈瞻,恭謝皇恩!”


    老人見佩劍男子惶惶不安,露出和煦笑意,說道:“我就說笑一番。沉舟大可不必當真。而且今時不同往日,我今天即便是把我府邸削平,陛下也不會對我有任何的加官亦或降職之舉。”


    名為步沉舟的佩劍男子興許是不得廟堂法門,隻是埋頭說了句:“君心難測。”


    老人聽後笑意不減,緩緩說道:“你啊,學劍沒有柳南風天賦異稟,而廟堂之事也沒有柳南風看得通透啊。”


    步沉舟啞口無言,未作回應。老人見狀隻得擺了擺手,說道:“去吧!”


    待男子遠去,老人未看棋盤,僅是將石子一擲,而後清靈池便有一棋子沉落池底。


    且就當我輸你半子吧!


    仙江順遊之下,便是久負盛名的洞玄湖,此時日落西山,湖光月光相交融。有一舟如芥子落湖中,緩緩而行。一位酸書生枯坐船邊和身旁的糙漢子兩人把酒言歡,糙漢子見書生怏怏不樂,似是心領神會,滿嘴酒氣說道:“咋啊?你還想著有位絕世高手也給你一縷劍道本元,讓你能夠學劍一日千裏?”


    “呸,我又不好劍,那玩意兒你們武道之人視若珍寶,但在我看來,無非也是敝帚自珍罷了。”書生大飲一口,頗為無趣道。


    糙漢子聞言,竟然是一拍書生腦袋,罵道:“放屁,咱這種幾重山的,想有個武道本元還沒呢,還不是得太一境摸到氣運門檻,如果幸運,自己才有那一份。而且別人的你再怎麽貶低都行,咱二當家你可不能大放厥詞。”


    而船頭則有一位小妮子,聽著書生言語,不禁放聲大笑,毫不留麵子說道:“即便當真給你了,你這種沒半點武道天分的人,能得多少?如今啊,倒是酸起來了。”


    陸文平被王敬刀看似不重的一掌拍下,早已暈頭轉向,如今聽到小妮子話裏藏針,有心在旁揶揄,竟然乘著酒勁說道:“你懂個屁,凡事都有個投其所好。如今即便是抱著我的腿,求著給我那份武道機緣,我也懶得要了。”早已在劍道上,心灰意冷的陸文平由衷說道。畢竟昔日二當家交小大夫練劍時,自己也會暗暗偷學。而二當家似乎並沒有隱瞞他劍招劍意的想法,就裝作不知情讓陸文平偷學了一陣。


    但當江城子能夠持劍穿石時,自己連基本的出劍都學不利索,便從心裏將這條路封死了。自己幸好早早將以往自己鍾愛的劍沉入素平城的護城河,要不然,如今持著劍,但卻沒一點功夫底子,讓人見著還不得笑掉大牙?


    小妮子看著膽敢借著酒意對自己不敬的酸書生,牙咬切齒說道:“我懂個屁是吧?”說罷,一腳將陸文平踢入洞玄湖。甚至還落井下石般,拿著竹竿將陸文平按在水中不讓他起身。


    若不是陸文平自小在難民營中摸爬滾打,捕魚之時學會了點水性,那還不得第二天浮屍湖中?直到陸文平服軟直呼姑奶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天下就沒能瞞過姑奶奶法眼之內的阿諛奉承之話,才讓這位小妮子心甘情願罷手。


    江城子在旁沒有說話,而是沉心在自己的劍上,劍上有不少顯而易見的劃痕,都是小妮子用飛刀敲打出來的。想起前幾日自個問小妮子為何對那位枯槁老人獨獨斷其雙手,小妮子的答案則是讓江城子有點脊背發涼。


    “那臭老頭,打你沒啥,打我哥的劍,那不就是打我哥嗎?打我哥,我能饒他?非得把他雙手卸了不可,還有啊,以後你如果再敢讓這柄劍受欺負,那我也一樣斷你的手。”


    當時小妮子見江城子久久不敢說話,於是又大發善心說了句:“沒事,我說斷你雙手,肯定也就隻斷你雙手,你若是求生意誌強,也死不了,而且你不是醫術有成嗎?到時候自個治一治,用點啥移花接木的法子,不就可以了?”


    此時陸文平九死一生從湖中爬到船上,原以為這小妮子已經慢慢熟絡起來,沒想到竟然還是這般跟自己不對眼。自個兒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麽記仇的人,不就是初始見麵調戲了一番她嗎?用得著這麽眥睚必報嗎?還真就女子最小氣,一惹生氣,便是一輩子生氣。


    但明麵上,還不是跟個孫子一樣,對小妮子笑容滿懷,直誇小妮子做得對,還說什麽咱行走江湖最欽佩這種快意恩仇的性子。


    小妮子聞言,不置可否,隻是對江城子問道:“你知道啥是江湖嗎?”


    江城子持劍苦思冥想了一番,最後隻是猶猶豫豫說道:“雲中湖和仙江,能算江湖嗎?”


    小妮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罵道:“沒見識,算個屁。特別是咱雲中劍莊,那算個屁的江湖。”


    “那江湖得是啥啊?”


    “額,以後帶你去看,看了你就知道了。”


    “現在又看不了,你倒是說說啊。”


    小妮子想了好久,最後不耐煩說道:“...我說了你也不懂。”


    “那江湖上,是不是都要殺人啊?”


    “十有九人應當都殺過吧,但我還沒殺過。”


    “不會吧?你沒殺過人,那你那天斷人手,咋一副輕車熟路的架勢?”


    “殺人和斷手斷腳能一概而論嗎?”


    “...”


    此時船屋中走出一位劍眉星目的男子,一襲白衣晃湖波。聽見小大夫和小妮子的談話,男子走到小大夫身旁,說道:“隻要你的劍夠快,你既能選擇殺人,也能選擇救人。”


    江城子看著逐漸好轉的二當家,露出一絲純真笑意,連連點頭,然後說道:“我就說我能治得好吧。”


    “你的醫術可比你的劍術高明多了。”白衣男子伸了個懶腰,懶洋洋說道。


    江城子看著一向負劍的二當家背後空無一物,仍不免有些失落。那日二當家對自己說,他的筋骨紊亂,右手筋骨斷,自己身體已經難以容下自己劍道本元的劍氣。隻能將那一道劍氣舍棄,才能讓自己有恢複的機會。


    因此,二當家從一位淩駕氣運門檻之上的劍修,跌落成凡人,而小大夫的醫術才能有用武之地,讓二當家慢慢恢複。但也正是因此,二當家已平平如眾人爾。


    陸文平與王敬刀酒意未消,推杯換盞間,酒壇已然見底,糙漢子狠狠的倒了倒空蕩蕩的酒壇,卻沒有一滴落下,不免覺得掃興。而陸文平則是望著月光傾撒洞玄湖中,情不自禁詩意大發,陶醉道:“且就洞玄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


    小妮子一竹竿又將這酸裏酸氣的書生打落湖中,而在旁一襲白衣,三朝文臣世家的柳南風望著月色說道:“若是將‘賒’字改為‘爭’字,且就洞玄爭月色,感覺更有意思。”


    在說中滿嘴湖水的陸文平含糊反駁道:“你懂個屁,連點詩情畫意都沒有。‘賒’字才是畫龍點睛的一筆。”


    “你點個屁!”小妮子一竹竿便將陸文平打得沒了聲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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