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夜色撩人,重又陷入一片幽寂。


    孩子們盡都被叫回家睡覺,乘涼下棋的老人們意猶未盡,約定明晚再戰。學堂裏亮著一盞明燈,大概是夫子在炳燭夜讀。


    葉淩與曲知若走在巷子裏,心中幾番慨歎。短短三年,從離開雲嵐鎮後的意氣風發,重又回到凡世俗之中。一切如雲煙過眼,來去匆匆。


    若這一切是夢,算好還是壞?葉淩尚想不通。隻是覺得,都不夠真實。


    一旁的曲知若心事重重,麵帶憂色,輕聲歎息:“不知爹爹與姐姐如何了。”


    葉淩轉頭看著她,也想起自己的大哥、三弟、師弟,摯友,大難之後,又各自散落何地,是否安好?


    兩人腳步不快,但不多時就走回許國的家,隔壁的賽大蟲早回去歇著。畢竟上了歲數,罵了半天也累了。


    兩人進了屋,九爺和許國還未喝完酒,似要把走鏢耽誤的都補回來。


    雲淑在內屋抱著睡著的小許諾,一陣心疼。


    小許諾才出生不久,沒吃上母親的一口奶。被葉淩他們帶著,風餐露宿,喂的都是米湯,十分瘦弱。


    雲淑不生養,也沒有奶、水,隻好抱著去求鄰家的媳婦,給喂上兩口。


    雲淑不知道,可葉淩心中有數。小許諾體內自有一股先天靈力,使得他本源牢固。否則,換作普通嬰兒,怕早已經受了病,扛不下這一路顛簸。


    酒桌前,九爺看葉淩兩人回來,便對葉淩道:“小葉子,許國兄弟有個不情之請,他沒臉提,老哥我年紀虛長,便替他跟你說了。”


    聽此言,許國便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來。內堂裏雲淑也抱著許諾走到門口,但買邁過門檻。


    葉淩微微一笑,上前去看著熟睡的小許諾:“九爺,許大哥,嫂子。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麽,小許諾是我好友臨終相托,我一定要照顧好他。隻可惜我如今自身尚如浮萍飄蕩,何談照顧一個剛足月的嬰孩。若你們真有此意,我願意將他托付給你們!”


    “葉兄弟,你說的是真話?”


    許國顫抖著站起身,眼裏滿是熱淚打轉,隨時便將傾瀉而下。


    葉淩點點頭,道:“肺腑之言,隻是許諾之名,是他母親所起,大哥和嫂子還請不要介意。”


    “不不,就叫許諾,叫一輩子!”


    許國抱著邁過門檻的雲淑,兩人哭作一團:“我們有兒子了,我們終於又有兒子了,老天眷顧,老天眷顧!”


    一旁九爺點著煙袋,笑道:“這就皆大歡喜了,也省得我這糟老頭子浪費口舌。”


    抽了口煙,九爺站起身,往外便走:“人家一家三口兒團聚,我該回去嘍!”


    葉淩讓曲知若在許國家住著,自己卻跟在九爺後邊走了出來。


    九爺一回頭,問道:“你小子怎麽跟出來了?”


    葉淩道:“聽說九爺家寬敞,我打算去叨擾一番。”


    “臭小子!”


    一老一小並肩在巷子裏走,除了夜風,便是撲鼻的煙味兒。


    葉淩猛然想起許國剛才的話,便問道:“許大哥說他們夫妻又有兒子了,這麽說許大哥曾經有過兒子?”


    “有過,”九爺吸了口氣,緩緩回憶道:“這麽說起來,大概有十八九年了。許國和他媳婦生了個兒子,難產。好不容易生下來,娘倆兒都是撿的命。郎中說了,雲淑身子落了病,這輩子就這一個兒子,再想懷也懷不上了。”


    “結果可到好,孩子才一歲,就丟了。不知哪個挨千刀的給偷了去,再無音訊,一直到今天。我估摸著,這輩子就算是找不回來了。”


    “要不是許國疼媳婦,雲淑也早該自尋短見了。幸虧有個好男人,街坊四鄰的勸,才漸漸想開了。”


    九爺說著話,臉上多了幾分滄桑,不似是介紹別人家事一般。


    葉淩點點頭,說起來,他和三弟吳情也是孤兒,不知是父母早亡,還是被人偷走失散了。畢竟他和吳情有大哥照顧,從不曾想著去尋生身父母。


    轉過一個彎,來在一個黑漆大門前頭,九爺一把把門推開,走了進去,自顧自解釋道:“孤老頭子一個,家裏頭啥也沒有,更用不著鎖門。便是出門一年半載的也如此,要是能給個路過的人留著歇腳過夜,還算給下輩子積福了。”


    葉淩邁步走進去,小院不似許國家整潔,地上滿是雜草,中間一個合抱粗的大槐樹,森森如蓋。樹下有一張躺椅,一個石桌,上頭不見灰塵,看來是九爺今天才搬出來的。


    正前麵是正房,兩側廂房。窗戶紙有些破舊,房簷上也長了些蘆葦,隨風搖擺,倒頗有些詩情畫意。


    九爺坐到樹下的躺椅上,端著煙杆,隨手指著房子,道:“想睡哪兒,自己去打掃,大水在牆角的井裏。”


    葉淩也不客氣,便尋了東廂房。


    推開門,便驚起了滿屋的塵埃,裏頭空空蕩蕩,隻有一張椅子和一張木板床,上頭蓋了一層嫩個耕種的灰土。不知這屋裏有多少見沒打破過平靜了。


    葉淩倒也不在意,自顧自打水,灑掃,將屋子收拾了一遍。


    九爺在院子裏嚷嚷著:“要不你還是住西邊吧!”


    葉淩一腦門子黑線,老頭子想雇免費勞力掃房,可真不做虧本買賣。


    收拾停當,葉淩坐在板床上,木劍橫放在膝上。閉目靜心,努力要感知體內的狀況。


    葉淩雖丹田破碎,道力全失。可神識仍在,他努力的想要內視身體狀況,卻發現眼前始終是一片昏黑,看不真切。


    隨後,他便又按照功法,感知天地靈氣,吐納修煉。


    隻可惜,如今丹田破碎,就仿佛是一個無底的盆,縱然盛下江河湖海,最終也要盡數流去,存留不住半滴。


    葉淩心思沉入低穀。從高峰突然落回地麵,是需要心理接受過程的,他現在還沒有經曆完整。嘴上不說,心中也總要焦慮。


    這一晚,葉淩幾次嚐試,終究以失敗告終。


    睜開眼來,看著膝上橫放的木劍,葉淩用手輕輕撫摸:“我終究是一個廢人了,難道你也要成為一個廢劍?”


    木劍毫無動靜,自那日對陣追趕曲知若的賊人後,木劍仿佛失去鋒芒一般,成了一塊凡木,令葉淩感受不到一絲共鳴。


    葉淩輕歎一聲,望著窗外,中庭月光傾瀉,如同積水空明。令他總要記起以前的事。


    ……


    一連三日,葉淩都幾乎都在屋子裏靜坐,思索自己日後該當如何。


    九爺每日都坐在院中躺椅上,對他來說,日子便如尋常巷陌,邁步走過,並無什麽珍視。至於還能走幾次,更是不在意。


    但三天後,九爺還是輕輕敲響葉淩房門:“天光大好,也不出來曬曬。再好的身子,也要憋壞的!”


    說完不多時,葉淩果然走了出來。


    九爺笑道:“出去走走,沒準兒你以後在此安家,總要熟悉熟悉不是?”


    葉淩覺得有理,更何況他也該去看看許國夫婦與小許諾。於是,他便告別了九爺,去許國家。


    許國出去辦事,雲淑嫂子也買菜去,不在家中。曲知若便負起責任,照顧小許諾。


    不知是女子天性如此,還是人心善良。曲知若照顧著小許諾,倒有些暖心送愛,盡力盡責。擔心爹爹與姐姐的陰霾,也消散不少


    見葉淩來了,曲知若一撇嘴:“三天不見,忙什麽大事?”


    葉淩無奈聳肩:“你看我如今,還有何事可忙,三個飽兒一個倒兒還需靠別人周濟,何況其它。”


    曲知若不悅,她女兒男誌,更看不起那些安於現狀,自甘墮落的人。


    說話間,葉淩過去看小許諾,卻見他小臉通紅,神情也不對勁。


    葉淩臉色一驚:“不好,許諾病了!”


    “什麽?”曲知若好似比葉淩還要著急:“怎麽會病呢?莫不是受了風寒?”


    正巧這時候,雲淑買了菜回來,見葉淩笑道:“正好葉兄弟來了,今晚就在家吃。”


    “嫂子,許諾病了。”


    “咋?”


    雲淑菜籃子丟地上,急忙跑進屋,抱起小許諾察看:“真病了,這可怎麽是好?”


    曲知若道:“要不趕緊抱去醫館,找郎中看看?”


    “這……”雲淑輕歎一聲,道:“我們這鎮上,現在就一個醫館,但那坐堂的郎中,是個瘋子。”


    “瘋子?”


    “是瘋子。人都叫他瘋郎中,這人外表邋裏邋遢,說話顛三倒四,行事古怪非常。哪個敢找他看病啊!”


    雲淑左右為難,葉淩卻道:“不管瘋與不瘋,如今也隻好死馬當活馬醫了!”


    於是,葉淩抱著許諾,雲淑在前引路,三個人便出了門,往醫館去。


    隔壁賽大蟲見了,將嘴一撇,冷嘲熱諷:“天天嚎啕大哭,吵著我睡覺,這就叫報應,活該!”


    ……


    醫館在鎮子另一邊,越過好幾條巷子,來到一處寬敞大街,不遠便是醫館。大招牌上四個字:“見死不救”!


    曲知若不由得一愣:“這叫什麽鬼話?這也算行醫之人,這也是醫館?大白天關著門,是有人還是沒人?”


    說著話,曲知若上前推開門,卻大叫一聲,急忙後退。


    葉淩定睛觀瞧,隻見門前,一個盤膝倒坐在半空中的邋遢老者,就這麽吊在門口,兩眼緊閉,花白頭發堪堪垂在地麵。也難怪嚇了曲知若一跳。


    未等葉淩出言,這老者先開口了:“什麽人打擾老道清修,還不趕緊滾蛋!”


    曲知若一聽就火兒了,道:“你這老東西,還有沒有點兒醫者仁心,我們可是來求你治病救人的,你連看都不看一眼,就讓病人走,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本姑娘不管,你要是不給治病,我……我就一把火燒了你的破店!”


    老者不知是害怕了還是怎的,倒真的睜開了一隻眼睛,先看了一眼小姑娘:“黴運當頭,災禍不遠。”


    又看了一眼雲淑:“無病無災,不得善終。”


    最後看向葉淩,卻臉色微微一變,急忙閉上眼睛,似乎有些害怕:“沒救了沒救了,趕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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