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一星期,方思慎都泡在圖書館研究《太史公書》。


    妄圖做一回打假鬥士的代價是慘重的。被“金帛工程”踢出來,沒了經濟來源事小,問題是順便沒了導師,沒了畢業論文課題。最最糟糕的,是突然間成為異端,沒了同伴。


    方思慎年輕才高,在旁人眼裏,求學之路順水順風,難免招些嫉忌。但是他做人低調,好比跟方篤之的父子關係,學籍處大嬸雖然傳出過流言,鑒於當事人徹底淡定,也就沒人當真。加上他性格單純樸實,一心向學,從不參與閑事,總的說來,跟國學院同門的關係基本都過得去。其實還有最重要的一條,方小弟年少麵嫩又正派,紳士風度十足,是姐姐們神往調侃yy的最佳對象,故而背地裏異性人氣頗高,隻是他自己不覺得而已。


    當然,眼下,這一切幾乎全部隨風而逝。


    大家都忙,校園裏來去匆匆,偶爾迎麵撞見熟人,礙於麵子的,點個頭就走,剩下的幹脆對他視而不見。


    快到中午,方思慎站在圖書館古籍所門口,目送兩個同級的博士生勾肩搭背遠去,發了會兒呆。從前雖然談不上深交,至少碰麵還會打個招呼,說點共同話題,開幾句玩笑。同樣一張臉,怎麽說變就變呢?方思慎是通讀國史的人,不可能不懂得其中緣故。在他的人生曆程中,此等經驗也並不新鮮,隻是曆史稍微有些久遠罷了。


    久違的孤獨感襲上心來,嬌豔的秋陽一瞬間利如鋒刃,冷若寒冰。把三千年國史二十載人生統統加起來,方思慎還是覺得難受:人的臉,怎能說變就變呢?


    拐到小賣部買個麵包,還回圖書館查資料。請求更換導師的申請早就遞上去了,至今沒有回音。沒有導師就無法確定論文課題,沒有論文課題就不能畢業。非常簡單的邏輯,一目了然。


    因為被寇建宗以此威脅過,方思慎特地上網了解了一下,發現解決方案還真不少。比如他可以私下聯係別的導師,以他曾被圈內媒體熱炒的資曆,未必沒有特立獨行之人另眼相待,隻要教授本人點頭,上頭通常不會阻攔。比如他可以轉學,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單是京畿範圍,擁有國學院的高等學府就不下十餘所,未見得家家唯京師大學馬首是瞻。比如他可以橫下心來考個洋科舉,飄洋過海奔赴花旗國米旗國,從此再不受那奴役苦,海闊天高任鳥飛。


    他想了想,最後頗為悲摧地發現,不管哪一種解決方案,若由他方思慎自己去辦,十成十辦不好說不定還要弄巧成拙;若由方篤之出麵去辦,百分百做得到並且多半易如反掌。他煩惱了半天,等坐在古籍所那又大又厚,被曆代學子們拿衣袖磨得油光水滑的樟木書桌前,翻看“集英殿版”《太史公書》的時候,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了。


    ——人生至此,博不博士,畢不畢業神馬的,何足道哉?


    《太史公書》乃國學院公共必修課,方思慎上次通讀,還是三年前。此番重看,托了這幾年跟古碑竹簡打交道的福,文章文獻互為參照,居然看出不少新意。對妹妹介紹的這份雪中送炭臨時工,真正有了興趣,覺得一事二就,據此寫篇論文也不錯。


    所以到了周六,方思慎幾乎是帶點期待地前往國一高上課。


    個別人揪著上回沒說完的 “宮刑”不放,幸而方老師早有準備,拋出《尚書》、《周禮》中相關記載若幹,那學生茫然瞅了半天:“老師,看不懂。”


    “看不懂?”


    “嗯。”


    “上次請大家買《說文大典》備用,買了嗎?”


    “還沒……”


    “那回頭先去買字典,查查字典就明白了。”


    “哦……”那學生拿著滿頁古奧文言看兩眼,忽然興奮道:“老師,您說我就研究這個怎麽樣?”


    一群男生哈哈大樂,表示支持鼓勵。


    方思慎愣了愣,有點好笑,忍住了。正色道:“學術無禁區,當然沒什麽不可以。不過研究有法度,你最起碼先把文獻看全了。宮刑自殷商肇始,延至明清,三千多年的理論和實踐。我今天給你的,不過一點最基本的內容,先把這點看懂了再說。”


    那學生被鎮住了,把手裏兩張紙片小心折起來,夾在書中。


    方思慎一轉頭,看見梁若穀正衝著這邊,鏡片遮擋看不清眼神,嘴角卻微微動了動,似乎有些不屑。猜測他很可能出自哪家書香門第,說不定小小年紀,即受門戶偏見所囿。當然現在說這個為時過早,等學生安靜下來,正經開講第一專題:太史公生前死後名。


    按說太史公司馬子長生平故事,作為大夏曆史上最著名的勵誌典型,學生們從小聽說過不知幾次。但是小方老師卻講得格外有學問,有意思。比如司馬先生到底長什麽樣兒?國文課本上那張肖像靠不靠得住?司馬先生寫書,用的什麽筆,什麽紙?點的什麽燈,費的什麽油?司馬先生死在哪一年,怎麽死的?後世流傳的三種死因各有什麽證據和紕漏?……


    方老師講課,倒不見得有多麽慷慨激昂煽動人心,隻把問題一個個慢慢說開,論據一條條據實呈現。學生興奮失控,他便袖手等著。無關閑扯,聽而不聞,有關質疑,認真作答。每每一幫過分活躍的男生女生把話題岔開,唧唧喳喳一陣,以梁若穀為代表的學習主力便會提出幾個直接問題,將內容再拉回來。漸漸形成規律性互動,竟也彼此其樂融融。


    唯一的問題,是課堂效率過低。第二個小時過了大半,才講到司馬之死。幸虧在方老師的教學大綱裏,本沒有優化課堂追求效率的概念,學生們平素上慣了規定進度的課,這門沒有考試分數壓力的選修課自然格外輕鬆。


    等到討論太史公之死,國學課已經成了柯南辦案現場。一個學生嚷道:“老師,證據,我們需要更多證據!真相,請告訴我們真相!”若幹學生齊答:“真相隻有一個!”然後哈哈哈哄堂大笑。


    方思慎完全不明白哪裏觸動了少男少女們的興奮點,然而作為教師,看見學生積極投入,終歸感到欣慰。於是點頭道:“沒錯,事實勝於雄辯,真相隻有一個。”伴隨他最後一個字的話音,下課鈴響了。


    幾個調皮的男孩拍著桌子笑,一個好心的女生特地過來給老師解釋。方思慎聽明白了,頷首:“哦,學術上有‘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之說,跟偵探破案也確實存在異曲同工之處。”


    “老師您真的這麽覺得?”那女生睜大眼睛問。


    “是啊,有什麽不對麽?”


    “沒……就是從來沒聽哪個老師這麽說過,真的把學習跟卡通放在一起說。”


    方思慎正要答話,教務處核查考勤的老師進來了。


    受聘伊始,教務主任就曾再三叮囑,考勤乃第一要務。蓋因周末上課,萬一學生借上課之名行逃課之實,或有意外,則校方吃不了兜著走矣。事關重大,方思慎每堂課都會先點人頭。因此道:“劉老師,學生都來了。”


    “二十五個?”


    “不是二十四個麽?”


    “不是,有一個新來的轉校生……糟糕!”劉老師慌慌張張地出去了。


    第三個小時,課堂內容進入最後一部分:曆代對太史公的評價。當了半天柯南的淘氣鬼們也疲了,趴在桌上打瞌睡,認真的幾個正唰唰做筆記,教室裏十分安靜。方思慎慢條斯理地講著,總算找著點兒師道尊嚴。


    正自覺漸入佳境,教室後門“砰”的一聲巨響,被人直接拿腳踹開了,驚得所有學生一齊回頭。一個男生雙手抱胸,堵在門口,個子足有一米八幾。校服上衣斜搭在肩頭,喘息不定,似乎剛從運動場上下來。


    教務處劉老師從他身後鑽出來,點頭致歉:“對不起,方老師,這是新來的同學,選修你的課。不熟悉環境,來晚了。”輕拍男生的背,“快跟老師道個歉。”又衝方思慎點點頭,“耽誤您上課。”便轉身走了。


    那男生隨意掃視一下全場,預備就在門邊的位子坐下。


    方思慎問:“新來的同學,你叫什麽名字?”


    對方恍若未聞,拖開椅子大咧咧坐上去。似乎嫌地方太局促,伸出兩隻腳抵著課桌往前推。隻聽一陣刺耳的摩擦之聲,桌椅前後拉開,終於騰出足夠大的空間,腿直伸到前邊座位椅子底下,上半身軟塌塌趴到桌上,胡擼一把頭發,眯眼準備睡覺。


    有幾個學生像是認得這新來的轉校生,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方思慎拿起講台上的名單,走到他麵前:“請你寫一下自己的名字。”


    那男生懶洋洋接過去,兩眼沒有焦距地盯了半晌,才愛搭不理道:“沒帶筆。”


    其實他豈止沒帶筆,壓根兒連書包都沒有。


    方思慎回頭,一個女生忙把自己的筆遞過來。


    男生拿著筆一頓劃拉,名單末尾的空白全占滿了:洪鑫。中間那個“鑫”字筆畫最多,麵積也最大,三個字連起來像一座山。寫完,紙筆往桌上一攤,又趴下不動了。


    方思慎替他還了筆,對著名單念出聲:“洪鑫。”心想定是八字算命缺金缺土,父母直接取了三座金山當名字。


    那男生撩起眼皮,恰好方思慎轉身走回講台。他名字裏最後一個“”字,十個有九個半不認得,這小老師居然準確無誤讀出來,不由得盯著背影多看了一眼。


    被遲到者這麽一打岔,瞌睡的也都醒了。方老師接著講後人對太史公的各種評說。提到金聖歎大瘋子,認定太史公因為替朋友兩肋插刀,自己倒黴了卻沒一個援手相助,於是積了一肚子宿怨牢騷,所以“凡遇揮金殺人之事,便嘖嘖讚賞不置”。不想諸弟子深得太史公真傳,聽老師提及“揮金殺人”,頓時“嘖嘖讚賞”,紛紛替太史公抱不平,教室裏又熱鬧起來。


    方思慎看看時間無多,揮手示意學生安靜。正要開口作結,誰知洪鑫被吵得睡不著,居然也聽出些前因後果,冷不丁冒出一句:“不就一二杆子嘛!”大概他自己也沒料到陰錯陽差,恰好旁人都在這時住了口,這句話於是餘音嫋嫋,振聾發聵。


    “哼!鄉巴佬!”那邊梁若穀與他遙遙相對,聲音不大,卻一字一頓,清晰可辨。


    洪鑫直起上半身,斜靠牆壁。他個子比梁若穀還高,下巴揚著,眼神卻往下看:“你,說誰呢?”


    所有的學生都不說話了,往後看看發生衝突的兩人,又往前看看講台上的老師。


    方思慎下意識地先望向梁若穀,輕輕搖了搖頭。然後走下講台,再次站在洪鑫麵前。


    “聽你剛才那句話,像是晉州河津人?”


    洪鑫正全神戒備,卻不料這小老師先前準確念出自己名字,此刻僅憑一句粗口就叫破自己來曆,倉惶間竟頗有些無所遁形。外強中幹惡狠狠回了句:“你怎麽知道?”


    “我隻是湊巧聽說,‘二杆子’是河津一帶的方言而已。不過你既是河津人,就應該知道,太史公司馬子長很可能是你的老鄉。前些年關中韓城與晉州河津兩地,為爭奪太史公故裏稱號,吵得不可開交,你沒聽說過麽?”


    洪鑫萬沒想到那傻不楞登的什麽太史公二杆子會是自己同鄉,不由得狼狽道:“這種破事,我幹嘛要知道?”


    方思慎態度溫和,娓娓而談:“說話要有根據,特別是評價他人的時候,事關別人名譽,更不能輕率下結論。孤陋寡聞,妄發浮議,不免自曝其短,貽笑大方。”


    見男生漲紅了臉不說話,便住口,也不管他聽懂了幾成,回到講台上,麵向全體學生:“咱們大夏國廣袤無垠,人傑地靈之所比比皆是。巨紳大戶,很多不在京城;名門望族,也常常出自鄉野。好比晉州河津,曆史上就曾經出過許多人物。除了太史公尚有爭議,聖人高徒卜子夏,初唐四傑王子安,都是河津人氏。由此可知,城鄉之別,隻可以分籍貫,不足以論其他。好了,今天就上到這裏,同學們再見。”


    學生們聽明白了,方老師這是各打五十大板,打得旁聽者都心服口服,有幾個竟然還鼓起掌來。


    出了教室,方思慎掏出手機設置響鈴,恰好電話就來了,是妹妹胡以心。


    “哥,下課了?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方思慎有些奇怪,妹妹語調隱約帶著焦急呢。


    “不是來了個新生嗎?怎麽樣?”


    “啊,是,來了個新生,沒什麽。”


    “沒事就好……你那邊好吵,方便說話不?”


    方思慎左右看看,轉到通往花園的岔道上:“好了,什麽事,說吧。”


    “就是新來的那個學生,教務主任今早才想起來告訴我,要我私下叮囑你,他隻要來了,不過分搗亂就行,其餘一切都麻煩你睜隻眼閉隻眼。”


    方思慎想想:“那他的論文——”


    “這你就別管了,人就是來混學分的,總之最後肯定能搞定……喂?哥?拜托,求你了,事關我飯碗啊!那啥,您老正直清高如日月,小妹卑賤低俗如螻蟻,求您高抬貴手……”


    方思慎聽著妹妹在那頭瞎扯,終於妥協:“隻要不是純粹抄來的,我就讓他過。”


    “那成,我讓他班導跟他講明白。哥,你猜他是誰的兒子?”


    “我管他是誰的兒子。”


    “你是不用管。在國一高,‘誰的兒子’,那學問大了!”胡以心壓低嗓音,“你可千萬別跟人說啊,這姓洪的新生,是晉州首富,去年‘大夏十傑’,河津烏金礦主洪要革的兒子。也不知拜的哪路菩薩,居然把戶籍弄到京裏,進了‘國一高’。別的選修課,調查實驗之類搞了一年多,哪個組都不肯要新人。也就你這門課,半路起家,拆夥單幹都行,又都是文科生,有特殊背景的比例不大,所以主任非安排他來選國學不可……”


    方思慎想: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妹妹這個國文學士,比起自己這個國學博士,對業務實在精熟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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