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期末將近,選修課上摸魚的學生也多起來。許多人一心二用,這邊記筆記那邊幹副業。就連洪鑫都拿了本曆史書,裝模作樣看幾眼。


    他麵上故作輕鬆,心裏其實急得旺火灶頭貼餅子,滋滋直冒黑煙。開學前老頭子親自送兒子上京求學,曾經嚴厲叮囑,叫他務必用心上進,否則寒假回去家法伺候。


    別看洪大少爺一副紈絝子弟德行,在自家老爹麵前,好比老鼠見了貓,又敬又畏,乖順聽話。洪鑫的爺爺洪廣萊,參加過複國戰爭統一戰爭,打過西洋鬼子東洋鬼子,除過反動逆黨本土軍閥,生前在地方上威望極高。洪鑫的父親洪要革,共和二十年入伍,恰逢衛國戰爭期間,上前線真槍實彈打了兩年高句麗。洪家軍武傳統,對小輩,尤其是兒子,家法如山,直接拿軍令管教。


    洪鑫上邊三個姐姐,他出生的時候,正趕上己巳風波平息,中央黨部決定深入變法,原本一直由官方牢牢控製的糧、油、鹽、鐵等行業開始實行國有私營。洪要革承包了河津當地最大的烏金礦,從此財源滾滾興旺發達富甲一方,對家中幺兒自是寄予厚望。洪鑫長在洪家實力膨脹最厲害的時期,上有慈母姐姐們的溺愛,下有身邊無數狗腿阿諛抬捧,見了父親低眉順眼,離了父親就無法無天,混到初中,已成河津一霸,人稱“洪四少”。


    洪要革生意繁忙,對兒子的管教屬於“心血來潮式”。有空了想起來過問一下,仿佛審訊逼供,稍不如意便一頓暴揍。洪鑫挨了打能老實幾天,沒多久又故態複萌。搗蛋的程度和挨揍的強度成正比攀升,如此反複幾年,父子倆徹底陷入惡性死循環。高一寒假,在花旗國留學的三姐回家過年,也不知跟父母說了什麽,直接導致洪要革痛下決心,想方設法,把兒子送進了京城最好的中學:國一高。


    洪鑫學習底子本來就不好,京城各校課程又普遍比晉州難,國一高的要求更是難上加難,從第一次月考至今,成績單上全線飄紅,數學西語兩科隻得個位數。洪要革考慮周到,以河津駐京會館的名義租了一套公寓,派專人照顧兒子生活。又花高價聘了一位退休教師擔任監護人,專職陪太子讀書。奈何看是看得緊,成績卻上升有限。


    洪鑫心不在焉地背著唐太宗宋太祖,偶爾瞟一眼旁邊手忙腳亂整理報告的史同。第一學期成績評定方式是各組上交一份集體合作的專題報告,平時考勤和課堂發言另占20%。


    教室裏忽然一陣騷動,洪鑫捅捅史同:“哎,方書呆剛說什麽呢?”


    “方老師說,參加寒假文化采風的等下去拿報名表,下星期六最後一次課交。”


    “這個什麽采風,必須參加嗎?”


    “自願參加啊。因為要去一星期,回來就過年了,所以有的人不願意去。再說交的錢也不少,要是家裏不肯出錢,那也去不了。”


    “哎呀!太好了,我要去!”洪鑫覺得這真是一個冠冕堂皇逃避家法的最佳借口,日子謊報幾天,拖到年後老頭子開工再回去,多半能夠躲過此劫。得意忘形之際,大力拍起了桌子,惹得一教室人紛紛側目。


    “洪鑫同學。”方思慎才叫完他名字,下課鈴就響了。


    “方老師,下課了,這不算擾亂課堂紀律吧?”洪大少笑嘻嘻地跑上前,抽走一張報名表,鬼畫符般填上自己個人信息,扔回講台上。


    方思慎想說什麽,他已經向後邊的梁若穀揮手嚷道:“梁子,你去不去?啊?要回家跟媽媽商量?你還沒斷奶啊?真沒勁!”一邊嚷一邊走過去,兩人前後腳出了教室。


    方思慎看看表格標題:“國學選修課寒假文化采風活動——太史公故裏行”。因為在太史公籍貫問題上,國文組老教師擁護河津說,而韓城與河津僅隔一條黃河,故而定了文化采風先到河津,再赴韓城。本想找洪鑫問問風土人情,看他剛才的樣子,大概根本沒注意是去哪兒。小孩就是小孩,聽說出去玩兒就高興,回頭知道就到他家門口,會是什麽表情?不禁有些好笑。


    洪鑫和梁若穀約了周忻誠幾人到校門口快餐店吃飯,照例是洪大少請客。


    那天被周忻誠帶著打手堵在死胡同,恰好方思慎路過解圍,下午回去路上,洪大少就上了“鼎興”七層進口專櫃,挑了上個月才麵世的一款原裝掌上遊戲機,刷得銀行卡裏的壓歲錢直降一個。這種時候不能心疼,老頭子說過:放羊拿草喂,養狼得拿肉喂。


    第二天,洪鑫悄悄把包得毫不起眼的遊戲機塞進周衙內課桌裏,暗地觀察,看他心安理得玩了好幾天,愛不釋手,這才找梁若穀帶話見麵。不到三個月,洪大少迅速融入新的集體中,與周衙內等人打得火熱。


    吃完飯,一夥人商量去哪裏找樂子。梁若穀搖頭:“我要早點回去複習。”他腦子靈,學習好,是這幫人裏的軍師。轉頭對洪鑫道:“金土你也早點回去,省得又要我替你找博物館。”


    那幾個都笑起來。


    洪鑫頭一次星期六下午回去得晚,監護人盤問,說是跟選修課老師去了文獻館參觀古籍展。後來和周忻誠等人混熟了,周六下午經常在外麵遊逛,回家便道是去了博物館。每次要梁若穀提前編一番說辭,好蒙混過關。虧得梁才子京城土著,又博聞強識,洪大少死記硬背能力超強,一個現編現講,一個現炒現賣,居然也沒露過馬腳。


    周忻誠道:“先別忙走,把你西文筆記借我抄抄。”


    起初洪鑫非常吃驚。他以為周忻誠這樣得罪不起的霸王,跟自己這個河津霸王是一類角色,後來才發現人家不但成績過得去,還是學聯會的幹部,公共場合表現優良。經過幾個月的觀察學習,他終於總結出來,京城與地方最大的區別在於:這裏的霸王不是簡單的霸王,而是有知識的霸王;這裏的流氓不是普通的流氓,而是有文化的流氓。用梁才子的話說:內在氣質更重要。


    目前第一要務,當屬培養內在氣質。


    於是硬著頭皮道:“那個,也借我抄抄。”


    梁若穀斜他一眼:“你?浪費時間。你有這工夫,不如多背幾頁曆史。”


    洪鑫知道他說得有理,西文對自己而言就是天書,曆史死背下來,沒準還能僥幸及格。


    “那,曆史筆記借我抄抄?”


    “回學校弄去,這裏太吵。”


    幾個人往校內走。洪鑫以為去哪個教室,走著走著發現不對,周忻誠在前頭領路,一直繞到圖書館後邊實驗樓。


    “咱們這是去哪裏?”


    “好地方。清靜,沒人來打擾。”說話間來到實驗樓頂層。這一層實際是個閣樓,就一間大屋子,門上一塊匾:“校史陳列室”。


    周忻誠掏出鑰匙開門,屋裏桌椅俱全,一麵牆上掛滿照片錦旗,另外三方玻璃陳列櫃裏擺著大大小小的獎杯獎狀。


    洪鑫驚歎一聲,知道這裏才是周衙內一夥人的校內秘密活動基地,經過這麽長時間的考驗,終於被接納為組織的一員了。他也明白,人家多半還是看不上自己,隻是看在錢的麵子上。


    洪大少想:錢算什麽?老子就是暴發戶,老子的老子有的是錢。


    “學聯會要定期派人來打掃,所以有鑰匙。這地方平時根本沒人來,正好方便咱們。”周忻誠說著,就在當中坐下,卻不忙抄筆記,先從書包側袋裏掏出一盒煙來,每人發了一根。


    也不是沒在校外偷偷抽過,然而似這般大模大樣坐在校園裏,坐在校史陳列室中抽,是何等的爽、酷、帥……洪鑫按捺住心頭激動,故作熟練吐出一口白煙。


    他是頭一次進到這裏,忍不住起身去看四周的陳列品。


    “大夏xx杯xx比賽一等獎”、“國際xxxx競賽金牌”、“全球青少年領袖峰會最佳代表團”……洪鑫長這麽大,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級別這樣高的事物。他下意識地就想掐滅手中香煙,情不自禁要出聲讚歎。回頭卻看見幾個同伴正異常淡定地在那邊抄筆記。狠狠吸一口煙:差點又露怯了。


    一路看過去,走到那些老照片前,原來全是曆屆畢業生的集體照。有一些黑白照片,服裝怪異,表情吊詭,洪鑫看得嘎嘎直笑:“這就是你們學長校友啊!”


    那幾人聞聲過來:“別忘了,這也是你的學長校友。哈,以前真沒注意,怎麽這麽醜?”


    “看,看這西瓜頭!還有這兩片瓦!哈哈!”


    近些年的照片很全,按年份整齊排列。洪鑫瞧見十年前就已經是時髦的西式校服,撇嘴:“真腐敗。”回想自己在老家,那年頭隻從電視裏見過外國小孩這麽穿。


    梁若穀隨口道:“別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咦,你看!”洪鑫忽然驚道。


    “看什麽?”


    “這兒,第三排最邊上站著那個,你看,像不像……方書呆?”


    “是挺像。”梁若穀湊近些。他倆都見過方思慎不戴眼鏡的樣子,十六歲少年模樣已經基本定型,跟現在差別不大。


    “背麵應該有名單,翻過來看看。”梁若穀說著,便去拿椅子。


    周忻誠幾個聽說發現了熟人,也過來辨認別的照片,結果找出許多認識的老師,一時興致大起,紛紛搭起椅子,要細看某某某當年是何模樣。


    梁若穀把那張“共和五十一年高三文科班畢業合照”取下來,翻到背麵,自下往上第三排最左邊豎著的三個字,果然是“方思慎”。


    洪鑫大笑:“知道我怎麽發現的?第一排蹲著的是女生,第二排坐著的是老師,第三排站著的還是女生。女生不是辮子就是妹妹發,唯獨他剃個板寸。我還想呢,那年頭就有女生這麽前衛啊,哈哈……”


    說著掏出手機:“讓我拍一張,下次方書呆再敢上課批我,就拿出來當尚方寶劍。”眾人受他啟發,也爭先恐後用手機拍自己感興趣的人。


    洪鑫眼珠一轉:“梁子,快看看他們班哪個老師你認得,咱們去打聽打聽方書呆上學時候的糗事,當考試籌碼。”


    梁若穀不屑道:“隻有你個不學無術的才搞這種陰招,我又用不著。”嘴裏這麽說,手指卻從第二排劃過去,“這個,是文2班的班導,這兩個見過,不熟。別的都不認識了。”


    周忻誠湊過來:“挖墳啊?帶我一個。哎,這不是‘崩爺’嘛,我們數學老師!”


    幾個人嘻嘻哈哈鬧了大半個下午,又商量了一番剛剛上手的生意——周衙內牽線搭橋,梁才子幕後策劃,洪大少出資跑腿,合夥倒賣“蘭蒂”水貨——這才開窗通風,驅散滿屋煙味,照片原樣掛回去,鎖門離開。


    洪鑫拿著手機看照片,看一眼笑一陣:“瞧這傻樣!嘿,真傻!土老冒兒!傻x透了!”


    梁若穀在旁邊皺眉:“想不到方書呆竟然也是國一高畢業的。”


    “國一高怎麽了?”


    “國一高也沒怎麽。不過他渾身上下,哪裏有半點國一高的氣質?”


    洪鑫聽他話裏那股莫名的優越感,心中十分別扭,卻又不知如何反駁。悶了一會兒,突然打個哈哈:“說不定他也像我一樣,是中間轉學過來的鄉巴佬呢!”


    梁若穀聽到這話,看他一眼:“還記著這茬兒呢?你現在跟他站一塊兒,看人說你倆誰土?”作若有所思狀,“不能與時俱進,才是真的土。”


    “果然不愧是梁才子,這話我愛聽!”


    星期一,洪鑫攛掇著另外幾人跟他一塊兒挖墳,打探方思慎在國一高的老底。梁若穀和周忻誠也覺得這事兒有趣,不厭其煩挨個詢問。他倆都是老師們麵前的熟臉,本以為此事易如反掌,豈料問了好幾個當年舊人,對“方思慎”這個名字竟然沒有絲毫印象。把照片拿給人家看,也想不起任何具體細節。不過七年前的事情,怎麽可能了無痕跡?有些厲害的老師,連二三十年前的學生都能回憶起來,難道方書呆的存在感微弱到這樣不堪的地步嗎?


    打聽51屆高三文科班的班導,原來前年就退休了。


    “我說,你倆總不至於追到人退休老師家裏去吧?”周忻誠看看對麵走火入魔的兩個,“馬上就期末考了,本少爺可沒閑工夫陪兩個瘋子挖墳,再見!”


    梁若穀看洪鑫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道:“下學期再說吧,我也要複習去。”


    “唉……”洪鑫把手機裏的照片翻出來,晃一晃,“難道你就一點不好奇?”


    梁若穀明顯掙紮了一下:“其實……還有個辦法咱們沒試過,就是上網搜索。”


    “方書呆又不是什麽名人,能搜著啥?說不定盡是同名同姓別的什麽人。”


    “現在不是流行網上校友錄?老師不記得,還有同學啊。不說他是京師大學國學院的博士?咱們裝成大學生,上國學院論壇去試試,說不定就有他的熟人……”


    洪鑫以崇拜的眼神望著他:“梁子,你太有才了!”


    中午,兩人摸到學校附近的網吧。


    把“方思慎”三個字輸入搜索欄,按下回車鍵。本沒指望有什麽顯著成果的兩人,麵對一瞬間滿屏紅色加粗突出顯示的名字,嚇了一大跳。


    “梁子……”洪鑫咽口唾沫,“咱們真的……撿到尚方寶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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