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洗完澡出來,換主人衛德禮自己進去洗。


    看見桌上擺好了果汁,想起上次來做客,曾經說過不喝含咖啡因跟酒精的飲料。捧著杯子坐下來,折騰一下午,這才真正得空休息,暗忖衛德禮這人其實堪稱東西合璧紳士典範。由他引起的所有問題,說到底,都不能算是他的問題。當然,細究起來,拋開是非不論,真要吸取教訓的話,態度上某種程度的先入為主與魯莽武斷可以反省。


    不一會兒衛德禮出來了,給自己衝了杯龍井,坐到對麵。


    方思慎時不常要來傳達通知,送個材料什麽的,若不著急便會應主人之邀如此坐上一坐。他在人際交往方麵向來被動,這一份因公強加的關係,出乎意料地緣分投合,這麽些天下來,竟然衍生出相當密切的跨國友誼。


    兩人都是馬後炮型的學術研究者,今日如此精彩一戰,理所當然坐而論道。夏語西文夾著文言,漸漸聊得深入。


    “方,我到這裏快三個月了,不明白的地方卻越來越多。太多的現象,跟我從前聽說的,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可是,剛才你提及‘禮崩樂壞’,我忽然想起,祖父日記裏曾經有過同樣的說法。”


    衛德禮把玻璃杯托在掌心,翠綠的茶葉一根根上下浮沉,慢慢旋轉舒展,茶水變作清透的淺碧色。


    “祖父去世時,我隻有九歲,但是已經跟他學了三年夏語。此後卻再難找到合適的老師,直到大學考入普瑞斯東方研究院,才得以繼續學習,終於能夠看懂他當年寫的那些夾雜著夏文的深奧日記。”衛德禮笑一笑,“你知道,那個時代到夏國來的人,絕大多數是冒險家,也有極少數的朝聖者,我的祖父偏偏屬於後者。他少年時讀過許多關於夏國的傳說和遊記,對神秘的東方古國、禮儀之邦充滿向往,來到這裏之後卻大失所望。”


    方思慎深表同情:“令祖來得不是時候。”


    “祖父對這個國家和這裏的人民非常同情。一開始,他認為天主能夠拯救他們。”衛德禮歎了口氣,多年鑽研夏文化,如今的他當然明白這是一條死路。


    “後來他發現沒有多少夏人肯真心信仰天主,就決心改變方向,努力幫助一些願意接受民主、自由和平等信念的官僚,希望建立起和我們一樣先進的製度。”說到這,衛德禮帶出一股不自覺的先天優越感來。


    方思慎禮貌地打斷他:“對不起,daniel,”慢慢道,“我不了解你所說的‘先進的製度’到底怎麽樣,但是一位長輩曾經告訴我,內戰期間避居海外的夏國人,在貴國遭受了嚴重的歧視和不公正對待。”


    大概沒想到好脾氣的方思慎會提出如此有力的反駁,衛德禮一張臉立刻漲得通紅,窘迫道:“那是發生在很多年以前的事,現在好多了,好很多了。”看一眼對麵的人,又補一句,“對不起。”思考片刻,才道,“方,一個好的製度,能夠提供監督和改正的機會,可能變得越來越好;而一個壞的製度,是很少,或者沒有提供監督和改正的機會,隻能越來越壞。”


    方思慎琢磨著他的話,最後點頭:“我同意。”心中卻忽然想到,那些避居海外的夏國人,假使留在國內,可能遭遇的歧視和不公正對待,十之八九殘酷得多。


    衛德禮喝一口龍井茶,又有了精神,繼續興致勃勃講述祖父的故事:“想說服夏國當時的政府官僚改變舊思想,建立新製度,簡直太難了。再加上不斷爆發的戰爭,總是迫使他中斷工作,最終祖父隻能帶著深深的遺憾離開了這裏。他回國以後,對在夏國的經曆進行回顧和反思,忽然開始重新學習聖門典籍。他認為自己不幸遇上了夏國曆史上又一次‘禮崩樂壞’的時期,而要挽救這種危局,天主也好,民主也好,外來的文明其實都不起作用,唯有回歸聖門思想,重建仁政體係,才能最終實現大同世界。”


    衛德禮攤手:“所以,他在晚年成了一名狂熱的聖門信徒,簡直連天主都要忘記了。”


    方思慎微笑道:“令祖若能活到現在,一定會得到那些國學大師們的熱烈歡迎和無限敬仰。” 回歸聖門思想,重建仁政體係,實現大同世界,正是當前呼喚大夏文明偉大複興潮流中,某些國學前輩大佬的主張。


    衛德禮說得興奮,便沒注意到方思慎這個本土人士對於這一偉大理想的熱情,似乎還比不上他這個外來者。


    “我的一位老師,就是二十年前來過這裏的那個,對資本社會深惡痛絕,是個堅定的烏托邦理想主義者。所以,他從夏國回去以後,不遺餘力地讚頌你們敵我分明的鬥爭、團結安定的社會,秩序井然的生活。”衛德禮哈哈笑道,“祖父聽他介紹了你們的共和新政,破舊立新,搞思想改造,文化革命,至死都不相信那一套能夠統治他心中的夏國。”


    方思慎笑得有些苦澀:“令祖真是一位智者。”


    衛德禮收起笑容,鄭重道:“方,你知道,我被他們弄得十分困惑,因此決心親自來看看,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讓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祖父的觀點。你剛才的話給了我很大啟發。如你所言,若把‘禮樂’定義為文德仁政,那麽一種嚴厲的秩序,即使表麵上看起來非常穩定,實際上也是‘禮崩樂壞’的體現。嚴厲的秩序往往難以持久,醞釀著暴動和反抗的因子,一旦被打破,必然帶來混亂。與此同時,嚴厲的禁錮也壓製了人們的活力,一旦被打破,必然出現井噴式的繁榮。我想,這就是為什麽,目前夏國呈現出這樣令人迷惑的混亂的繁榮景象。”


    也許旁觀者清,一個關心夏國命運的外國人,居然能給出這樣高度概括的分析。方思慎暗歎一聲,道:“謝謝你沒有定義為‘繁榮的混亂’。”


    “這樣聯係起來看的話,從七十年前祖父到來的時代至今,‘禮崩樂壞’的局麵沒有本質變化。”衛德禮說到這,滿臉真摯地安慰方思慎,“沒關係,孔聖人的時代還要糟糕得多。”


    方思慎被他逗笑了:“是的,聖人生前二百年,身後三百年,從春秋到戰國,‘禮崩樂壞’持續了整整五百年。如今你要從幾時算起?哪怕從‘康乾盛世’末期算起,也還有三百年煎熬等著呢!”


    “那太悲觀了,難道你忍心嗎?”衛德禮居然當起真來,熱切地望著方思慎,目光灼灼,“正所謂‘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難道現在不正是聖人應時而生的年代?難道沒有人能夠改善眼前混亂的狀況?”


    方思慎不說話,低下頭默默思量。


    也許出於某種潛意識的回避,他平時等閑不會刻意去考慮這些問題。此刻擺到麵前來了,卻也不肯敷衍。半晌才道:“daniel,你比許多普通夏國人更熟悉我們的曆史,若俟河清海晏聖人出,可不知出過多少了。禮崩樂壞持續至今這種說法,我想絕大多數夏人不會承認,因為就在半個世紀以前,剛剛出了近代以來史上最偉大的一位聖人,指引著這個國家前進的方向。古人雲:‘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於是天便賜給了我們仲尼。然而從現實結果看,天生仲尼之後,又如何呢?”


    衛德禮搖頭:“你說的不對,政治領袖怎麽可以和思想家相提並論?”


    “這是另一個問題,我的意思是,”方思慎微微蹙起眉頭,“我個人很懷疑所謂聖人的作用究竟有多大。”


    衛德禮連連搖頭:“不可以,不可以,沒有聖人的夏文化,就像沒有天主的西方文化,無法想象。”


    方思慎側頭,邊想邊說:“這比方並不恰當。據我所知,天主是神,是活在信眾心中的信仰,從來不是某個具體的人。我們文化中的聖人不一樣,大聖五百年出一個,小聖三五年出一個,就連孫行者那潑猴,都敢自封齊天大聖呢。等聖人出來救世,我們已經等了幾千年了。”


    這番話隨口而出,並未經過事前的深思熟慮,說到這,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展開,沉默片刻,慢慢道:“大家都等得很辛苦。”


    衛德禮思索一會兒,拍下桌子:“方,你太悲觀了。我覺得正因為聖人不是神,所以‘人皆可以為堯舜’,人人都有成為聖人的可能,人人都應當擔起傳播大道的重任。‘天將以夫子為木鐸’,焉知今日之‘夫子’,不是你我之輩?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克己複禮,天下歸仁。我相信這是一定能夠實現的!”


    方思慎看著對麵這位衷心熱愛大夏文明的國際友人,微微搖了搖頭。因了雙方坦誠相交,也就直言不諱:“daniel,你這番話一點也不新鮮。我的一位長輩,曾經講過一些他們那一代人的經曆,正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典型代表,最後的個人命運,卻幾乎無不以悲劇告終。”


    他雖然不曾係統深入地思考過時代與社會的宏大主題,那些體驗與感悟的碎片卻不可避免地堆積在腦海中,此刻被迫綴連成串,形諸言語:“你說的這些,聽起來非常美好,鼓舞人心。然而在我們的傳統裏,每當人們高呼這些口號,往往是在時勢危急關頭。所以,它們從一開始,就和家國觀念深刻地糾纏在一起。在皇權尚未被推翻的年代,它們還和皇權專%製糾纏在一起。那些擔負天下興亡之責的匹夫們,不過是成王敗寇,在改朝換代的過程中獲得相應的位置。而在皇權被推翻後的年代——你知道這段曆史並不長,”


    衛德禮正凝神傾聽,聞言點頭:“的確,一百年和三千年比起來,不算什麽。”


    “這一百年裏,世界日新月異,我們卻忙著攘外安內。匹夫們剛剛為救亡圖存、保家衛國而犧牲,緊接著又為一統江山而奮鬥。因此,我猜……他們還來不及對製度進行反思和構建,便已經被規範到成型的既定製度裏,最後……不可避免的,成為犧牲品。”


    “不,方,我不這樣認為,你這樣說太消極了。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如果那是集體的選擇,那麽所有人都該負責任。”


    “我知道,daniel,我知道。”突如其來的,方思慎簡直要恨起對麵的洋鬼子來了。他這樣自以為是,指手畫腳,無知無覺地揭開別人最痛苦最難堪的傷疤。那屬於時代和群體的痛苦陡然落到渺小的個人身上,猶如滔滔洪流從一個巨大的漏鬥中傾瀉而下,匯聚到狹小尖細的出口,霎時化作穿心利器。


    方思慎將杯中果汁一飲而盡:“我隻是不能同意‘聖人救世’的說法。很小的時候,家中長者就告誡我:沒有人能夠真正拯救別人,能拯救你的,隻有你自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是讚同的,可是我不太清楚,今時今日,‘匹夫之責’究竟是什麽。天下之無道也久矣,誠然。可是先賢隻告訴我們,大道之行也,會呈現什麽麵貌,至於如何讓天下皆行大道,我沒有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


    站起來,一笑:“我是一個沒有雄心壯誌的人。亞聖有言曰:‘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就連獨善其身,在我看來,都是重如泰山的目標。對不起,daniel,讓你見笑了。謝謝你的幫助和招待,今天打擾你很久了,再見。”在衛德禮的一臉錯愕中,方思慎點頭致意,轉身離開。


    走出樓門,太陽已經下去,南風拂麵,消盡了初夏的暑氣。三三兩兩的學生從公寓前整潔的草坪與花壇間穿行,灌溉設備把水流壓成噴泉雨霧,向著蒼枝翠葉飄飄灑灑,氣氛祥和愜意,快樂安寧。


    方思慎在路邊駐足,一瞬間心事浩茫連廣宇,仿佛於無聲處聽驚雷。他自己也沒想到,一件小事和一段閑聊竟會造成如此沉重的心理負擔,非常不合時宜的想起幾句前人詩歌來: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剛回到宿舍,衛德禮的電話就來了。招呼完畢,雙方同時道歉。君子和而不同,兩個人都很有風度,三言兩語說開,友誼長在,真理長存。接下來的兩天,方思慎坦然上門,麻煩衛德禮擦背抹藥。因為討論得熱烈,不知不覺時間就拉長了,到第三天,幹脆就在公寓裏弄點簡餐,一塊兒吃晚飯。


    衛德禮雖然愛好東方文化,最拿手的還是番茄醬炒通心粉。看方思慎手持叉子,吃得一點兒也不為難,他異常高興。吃著吃著,忽然抬頭:“方,可以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


    方思慎把通心粉咽下去,喝口水,才道:“什麽問題?”


    “你是不是……沒有女朋友?對不起,因為我從來沒見過你提起女朋友之類……”


    方思慎笑笑:“是還沒有。”


    “為什麽?”似乎為自己的問題做注解,衛德禮趕忙接著道,“我覺得如果哪個女孩子成為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因為你是這樣溫和善良,誠實正直,又很有主見,而且……非常美麗……”


    方思慎哈哈大笑起來。他知道西語中“美麗”一詞男女通用,老外誇人慣於不留餘地,也就不太當真,一邊笑一邊不停說謝謝。他跟人說話向來有問必答,這個問題卻實在難以解釋,笑了幾聲,還用心吃飯,就這麽笑過去了。


    衛德禮別有深意地望著他:“我也沒有女朋友。”


    可惜方思慎恰好低頭,叉起一把通心粉:“我們大夏國有的是美麗多情的女孩子,更有無數浪漫傳說,比如楚襄王遇巫山神女,劉阮遇天台山神女,說不定你也可以遇上一個嗬嗬……”


    衛德禮看著他,心裏猶豫一陣,終於微笑道:“那可真是不虛此行。”


    星期五是郝奕論文答辯的日子,方思慎連續幾天都被華鼎鬆支使得東奔西跑:幫忙填寫表格、整理程序,接待外地過來的教授,中間還擠出睡覺時間把師兄的論文通讀了一遍。周五當日做了一整天專職秘書,雖然國學院派來兩個博一生幫忙,卻隻能幹點端茶送水的活兒,對許多專業術語和偏門知識反應茫然,更別提做記錄了。


    郝奕這篇論文,以戰國各係文字字形分化與整合為題,實際上是把華鼎鬆最近十餘年的鑽研成果進行了梳理總結,屬於述而不作的典範。小學之道,首重傳承,不比文論史論,更看重思想觀點的創新。貌似蹈襲前人,實則冷僻深奧,平淡枯燥處見功力。洋洋灑灑三十萬字,也不過整個上古文字變異研究的一個側麵。幾位老教授的提問刁鑽又古怪,連做記錄的方思慎都覺膽戰心驚,更別說首當其衝的郝奕,二十度空調底下,襯衫全濕透了。幸虧最後結局完滿,全票通過。


    華大鼎大發慈悲,恩準小弟子不必參加晚上的答謝宴。方思慎趕忙去找衛德禮,已經約好這周六的選修課請他主講,介紹《太史公書》海外流傳概況。無論如何,今天晚上得把講稿要來看看。


    剛敲開公寓的門,衛德禮將方思慎拉進去,手舞足蹈:“方!我的車回來了!我的自行車找回來了!”


    “怎麽回來的?”


    “今天警察給我打電話,讓我去認領丟失的自行車!他們說,不但抓了很多小偷,那個贓物市場賣車的人也抓住了!”


    方思慎詫異道:“你把照片給警察了?”


    “沒有,照相機被洪鑫借走了。”衛德禮興高采烈,“警察說,那條老街很快要變成新的大街,贓物市場以後再也不會有了!方,我們去吃飯慶祝吧!”


    方思慎心中大感疑惑,卻顧不上細想,謝絕衛德禮的晚飯邀請,要了講稿,回宿舍開夜車。


    第二天,洋老師的講座大受歡迎,麵孔新鮮,內容也新鮮,加上論文快要完成,學生們心情都比較輕鬆,現場氣氛熱烈。講座結束,梁若穀走到講台前,代表同學們致感謝辭,並呈上精美請柬一張:“衛先生,很快就是我們夏國的傳統佳節端午節了,我擔任誌願者的‘少兒國學講堂’——‘瓊林書院’將於下周六舉行傳統文化專題推廣活動,這是請柬,冒昧邀請您來參觀……”


    “謝謝!”衛德禮接過來,看看方思慎。他對夏國人的交際方式漸漸熟悉,以為是校方事先安排好的。


    梁若穀又抽出一張呈給方思慎:“方老師,懇請您大駕光臨,學生不勝榮幸。”


    方思慎沒想到還有這一出,道:“不如請你先介紹介紹。”


    “沒問題。‘瓊林書院’是國學大師白貽燕白老先生倡議開辦的,由著名學者範有常範先生親自主持,得到了眾多關注國學的有識之士的幫助,致力於在少年兒童中普及國學,特別是推廣國學啟蒙教育。為了讓更多的孩子和家長,以及社會人士了解國學,書院打算從今年端午開始,舉辦傳統節日係列專題活動……”


    洪鑫早湊了過來,瞥見梁若穀口袋裏還插著幾張請柬,伸手抽走一張:“少爺我也去長長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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