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德禮在那頭毫無保留地表達對大夏當代著名先鋒詩人、學者、自由思想家方敏之先生的滔滔敬仰之情,方思慎差點被他拐得忘了初衷。


    他其實對叔父為文為人均所知寥寥,然而當年初次見麵留下的第一印象太好,以至後來不論近者如父親方篤之,遠者如主流媒體社會輿論,如何評價這位在某些特定領域大名鼎鼎的前衛人士,始終沒怎麽往心裏去。好幾年沒見麵,但偶爾能從報刊電視上看到方敏之的身影,模樣是決計不會認錯的。


    在衛德禮的追問下說了點兒簡介,誰料對方手腳極快,當即通過網絡搜索,對方敏之做了全方位概覽。一邊還不忘向方思慎感歎:“方,你這位叔父真了不起!他是一位真正的詩人!”


    方思慎自認不懂新詩,將信將疑:“是嗎?”


    衛德禮語氣肅然:“真正的詩人都將庸俗與醜惡視為天敵。”


    方思慎琢磨片刻,道:“說的也是。”


    兩人你來我往,話題漸漸偏離,方思慎心底隱隱的不安卻始終無法消散。臨到最後,總算想起要叮囑衛德禮一番,遲疑許久,卻不知該如何啟齒。他隱約聽說過叔父是在安全署掛了號的對象,衛德禮不知深淺,這般摻和進去也不知會有什麽影響。然而於情於理,總不可能勸對方不要參與保護大夏傳統文明的活動。猶豫到快掛電話,隻能鄭重其事說句:“你多注意安全。”終究不放心,臨時約定下次有空一起去看看。衛德禮求之不得,興高采烈地應了。


    過了兩天,果然得到邀請,參加“拯救城市記憶”現場活動。方思慎不會騎車,衛德禮巴不得可以載他。方思慎直覺不太妥當,卻被好說歹說勸著上了後車架子。幸虧那車實在破舊,平時載著衛德禮一名壯漢已經有些勉強,這回再上來一個,哐啷哐啷左搖右晃,眼看就要散架。最後兩人轉乘公車,步行到現場。


    “方先生說,他們得到可靠消息,拆遷隊今天一定會來。這個月底是最後期限,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方思慎憂心忡忡:“那你們準備怎麽做?”


    衛德禮揮舞著拳頭:“向他們證明我們的決心和勇氣!”


    又問了幾句,始終不得要領,方思慎眉頭不覺擰了起來。想起叔父這麽些年一直平安無事,大概自有門道,不必杞人憂天。心底十分慶幸父親出差未歸,否則肯定瞞不住,更不可能陪著衛德禮來現場體驗。


    老遠就覺得氣氛不對,胡同口圍著一大堆人,卻詭異地沒有喧囂吵鬧之聲。看客們都堵在路口,沒有人敢往裏走。兩人緊趕幾步,從人群中鑽過去,才發現胡同口拉著警戒線,兩側一邊站著一個穿製服的看守。


    抬頭往裏望望,狹窄的胡同裏擠滿了人,壁壘分明:近處瓦礫堆上站著的,一律身穿製服,手持警棍;在他們對麵橫著的,看樣子是本地居民,男女老少,服色各異,或坐或站。手裏的家夥五花八門:板磚、棍棒、菜刀、鐵鍋、晾衣叉子……有的人神色緊張,一邊念念有詞一邊發抖,有的人泰然自若,找塊青磚就地蹲下磨著菜刀,偶爾斜乜兩眼敵方陣營。


    而側麵四合院大紅門前,列隊站著的兩排人,則明顯文藝得多,色彩繽紛,紅旗招展。在那些繽紛的標語旗幟下,方思慎認出了叔叔方敏之:一身大紅t恤短褲,光溜溜的脖子上歪掛著黑色領帶。t恤故意撕破了好幾處,用深深淺淺的顏料染出鮮血淋漓的效果。


    三方人馬恰好圍成一個豎著的“品”字形,彼此虎視眈眈。除了中間兩個穿西裝的正在打電話,沒人動手,也沒人說話。


    方思慎跟著衛德禮抬腿過去,胡同口的製服男一直盯著他倆看,倒沒有阻攔。文藝青年們瞧見衛德禮,紛紛熱情招呼。方敏之疑惑地望著方思慎:“這位是……”


    “叔叔,我是思慎。”


    “啊!思慎……你怎麽來了?”


    兩人還來不及仔細認親敘舊,那邊衛德禮瞥見磨刀哥,激動地掏出相機。一個穿製服的立刻衝上來,惡狠狠道:“不準拍照!”伸手便搶。


    衛德禮練了幾個月八卦掌,閃身便退了開去。正要開口辯駁,方敏之已經過來,指著對方製服上的四個字,一字一頓大聲念道:“鑫泰地產。”回頭問衛德禮,“你是要拍他嗎?”


    衛德禮指指磨刀哥:“不是,我想拍那位先生。”


    “那你去問問那位先生肯不肯。”說罷,方敏之抱臂當胸,衝穿製服的冷哼一聲:“一個地產公司的保安,就敢在公共場所禁止公民拍照。他又不拍你,你憑什麽不準?你有什麽權利不讓他拍?你代表政府?還是代表人民?還敢搶東西,哼,你有什麽權利沒收公民財產?我還告訴你,這叫搶劫,搶劫!懂不懂?”


    那保安啞口無言,下意識地就抬起手中警棍。方敏之大叫一聲,不退反進:“衛!拍照!拍我!他打我,拍下來,留作證據!”


    方思慎看得目瞪口呆,就見中間打電話的兩人發現這邊起了衝突,趕緊過來製止。一個領導模樣的對方敏之伸出手:“方先生,你好。”


    方敏之不跟他握手,冷笑道:“你不知道現在流行暗拆,不搞明拆了嗎?你們鑫泰公司穿著製服來拆遷,是太愚蠢呢還是太囂張?你也看見了,我已經報了警。你這是趕著在警察來之前動手,好毀屍滅跡呢是吧?”


    那人笑道:“方先生真會開玩笑。我們公司是守法模範,從來不幹違法的事。”見暫時無事,還回去繼續打電話。不久,大概是得了什麽指示,開始與居民中領頭的幾人談判。談了半天沒談攏,終於爭吵起來,幾次差點動手,如此反複拉鋸了個多鍾頭。


    盛夏的大太陽,曬得各人都是一臉蒸汽,氛圍也越來越暴躁。方思慎問叔叔:“警察怎麽還不來?”


    方敏之冷著臉,大汗珠子順著脖子往下淌,領帶圈都濕透了:“天氣太熱,不方便出警,等太陽下山可能就會來了。”


    方思慎忽然領悟到他這是戴枷鎖的造型。擔憂地望望兩邊對峙的人群:“萬一打起來怎麽辦?”


    “真出了人命,警察還是會來的。”


    方思慎望住方敏之:“叔叔。”


    方敏之看他一眼:“我們不會跟他們拚命的。我們從不提倡暴力革命和無謂犧牲。擋不住了,就撤退,努力曝光他們的暴行。”轉眼看向正在爭吵的居民,“這些人一樣是來拆房子的,隻不過在價碼上意見不統一而已。他們會拚命,是為了錢,可不是為了記憶、曆史、文化這些虛幻的東西。隻要拿到足夠的錢,恐怕他們拆得比地產公司還快。”末了小聲道,“你爸爸不知道吧?以後別來了。”


    衛德禮正躲在文藝青年們身後,從縫隙裏偷偷拍照,忽然發問:“記者呢?為什麽一個記者都沒有?”


    方敏之撇嘴笑笑:“你怎麽知道一個記者都沒有?”


    一揮手,“嘩啦”一聲,文藝青年們站上四合院的台階,拉起一塊更大的橫幅:“拯救房子,拯救記憶,拯救曆史,拯救現在。”放開嗓門,齊聲朗誦,把地產公司的人和居民都嚇了一大跳。


    “你從來不是我的敵人,


    我一直想做你的朋友。


    我們曾經共同住在這所房子,


    坐北朝南,


    飛簷拱鬥。


    廊前晾著孩子的尿布,


    樹下趴著發情的黃狗。


    那時候生活多麽快樂,


    可惜你已經忘記太久。


    你忘了


    上半身除去吃喝,


    還能怒吼;


    你忘了


    下半身除去交%媾,


    還能行走。


    今天你再次來到我們的房子,


    帶著


    鐵、鍬、


    棍、棒、


    和、斧、頭。


    我告訴你這錯得多麽離譜,


    請看我的


    旗、幟、


    標、語、


    和、氣、球。


    你從來不是我的敵人,


    我一直想做你的朋友。


    今天


    或者是你


    窒息——


    用我的雙手;


    或者是我


    倒斃——


    在你的胸口……”


    方思慎也被這詩朗誦嚇了一跳,隨即哭笑不得,又有些難受。叔叔說“擋不住了,就撤退”,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拆遷隊是肯定擋不住的,房子也是一定要拆的。無可奈何原是現實生活的常態。


    陪著站了小半天,居民中有人頂不住了,貌似要中暑,人群重新鼓噪起來。文藝青年幫忙打電話叫來救護車,誰知那中暑的老頭卻掙紮著死活不肯上去。正僵持中,地產公司又來個管事的,大概說是老板請各位父老兄弟麵談,一輛大車將這幫人呼啦一下全拉走了,單剩下文藝青年們孤零零杵在四合院門口。


    於是眾人收工解散。方敏之一邊扯領帶一邊對方思慎道:“你以後不要來了,讓你爸知道了麻煩。”


    方思慎問:“有什麽我能幫忙的?”


    方敏之笑了:“你能幫什麽忙?真用不上你。”指指衛德禮,“他比你有用多了。”


    方思慎懂得叔父的意思,洋麵孔便於製造新聞效應。想了想,道:“daniel在我們學校進修,我是外事辦指定的接待員……”


    不等他說完,方敏之就明白了:“沒事,他一個外國留學生,就是個湊熱鬧的。”停頓片刻,神色黯然,“你沒見地產公司大老板出麵了?估計很快就能擺平這幫釘子戶。正牌釘子戶一倒,我們這些名不正言不順的刁民,還不得夾著尾巴灰溜溜撤退?”


    返回路上,衛德禮相當興奮,以為今日拆遷隊主動退讓是一個良好的開端。方思慎想給他解釋,又不知從哪裏說起。他雖然理解這種現象,卻拎不清多少細節內%幕,隻怕會越說越糊塗,想來想去,終究作罷。不過今天叔叔的話讓他對整個事件的安全問題心中有了底,也就不再想著怎麽阻止衛德禮。共和政府對進入大夏的西方人士態度其實相當曖昧,時而嚴防死守,時而投懷送抱。隻要不涉及某些特殊領域,一般外籍人員享有的優待還是很明顯的。


    “拯救城市記憶”行動仍在繼續,方思慎卻又接了一個新活計。先頭在國學網站上以“十口真心”名義發表的係列隨筆很受歡迎,編輯聯係到他問願不願意結集出版。方思慎論文發過幾篇,出書還是平生頭一回,即便他再淡泊,也抑製不住有點兒期待。再加上自幼養成的對文字的敬畏習慣,執意逐篇修訂,其餘常規工作也沒有怠慢,把個假期弄得比上課還忙。郵件照片依舊天天看著,後麵幾次“拯救城市記憶”活動便沒有跟隨。


    這天查看郵箱,有一封梁若穀請教兼問安的信,卻沒有衛德禮的郵件。特地打電話去問,似乎犯不上,心想大概是太忙了,順手發了封簡短的問候郵件,便把這事放在了腦後。直到又過了兩天,還是沒有收到衛德禮的消息,這才猛然覺出不對勁。電話撥過去,怎麽也接不通。方思慎頓時著急起來,顧不得已是深夜,衝到留學生公寓敲門。敲了足有十分鍾也不見有人應門,倒把隔壁的人驚了出來。老外們作息混亂,各自為政,問了幾句,什麽有用的信息也沒得到。又衝到樓下值班室敲門,留學生公寓管得比博士樓更鬆,值班大嬸打著哈欠連連搖頭,“砰”一聲把門關上了。


    方思慎有些茫然地站在公寓樓前,心中又愧又悔。衛德禮在此地無親無故,最親近的朋友恐怕就是自己。算起來已經整整三天失去聯絡,一個大活人,竟似陡然間憑空消失了一般,不知從何找起。涼爽的夜風襲來,吹得他打了個大大的冷戰,手心一片冰涼。


    定定神,整理一番思緒,決定無論如何先報警。電話打過去,那頭一副見怪不怪的腔調:“人口失蹤二十四小時以上才能立案,你這也太緊張了,上哪兒玩去了吧,回來晚點而已。什麽?三天了?有別人見過沒有啊?什麽?外國人?叫什麽名字?”那頭接著問:“你跟失蹤者是什麽關係?朋友?不行,必須親屬申報才能立案。”不等方思慎追問,電話已經掛了。


    拿著手機站了一會兒,最近最有可能見過衛德禮的,應該是叔父方敏之。方思慎這才想起自己壓根沒有叔叔的聯係方式。又站了一會兒,別的人都不合適,隻能向父親求助。


    電話一接通,方篤之略帶緊張的聲音傳來:“小思,這麽晚了,什麽事?”


    把前因後果敘說一番,預料中的訓斥並沒有到來。方篤之沉默片刻:“我找找,一會兒給你回複。”忽然又問,“你現在在哪兒?”


    “在留學生樓。”


    “先回宿舍等著,一有消息我就告訴你。”父親語氣並不十分嚴厲,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讓混亂中的方思慎安定下來,乖乖返回宿舍等待。


    電話鈴聲終於響起,在靜夜中格外刺耳。方思慎一蹦而起:“爸爸,怎麽樣?”


    方篤之的聲音不緊不慢:“沒找到你叔叔,但是三天前有人看見他被警察帶走了,恐怕又是上頭找他喝茶去了。當時一起帶走的還有幾個學生,包括一名外國記者。暫時還問不到名字,他們說不是留學生,是記者。”


    方思慎急忙道:“daniel喜歡攝影,成天帶著相機,是不是被他們誤會了?”


    “明天我再找人問問,看到底是不是他。真要是他的話,人身安全肯定不成問題,你不用擔心。”


    “那會怎麽樣?”


    “最多不過是遣返,沒什麽大不了。”


    “啊……”


    “還有以後再要入境恐怕是不可能了。”


    遣返,再也無法入境。這對衛德禮來說一定是致命的打擊。


    “爸爸,難道沒有辦法……”


    方篤之打斷他:“小思,這不是你的責任。放假這麽久了,一天都沒在家裏呆,我現在就去接你。”


    “爸爸!”


    “我已經進你們校門了,準備下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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