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鑫,我看了你的誌願,很意外啊。你這個想法,跟家裏人商量過嗎?”高三開學第一個月,各班班導約學生輪流麵談高考誌願問題。


    “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爸媽隨我。”


    “這麽說是你自己的興趣?”


    “嗯,對,是挺感興趣。”


    “這樣啊……”文(3)班班導兼國文老師斟酌著表達方式,力求既含蓄又清晰。


    “國學院倒不是什麽特別熱門的專業,一般分數都不算太高。但是京師大學國學院不太一樣,畢竟曆史悠久,積澱厚重,綜合排名多年來都是全國第一,咱們學校每年也隻有文一班前五名的同學敢報考……”


    洪鑫不等班導說完:“蔡老師,我想試試看。”


    “那你也別一棵樹上吊死,三個誌願全都一樣啊。很多二級高校的國學院其實也不錯的。要知道,京師大學國學院因為名額緊張,自主招生部分控製得很嚴……”話說到這,班導停了下來。言下之意就是,這家的後門挺難走。


    “謝謝老師。您放心,萬一進不去,我爸會給我找別的學校。”洪大少這話意思也很明白:此路不通我就自謀出路,肯定不影響升學率。


    班導微笑點頭:“那就好。你肯用功上進,老師很高興,加油啊,小夥子。”


    洪鑫轉身要走,被角落裏的胡以心叫住:“金土,咱倆聊聊。”胡老師嫌他個子太高杵著礙眼,指指桌旁一張折疊小凳,“坐。”


    洪大少扶著辦公桌小心翼翼坐下去,生怕一屁股把凳子坐塌了。雖然類型大不相同,但熟悉之後,總覺得胡以心身上那股潑辣爽利氣質跟自家二姐頗為神似,心底裏沒來由有點兒打怵。


    本是午休時間,班導訓完話也吃飯去了,辦公室裏就剩了這師生二人。洪鑫十分狗腿地問候:“心姐好。”


    “真打算上國學院啊?”


    “沒錯。”


    胡以心暗道這選擇其實挺靠譜。國學院的考試一半死記硬背,一半胡謅八咧,最容易畢業。點點頭:“聽說你最近進步很大,你們班要豎你做典型呢。”順手抄起桌上一本書翻開,“你這篇論文我拜讀了,確實不錯。”扭頭忍了忍笑,“挺有意思,堪稱別具一格,妙趣橫生。”


    作為“新世紀開拓性人才培養計劃-基教領域國學普及工程”第一階段示範性成果係列之一的《國一高國學選修課學生論文集》,剛運出印刷廠沒多久,全校教師人手一冊。


    洪鑫想起這篇所謂“論文”還有衛德禮一份功勞,生怕引發胡以心的聯想,諂笑幾聲:“哪裏,哪裏。心姐,那個,您老有什麽吩咐,還請直說。”


    胡以心撥弄著紙頁,抬起眼睛盯住他:“你找方老師請教寫論文的事,就請教這個?”


    洪鑫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沒有。”吸口氣,坐直了,一本正經道,“胡老師,我跟您說實話,這論文吧,其實大半主意都是史同那小子出的,他跟我分到一個組,做了一半轉理科了,這不,嘿嘿,就便宜我了……不信您問他!”


    史同轉入理科班,國文課恰在胡以心門下。


    “那小子瞅著挺老實,看不出還有這麽多花花腸子。”


    “那小子花花腸子多著呢,您可別被他偽善的表麵欺騙了。”


    “既然不用請教論文,你跟方老師怎麽混得那麽熟?”


    “我這不是怕通不過嘛,看方老師西語也挺好,就經常跟他請教請教,嘿嘿,也算是,叫啥來著?對,曲線救國,曲線救國。反正隻要混熟了,多少得給點麵子是吧?”


    胡以心被他油腔滑調逗樂了,旋即收起笑臉:“哼,有什麽本事受什麽累,擔什麽名頭遭什麽罪。他要不是因為西語底子好,能惹上那居心叵測的洋鬼子!你最近見過他沒有?”


    “您指的是方老師,還是……洋鬼子?”


    胡以心沒好氣:“誰都成!”


    “方老師沒見過,洋鬼子見過幾次。”眼看胡以心臉色不善,洪大少舉起雙手,“您老息怒!洋鬼子從前欠了我的人情,正義務幫我補西語呢。我去了他就打電話叫方老師出來玩,方老師都說沒空。依我看,自從上回之後,應該一次也沒理過他。”想到衛德禮如喪考妣的衰樣,洪鑫嘴角浮起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


    胡以心拍拍他肩膀:“既然這樣,心姐拜托你幫忙盯著點兒。你也知道,我哥那人心腸好,耳根軟,臉皮又薄,就怕那不要臉的洋鬼子軟磨硬泡,再使個苦肉計什麽的。就算他不為所動,鬧得人盡皆知,還怎麽做學問搞研究?事關重大,洋鬼子有什麽動靜,你一定馬上通知我。”


    洪鑫大力點頭:“no problem!”


    “國文學習上有什麽問題,盡管來找我。胡老師雖然不比你們班導經驗豐富,總結幾條得分技巧,製定幾個作文模板之類,應該也還是有點作用的。”


    洪鑫再次大力點頭:“thank you very much!”


    到底跟著洋鬼子沒白混,幾句西語流利地道,很能唬人。


    “可以啊金土!”胡以心笑道,“還有個小事,能不能也一並拜托你?”


    “心姐您盡管吩咐。”


    胡以心突然顯出些微不好意思的神情:“你能不能找個借口,替我把我哥約出來,比如論文出版了送他本集子,聽著挺名正言順是吧?”扯過一張便箋,“時間地點在這裏,之後的事你就不用管了。當然,這書我會幫你捎給他。”


    這要求未免太過詭異。


    “胡老師,您到底什麽意思?”


    “小孩子家家管那麽多幹嘛?你幫我打個電話,舉手之勞而已。”


    洪鑫嗅出陰謀的味道,裝作要起身:“您不說就算了,反正我不會騙方老師。”


    胡以心無奈:“又不是壞事,告訴你也沒什麽。你也看見了,那洋鬼子煩人得很。我尋思著,我哥一天沒有女朋友,恐怕一天不能消停。所以當務之急,是趕緊給找個嫂子,哪怕備用的也行。我連著約了三回,第四回他死活也不肯出來了。一個月工夫找出這麽些配得上他的女孩兒,我容易麽我?你先幫我把他約出來,隻要見了麵就好辦,這回這個,秀外慧中,才貌雙全,我就不信他不動心!”


    洪鑫聽罷,陰著調子慢慢道:“原來您是要我把方老師騙出來相親。”站起身,心中無端煩躁,“這事您自個兒想辦法吧,我好不容易樹立起的正麵形象,可不想就這麽毀於一旦。下午還有曆史考試,我背書去了。”


    胡以心望著他的背影捶桌:“哎,這臭小子!”要不是哥哥為了躲衛德禮過起了走讀生涯,自己早就直接殺上宿舍堵人了,何必出此下策。沒想到這洪金土,還挺講義氣。


    高三各班專用一層樓,中午時分無不待在教室裏自習。哪怕最不上進的學生,這時候也被整體氛圍帶得神經緊張,成天瞎忙。洪鑫趴在位子裏心不在焉地背了兩段曆史,上走廊給衛德禮打電話,要求周六周日兩個下午都拿來補西語,至於上午,得留給補習班專攻數學。


    衛德禮欠了他天大的人情,自然一口應承,還特地讓他借了套高中西語教材,盡心盡責輔導。洪大少上了這麽多年混賬學堂,頭一遭找著目標,雖然習慣不好,沒有方法,又缺乏毅力,勝在年輕力壯,悟性上佳,記性不錯,進展還算可觀。當然,離考上京師大學這種著名學府,依舊差著十萬八千裏。問題是他向來不知天高地厚,考試成績從二十分爬到六十分,便覺得自己簡直天才蓋世,什麽這個大學那個院係,都能橫著走。


    衛德禮這個臨時家教盡心是盡心,奈何正處相思病患中。洪鑫算是唯一能說上話的知情熟人,免不了倒倒苦水訴訴衷腸,那一個偏還願意陪著他閑扯,往往半天補習,至少兩個小時不著邊際的瞎聊。


    “聽說方的家離這裏不遠,怎麽才能知道他家裏的地址呢?”衛德禮苦悶地抱住腦袋。


    “他不是每個星期固定來學校上課?你直接去教室等著不就結了?”方思慎已經完全接替郝奕,代華鼎鬆給大一大二本科新生上音韻訓詁入門,每周二四兩個半天,非出現在校園不可。


    “我去了,可是他根本不看我,也不和我說話。課間總有學生在問問題,下課沒學生了,他走得飛快,打個車就跑。唉,我總不能真的跟蹤他。”


    洪鑫翻白眼:怎麽不能真的跟蹤,洋鬼子真二。眼珠一轉:“你不會是空著手去等人吧?”


    “沒有,我帶了筆記本,方的課內容很好,有些觀點非常新穎……”


    洪鑫氣結:“停!你是在追人,不是去上課!你們老外不是最喜歡浪漫?你不會每次提前放一大把玫瑰在講台上,製造製造驚喜什麽的?”


    衛德禮皺皺眉:“我覺得方不喜歡這樣,他可能會生氣。”


    洪鑫再度翻個白眼:可惜,洋鬼子竟然不上當。


    “從上星期開始,電話不肯接,郵件也沒有回複,為什麽要拒絕得這麽快呢?太令人絕望了……”


    衛德禮沒完沒了地羅嗦,洪鑫聽得心煩:“他本來就不是同性戀,你這叫對牛彈琴。再說了,強扭的瓜不甜,懂不懂?我看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找個互相看對眼的多好。”


    “是你不懂。”衛德禮有氣無力地靠在椅背上,眼神卻咄咄逼人。他臉色比剛從拘留所出來時還要難看,眼窩深陷下去,冰藍色的眼珠便顯得格外突出,瞳孔深處仿佛燃著兩團璀璨的火焰。


    洪大少從未見過誰談個戀愛談得好像走火入魔,一時不禁呆住。


    “你不懂,遇到一個真心想愛的人有多難,這樣的人在生命中有多重要。方也許不是同性戀——”為了照顧對方的語言能力,衛德禮隻能搜腸刮肚尋找恰當的詞句表達自己,“天生的同性戀其實並不多,很多人在喜歡男人還是喜歡女人的問題上,都有模糊的部分。我覺得方應該從來沒有過女朋友,我還猜想,他也許有一點害怕和女性%交往。而且,他對同性的身體接觸並沒有特別討厭……”


    “你說什麽?!”洪鑫猛然拔高調子,瞪大眼睛指著衛德禮,“你,你……”


    “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說,通過這麽久的觀察和了解,我相信他對同性戀並沒有……生理上的排斥。我有信心,可以努力讓他快樂,給他幸福。可是,無論如何,總得他給我機會試一試……”那雙藍眼睛裏露出無比哀傷又向往的神情。


    洪鑫鬼使神差道:“其實要我說,方書呆就是個雛兒,多半是被你嚇到了。再說你的招也太愣,除了打電話就是發郵件,要不就是傻等。我爸教訓過我,想討人喜歡,不外乎投其所好四個字……”


    衛德禮恍然大悟,驚喜道:“洪,你太聰明了!我知道該怎麽做了!快,陪我去買紙和筆,我要為他寫詩!‘言之不足而歌詠之’,方是那麽純真典雅的人,唯有古典美麗的東方詩歌才配得上他!我要用你們夏語中最優美最雋永的詩句表達對他的愛!”


    洪鑫使勁拍下桌子:“別說風就是雨的,先給本少爺好好把課上完了!少爺我忙得很,沒工夫陪你衝男人發騷!”


    他一衝動說了實話,等於變相幫洋鬼子找著突破口,心裏別提多後悔。隱隱覺著沒準古代情詩這招對書呆子還真管用,一時無比煩躁。卻又理不清這股強烈的暴躁情緒所為何來,隻覺對方話語肉麻到刺耳,一個字都不想聽下去。


    衛德禮正興奮,哪裏顧得上管他的情緒語氣,忙攤開課本:“好的好的,我們快點。”巴不得趕緊打發走眼前這位,好去實行新的情詩計劃。


    周二下午,當方思慎照例踩著點走進教室,早有一圈學生圍在講台四周,嘰嘰喳喳不知議論什麽。看見他,讓開一條路,七嘴八舌:“方老師,快打開看看,是不是情書!”


    杏色描金同心鎖回紋舊式豎款信封,正麵寫著“方思慎親啟”,背麵封口處蓋了個紅戳,一片細致華麗繁複繚繞的陽文線條。學生們大感好奇,紛紛請教:“老師,這是圖案還是文字?”


    方思慎仔細辨認,那印章分明是三個蟲草篆字:“相思意”。


    兩邊耳根直發燙,強定心神道:“是裝飾花紋。”將信封一把塞進書包裏,“上課了,都回座位吧。”他知道衛德禮就坐在後排角落的位子,甚至能感覺出兩道火辣辣的視線穿透人群落在自己身上。匆忙掏出教案,轉身寫板書。趁著一筆一畫慢慢書寫的工夫,把心思全部投入到即將開講的古音韻之中。


    下課解答完學生的問題,頭也不抬,匆匆離開,正好碰見一輛送人的出租車在樓前掉頭,伸手攔住就鑽了進去,直接回家。


    衛德禮站在台階上,目送方思慎上車絕塵而去,心情混雜著期待與淒涼。收回目光,但見一地秋槐落蕊,頓覺滿腹相思滋味,端的叫人黯然魂銷。品嚐著生平未曾領略過的愛情芬芳,獨自如癡如醉。


    一個金發碧眼的老外身著長袍,站在槐樹底下自我陶醉,饒是京師大學的學生見多識廣,也免不了詫異地多看兩眼。


    高誠實老遠就瞧見他,衝上來猛拍幾下肩膀:“本之!正好要找你。謝謝你幫我查的資料,說了請你吃飯的,有空不?走!”


    衛德禮被他拍醒:“啊,你好。”這才想起高誠實已經畢業搬去了工作的地方,“你怎麽在這裏?”


    “今天過來辦點事,正好看見你了。相請不如偶遇,哈哈,緣分啊。”


    “那兩篇多德森的文章,有用嗎?”


    “有用有用!太有用了!這樣難得的一手資料,多虧你幫忙。走,上瀟瀟樓,剛發了第一筆工資,特地留著請你的!”


    多德森的文章不好找,衛德禮在普瑞斯東方研究院的內部數據庫裏搜到兩篇目錄,又請同事從資料室翻出舊雜誌掃描了電子版發過來,很是費了點心力,高誠實這頓飯大可放心吃得。他正當愁悶之際,被對方這麽一打岔,也就振作精神,幹脆大飽一餐滿足口腹之欲再說。


    方思慎坐在車裏,忍不住將那封信抽出來看。


    同款杏色描金同心鎖回紋信箋,上麵四行寫的是:“朗如日月之入懷,皎如玉樹臨風前。肅如鬆下濤徐引,燦如灼灼岩下電。”下麵兩行略小:“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右下“德禮”二字旁邊,還有個花體西文簽名。談不上什麽書法,然而字跡端整,寫得十分用心。


    臉上一陣燥熱。魏晉名句以風骨勝,樸素直接餘韻無窮,直叫人招架不住。方思慎把信飛快地重新塞進書包,閉上眼睛。感覺熱度慢慢退下去,頭疼卻漸漸湧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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