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方思慎沒課,在醫院多待一日。打電話遙控課題組幾位主要成員,掃過通訊錄上洪歆堯的名字,猶豫一下,沒撥出去。剛過中午,那邊就打來了。其時他正陪著方篤之在花園裏散步,氣溫雖然偏低,正午的陽光卻很好。二人一起悠閑遛達,寧靜融洽。


    方思慎想,所謂天倫之樂,大概就是如此吧?記憶中父子間這樣的時刻實在難得,有如鳳毛麟角。等父親退休了,此情此景,或者可以常常再現?滿腹心事在金燦燦冬日暖陽照射下,變得稀薄而又恍惚,徹夜無眠的反複糾纏仿佛不過是個夢。他心裏相當明白,其實隻是因為自己希望它是個夢而已。然而……即使隻是一個夢,也太過殘忍傷神。


    他不敢追問。既不敢追問對方,更不敢追問自己。曾經渾濁翻滾的過往,既然已經沉澱,最好的辦法,莫如就這樣沉澱下去。


    “爸爸……”


    “嗯?”方篤之背著雙手,微微側頭。神情安詳慈愛,襯著兩鬢霜華,真是最和藹最稱職的父親形象。


    恰在這時方思慎的手機響了。


    “我,我接個電話。”


    “嗯。”方篤之繼續不緊不慢地往前走,留下方思慎在原地接電話。


    “你在哪兒呢?”洪鑫發問,直接得沒有半點隔閡。


    “在醫院。”


    “啊?!”那頭語調一下拔高。


    方思慎趕緊解釋:“是我爸,高血壓犯了。”


    “哪家醫院,我過去看看。”


    “不用了。”方思慎有點兒慌,放低聲音,“真不用了,我爸他,他不知道我跟你這麽熟……”


    洪鑫悶笑。過了一會兒,慢慢道:“其實……我說了你別生氣,可能……是你不知道你爸跟我有多熟……”幾句話說開,洪大少下了決定,“正好有問題要請教方叔叔,在哪家醫院?我下午過去。”他一向把自己定位在方思慎平輩的位置上,況且論年紀,方篤之比他老爹洪要革還小上幾歲,一聲“叔叔”來得順當無比。


    “你不上課?”方思慎還沒完全理解對方跟自己父親之間的關係學,下意識裏覺得不妥當,不肯說出具體是哪家醫院。


    “下午上‘當代大學生道德修養’,”洪鑫幹笑兩聲,“我覺得我道德修養挺好的……”


    為保證年輕一代的純潔性和正確性,大夏各高等學府均開設至少三門思想政治方麵的必修課:當代大學生道德修養、和諧社會構建理論、黨的思想研究。方思慎自己當年就是帶本專業書往角落裏一坐,考試前背背條文,以通過為最高目標。這時也說不出什麽,隻一個勁兒堅持:“真不用來,已經好差不多了,我明天一早就回學校。”


    洪鑫沒法,最後叮囑:“那你別太累了。”


    方思慎麵對洪大少,難得成功說服一次,長長鬆了一口氣。


    方篤之遛達到小池塘邊上,站了兩分鍾,又遛達回來。


    “誰的電話?”


    “一個學生……問期末考試的事兒。”習慣成自然,如今方思慎在方篤之麵前瞎扯起來,已然能夠不假思索,駕輕就熟。


    父子倆往樓裏遛達。進了病房門,方篤之看看兒子的臉:“昨兒晚上沒睡好吧?去睡個午覺。”


    方思慎搖搖頭:“沒事。”對上父親坦蕩真誠的關懷目光,強行安撫下的那根刺不由得再度蠢蠢欲動,“爸爸……”


    心中一團亂麻,嘴裏囁嚅著,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眼睛卻在不期然間濕潤了。


    這孩子,從昨天見到自己,情緒就有些不穩。明明堅定到固執的地步,卻又太容易心軟。方篤之一邊心疼,一邊欣慰,柔柔地問:“怎麽了?”


    “我……您昨晚才真是沒睡好,現在睡會兒吧。”


    “我不困,處理點事,還要打幾個電話。”方篤之說著,拎起手提電腦,還有一疊子文件,坐到客廳沙發上,“這屋子隔音好,你睡你的,吵不到。”


    方大院長住院住得瀟灑。高幹病房一應俱全,不耐煩的人和事統統擋在門外,該有的動作卻一點不耽誤。


    方思慎昨晚來得匆忙,什麽也沒帶,於是什麽也幹不了。坐在陪護床上發呆,欲整理一番思緒,不料剛一動念,頭就疼起來。究竟是缺覺所致,還是身體自動提出抗議,警告自己放棄這個難堪的問題?腦袋漸漸變得沉重,連眼皮都開始打架,沒多大工夫,身子一點點歪下去,沉沉入睡。


    一晌無夢到黃昏。醒來的時候,窗外天色已暗,四周一片寂靜。坐起來,想清楚身在何處,才覺出這房間隔音效果是真好。微微有些懊惱,怎麽睡了這麽久。剛拉開門,幾個人說話的聲音立刻傳過來。循聲望去,竟是洪鑫陪著方篤之坐在長沙發上,高誠實坐在側麵,正聊得熱鬧。


    高誠實的位置正好對著房門,第一個看見他:“師弟。”


    方篤之抬頭:“小思,過來坐。”


    洪鑫跟著抬頭,眨眨眼,親親熱熱叫一聲:“哥。”


    方思慎費解地望著他:“你怎麽……來了?”


    “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我有事要找方叔叔,特地問了誠實哥,根本不知道方叔叔生病住院。你都不告訴我,太沒義氣了。”


    方思慎還沒開口,方篤之已經替他接過話茬:“小,小思那是怕給你添麻煩。再說我這也不算什麽病,找個機會,到醫院躲清靜來了,嗬嗬。”


    拍拍身邊的位子:“小思,你也過來看看,幫著參考參考。”


    洪大少眼巴巴地瞅著他哥坐到他方叔叔那一邊。


    方思慎剛睡醒,兼搞不清楚狀況,一副懵懂迷糊模樣:“爸,看什麽?”


    方篤之把茶幾上攤開的彩色活頁冊子推過去:“‘真心堂’春季拍賣目錄。”側頭看一眼洪鑫。


    洪大少趕緊收回那些心猿意馬:“啊,是這樣的,我想買幾樣東西,請方叔叔幫忙掌掌眼。”幾句話說得像模像樣。


    自從正兒八經把真心堂開起來,他便有意識地學著增強專業素養,到如今也不過混個半桶水三腳貓。然而這位少爺待人接物尤擅藏拙,裝功一流,加上一幫顧問幫襯,竟鮮有露怯的時候。


    方思慎順手翻了翻,金玉銅鐵、文玩家具、絲帛字畫,什麽都有。道:“爸,您什麽時候做起文物鑒定來了?”


    方篤之笑:“你還不知道你爸有幾桶水?小找我看的,都不是老貨。”


    洪鑫接話:“老貨要價太高,還怕上當,就想挑幾件當代的東西做擺設。方叔叔眼界高,相中的必定是好的。”


    他這廂恬不知恥地拍馬屁,偏還有人湊上來扇風:“那倒是。教授雖然專精古典文獻與文學,但對藝術素有獨到見解,審美眼光高超絕倫,令人欽服。”


    高誠實這話聽得方思慎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瞥一眼父親,看上去居然受用得很。


    方篤之眯著眼笑。心說高誠實這是替他家教授自賣自誇呢,還是替小洪老板做幫閑的清客?真心堂趁著瓊林書院倒台,一舉購入所有藏品,這其中的貓膩和油水究竟有多少?小高這一趟,怕是不少掙,在自己麵前居然瞞得滴水不漏。若非洪鑫今天來,他打算什麽時候招供?順口就要揶揄兩句,卻不願兒子知曉自己和洪家少爺的地下交易。


    輕哼一聲:“審美眼光,不就那麽回事?物分美醜,人有妍媸。西施漂亮還是東施漂亮?有眼睛的都分得出來——可惜世上多的是睜眼瞎罷了。”


    那倆一邊點頭,一邊隨聲附和。方思慎隻好低頭繼續翻看那本目錄。目錄做得很精致,圖片清晰美觀,下方附著雙語說明。翻到一個鏤花屏風,十分眼熟,也沒在意。畢竟這些東西大同小異,很可能在什麽地方見過類似的。又翻到一套茶具,更加眼熟,不禁疑惑起來。自己並沒有喝茶的習慣,怎麽會覺得這套茶具似曾相識呢?心裏想著,隨手往後翻,到了字畫部分,居然連著好幾頁都是白貽燕作品。


    連忙返回到茶具那一頁。想起來了,兩年前在瓊林書院,被梁若穀招待喝茶所用的杯盤,與圖片上這套,越瞧越像。存了這個心眼,再把目錄往後翻翻,果然又找到不少舊相識。


    方篤之注意到他盯著一架小插屏沒動,問:“小思,喜歡這個?”


    方思慎轉頭:“爸爸,這裏邊有些東西,我在‘瓊林書院’見過。”


    方篤之嗯一聲:“我知道。‘瓊林書院’裏的東西全部變賣了,剛跟小還有誠實聊這事。還是小生意場上消息靈通,我們都壓根兒不知道。”


    洪鑫忙解釋:“瓊林書院的房子讓地方政務府回收了,內部物品由所有人拿回去保管。但是他們著急籌錢,又不想惹人注意,幹脆做一筆讓給了‘真心堂’。”


    三個知情人心照不宣,都沒有提所謂真心堂乃何方神聖。方思慎隻當是某個做藝術品生意的公司,並沒放在心上。洪鑫說得含蓄,他想想也就釋然:瓊林書院曾經名噪一時,送小孩子去學習的多數非富即貴。爆出醜聞之後,看媒體報道,言辭間對涉事受害一方極為慎重,隻抓住白貽燕範有常身份大做文章。如今白貽燕癱瘓在床,無法服刑,那經濟賠償恐怕到了天文數字……


    當然,他猜不到的是,洪鑫第一個知道瓊林書院賣藏品,立刻向汪媳硎疽呂礎:櫬笊僨宄親鶴永鐧募業住u嬲墓哦患枚啵獍鑽菅嘧約旱淖隻筒輝諫偈r帳跗返募矍2換岣髡咂沸諧燒齲繞淠玫膠m猓誌塗贍艸闖鍪儔丁?上д餘醪壞ヂ簦懍闋蘢芙槳偌鰨詞乖諦屑已劾锛綺萁媯薌垡膊皇歉魴∈浚鑾一掛笠淮蝸摯罡肚濉


    洪鑫深知,“真心堂”要發達,就在這一錘子買賣。上竄下跳地四處找錢,把手裏凡是能套現的都拋了,隻不敢動四合院項目。最後賭咒發誓從洪要革那裏借來一筆,總算如願以償,把整個“瓊林書院”內部物品,包括一張書案一盞油燈一支毛筆,統統買斷。


    這裏邊最冤的,當數那“禦府瓊林”集團老板崔澧泉。因為太過喜好風雅,被範有常訛了不少錢投在裏邊,包括許多藏品,都是他掏錢,再以捐贈名義放在書院。除了每次嘩眾取寵的噱頭中出出風頭過把癮,崔董事長平時並不關心書院如何運作,於是這些東西順理成章到了範有常的名下。此番著急弄錢平息事態,首當其衝就是書院內部藏品。崔董事長不但血本無歸,還平白惹了一身膻。隻好打落牙齒肚裏咽,自認倒黴。


    整個操作過程迅疾低調。洪鑫拿到東西,當即組織人馬清點整理。為掩人耳目,又摻了些別處搜羅的貨色進去,做出這本活頁目錄。真心堂目前還沒有自行拍賣的資質,他需要借助方篤之的眼光和人脈,為這些東西擬定恰當的底價,確定合適的去向。值得收藏的,當然自己留下,等待來日更好的時機。今天來,探病是由頭,實則為了這樁。若有那麽一兩樣入了方大院長法眼,直接相送亦無不可。


    對於方篤之高誠實之流,這種事,根本無需點破。對於方思慎來說,就是當麵捅破,也還要點時間反應。所以從一開始,那三人就沒打算點破。


    洪鑫接著道:“我記得那裏頭有不少東西,你也說過不錯,就想著買幾件,擺到黃帕斜街那宅子裏去。”


    這話別人聽著沒什麽,落在方思慎耳朵裏,那是無限曖昧。原本一片唏噓,霎時化作尷尬。抬頭四顧,恰好看見牆上掛鍾,趕緊岔開話題:“都這麽晚了,該吃飯了。爸,咱們吃飯去吧。”


    高幹病房區就有餐廳,既供應病號飯,也提供點餐,外帶堂食一應俱全,口味設施與服務俱佳。方篤之有自己的固定配餐,方思慎特地去服務台說明。這邊坐著的三人看著菜單閑聊。


    洪鑫望著方思慎的背影,衝方篤之道:“叔,我哥可真體貼您。”叫得親昵又自然,連姓都省了。


    高誠實道:“子夏問孝,子曰‘色難’。師弟有一顆赤子之心。”


    這話直說到方篤之心坎上,之前那點齟齬頓時消散,微笑頷首。


    洪大少沒聽懂頭一句,後一句倒是懂了,大點其頭:“沒錯沒錯,赤子之心!誠實哥到底是文化人,用的詞就是好。”


    方篤之道:“你這麽有出息,父母不知多驕傲呢。”


    洪鑫撓撓頭:“嘿嘿……我爸到這兩年才不怎麽揍我了,說起來,多虧遇上方大哥這麽個好榜樣。唉,我就是沒攤上叔您這麽有文化的爸爸,弄得如今跟我哥講話,就是那啥,彈琴給牛聽……”


    兩個聽眾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等方思慎過來,再當笑話講給他聽。趁著那兩人夾菜的工夫,方思慎橫了洪鑫一眼。越相處越熟悉,他漸漸摸出來,這位少爺有時候是真傻,有時候是裝傻。不過他還沒能完全摸出來,到底什麽時候是真傻,什麽時候是裝傻。


    洪鑫臨走,忸忸怩怩:“叔啊,讓我哥送送我唄。我那個,問問期末複習的事兒……”


    方篤之又樂了:“哈哈,送你沒問題,期末複習的事兒你別指望。”


    方思慎繃著臉把他送到樓下。


    洪鑫挨著他蹭蹭:“我跟你爸處得好,你也不樂意?”


    方思慎沉默一會兒,歎氣:“是處得太好了。”


    洪鑫不再說這個,問:“不如一起回去吧?省得明兒大清早往學校趕。”


    方思慎搖頭:“昨晚就出了狀況。我爸他不愛用護工,老把人家轟走。”


    洪鑫也就是說說,沒指望他答應,一步三回頭,走了。


    這邊高誠實跟方篤之對坐飲茶,一時無話。


    半晌,高誠實忽道:“您沒讓我跟他講您生病的事,我就沒講。他沒讓我跟您說他收購的事,我也沒說。今天他要來,您說好,我就帶他來了。”


    方篤之正含著兩片茶葉,聞言啐到杯子裏,笑罵:“臭小子!你還中道直行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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