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屋子看起來像是職工宿舍,比鎮上普通民宅好得多。半米厚的磚牆,兩道木門,一層棉氈子,保暖、結實。逃是不可能逃得出去,叫嚷外邊也未必能聽見。最重要的是,方思慎很清楚,在這裏,地方官員真正擁有一手遮天的力量。他深知絕大多數憨厚樸實的本地人,平凡老實的林場工人,對“官”的畏懼多麽深刻。哪裏還會有多餘的連富海、老於頭,對自己施以援手?


    想起老於頭,不知道怎麽樣了,心裏有些擔憂。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兩度餓過勁,重新感覺前心貼後背的時候,門開了,曹副所長陪著另一位滿麵笑容的中年大肚男走進來,介紹:“這是我們湯所長。”


    “哎呀,真是對不住,讓客人受驚了!這位……怎麽稱呼?”


    “方思慎。”


    “小方是吧,你好你好。不好意思,我剛從市裏開會回來,底下人不懂規矩,得罪了。”


    方思慎冷冷地看著他。兩位來客絲毫不受影響,那所長兀自演戲演得投入:“在這裏待得還習慣?有什麽需要盡管提,千萬別客氣。”


    方思慎果真不客氣:“我餓了,能不能請湯所長提供一頓便飯?”又補一句,“我不吃公款,實價付費。”


    “哈!哈哈……小夥子真有意思!”湯所長眯起眼睛,細縫裏透出狡猾而殘忍的光,“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吃飯嘛,當然得吃飯!不過,小方啊,我們這的規矩,來的是客人,是朋友,當然好酒好菜招待。來的要是搗蛋分子,那可就對不住了……”


    “湯所長,您有話請直說。”


    “好,痛快!聽說你見了連富海,他都跟你說什麽了?讓你帶了什麽出來?老連這人,就是性子急。棚區改造,怎麽可能沒他?憑他的資曆,別說一套房,就是兩套三套,也不是申請不下來,盡替別人操的哪門子閑心?”


    方思慎聽糊塗了,連叔可沒提過這事。他搖搖頭,還是那句話:“我沒見到連富海。”


    雙方磨來磨去,磨到後來,方思慎餓得胃疼,眉頭緊鎖,一個字都懶得說了。


    見他軟硬不吃,湯所長未免上火:“連富海是什麽人?是犯罪分子!懂不懂?非法執槍,威脅政府官員,尋……”


    旁邊曹副所長接話:“尋釁滋事,危害公共安全。”


    “沒錯!你年紀輕輕,跟這種人扯上關係,一輩子就完了。老實供出來,啊,不光你,他也能爭取寬大處理。要不然,哼!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外邊有人敲門,曹副所長出去問了問,再進來:“所長,市裏的電話。”


    “那就先這樣。不說餓著肚子腦子清醒?你好好想想,慢慢想,想一晚上都行。”


    方思慎趴在窗縫上又看了看,一晚上沒準已經過去了。屋裏有張硬板床,但是他睡不著,確實想了一晚上。最大的可能,就是那所長誤以為連富海手裏有關於棚區改造的證據,並且把這證據告訴,或者交給了自己。


    一路聽聞的信息碎片整理成串,慢慢有了輪廓。


    棚區危房改造,屬於本屆政務府推出的一項重大惠民政策。僅也裏古涅一個地區,中央撥款就達數億,對於入不敷出的林區財政來說,簡直就是天上下了金元寶。這項政策離方思慎的生活太遠,此前根本沒有進入過他的視野。這時候靜下心來思考,他相信阿赫拉鎮林管所這位湯所長,大概向上虛報了不少,向下克扣得更多。隻是,為何他認定連叔有證據呢?方思慎想不出來。


    不知道洪鑫急成什麽樣子。等天亮了,又該怎麽辦?


    隻聽門“咯噔”一聲響,回頭一看,進來兩個人,痞氣十足,並非之前的壯漢。


    “走!”


    “去哪裏?”


    “去了你就知道。”


    方思慎站著不動。他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換地方,但直覺情勢變糟糕了。


    一個人對著他膝蓋猛踢一腳,另一人趁他趔趄後仰,反扭雙手,壓住了胳膊。一看就是經常打架鬥毆的角色,動作又快又狠。兩人拖著他出了屋子,仍然上了那輛吉普,還不忘拿上他的東西。


    方思慎停止掙紮,轉而偷看窗外。天色已經變亮,然而陰沉沉的,看上去像要下雪。他想,但願不要下大,否則誰也來不了,一邊用心記路。那兩人大概不知道他對本地十分熟悉,並沒有防備。


    不久,車子停下。一人伸手拖他,方思慎忍住腿上疼痛,嫌惡道:“我自己能走。”


    眼前是一片人高的野草,方思慎腳下一滑,“哎喲”一聲:“腳崴了。”前後兩人都條件反射般低頭去看。他扭身就往側麵衝,真拚速度,沒那麽容易被人追上。但是他忘了自己幾乎一天一夜沒吃飯,連續幾天沒好好休息,很快後邊兩人就追了上來。


    “砰!”有什麽東西重重地砸在背上,他隻好萬分不情願地撲倒在雪地草叢裏。


    “操!老子讓你跑,讓你跑!你他媽有種啊,敢跑!”一頓拳打腳踢。


    另一人道:“行了,趕緊的!頭兒等著呢!”


    這回兩人把他緊緊押在中間。穿過野草叢,出現了一張黑黝黝的大鐵門。左右兩邊圍牆上斑駁的紅色標語依稀可辨:“打倒一切xxxx,永遠忠於xxxx,偉大領袖xxx萬歲!”鐵門一推就開,裏邊是個四四方方的院落,中間同樣是人高的野草。四麵房屋也都方方正正,看起來依然氣派,隻是牆上殘留著三四十年前的大紅標語,殺氣騰騰。所有的屋子都沒有絲毫人氣,整個院落極其荒涼陰晦。院子後邊是個小山頭,看樣子已經到了阿赫拉鎮最深處。


    “啐!這破地方,都說鬧鬼,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


    “天亮了,別扯鬼話,快點!”


    兩人把方思慎推進最裏邊一間屋子,屋內胡亂擺著殘破的長桌板凳。方思慎一直在想這是什麽地方,終於想起來了。據說某次改造期間,當時的也裏古涅右旗專門修了這個集會批鬥場所。到了方思慎小時候,這裏似乎掛著“黨務委員會黨校”的牌子。如今看來,成了他們非法拘禁的黑監獄。


    就他走神這工夫,兩隻胳膊已經被綁在了一條板凳上。一個人從包裏翻出他自己的毛巾,作勢堵他的嘴。


    這情形跟之前的威逼利誘大不相同,方思慎這一刻終於慌張起來,偏頭躲過,急道:“為什麽把我關在這裏?我要見湯所長!你們告訴他,我想清楚了,我有話跟他說!”


    “你是哪根蔥哪頭蒜?想見誰就見誰?老實點!”無謂的掙紮換來一記老拳,下顎被捏住,毛巾硬塞進嘴裏。自從長大以後,已經很久沒有挨過打,更沒有受過這樣純粹的暴力欺淩了。雖然知道它們一直存在著,卻沒想到會如此不期而遇。方思慎閉了閉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老實”待著。


    翻毛巾的那個翻上了癮,翻完背包,又翻起錢包來。


    另一個道:“頭兒說了,別順他東西。”


    “我不順東西,就檢查檢查有沒有危險品。”說著,將幾張大鈔盡數抽出來,塞進自己口袋,“就這麽點兒?還以為多有錢呢。喏,回去分你一半。”


    方思慎錢包裏隻有五百塊,其餘的都給了連富海。


    那兩人關好門,拴上鏈條鎖,走了。


    方思慎靠著板凳,隻覺一點力氣也沒剩下。屋裏沒有暖氣,差不多跟室外一個溫度,過不多久,全身就凍得發僵發麻,挨打疼痛的部位漸漸感覺不到了。幸虧被拉上車時,穿好了外套,但是手套卻沒來得及戴,手指已經完全沒了知覺。


    剛才在草叢裏滾了一頓,無意中吃進去幾口積雪,緩解了口渴,胃卻越來越難受。胸口也悶得慌,因為毛巾堵在嗓子眼,想咳咳不出來,憋得眼前發黑。於是莫名其妙想起葉落歸根魂歸故裏之類的詞來,隻是這方式,未免太憋屈了些。


    真是……太憋屈了啊……


    心底裏又隱隱相信,一定會有人來找自己,救自己。


    他堅信,洪鑫一定正在找自己,一定會來救自己。


    隻是在那之前,還要堅持多久呢?


    也許對方想叫自己多吃些苦頭,也許害怕關在宿舍被人發現。在這樣的溫度下,時間是最致命的因素。因為饑餓、疲憊、疼痛、寒冷,不光身體,連腦袋都開始一陣陣發昏。他知道,必須想點辦法,盡可能堅持得久些,再久些。


    四麵觀察一番,有了計較,拖著板凳往前挪。板凳樣子雖然破舊,奈何正宗實木,沉重得很,挪得十分費力。耐著性子一處處仔細尋找,終於找到某張破桌底下一小截露出的釘子頭。把腦袋伸下去,讓那釘子頭勾住嘴裏的毛巾,使勁一扯,呼吸通暢了。咽口唾沫,腮幫子又麻又痛。


    去掉塞嘴的毛巾,舒服許多。他沒打算叫喊。屋後是山頭,屋前是院子,外側窗戶已被磚頭砌死,外圍三麵都是人高的野草。嗓子喊破,也未見得有誰聽見。


    挪回原來位置,伸腳把背包拉過來,東西一股腦兒傾在地上。兩隻腳夾起替換的保暖秋衣,彎腰拿嘴叼住,再扭頭鬆開,正好落在板凳上。然後慢慢一點點調整,終於,成功蓋住雙手。於是,手套也有了。


    幹完這兩件事,居然出了一場汗。臉上的很快結成霜,背上的卻隻能盼著早點兒被體溫捂幹。一邊竭盡所能地活動手指,一邊時不時做做屈腿運動,手腳漸漸恢複知覺。重新回到那顆寶貴的露頭釘子前,試了試,桌麵太高,連著板凳,非把手腕勒斷不可。幹脆抬腳把桌子踹翻,半躺著倒在地上,對準位置,開始磨捆綁自己的尼龍繩。


    心想:繩鋸尚且木斷,而況鐵釘鋸繩乎?不過是遲早的事。權當讓自己不會睡著凍僵的一項活動。


    然而全憑手腕的力量來回拉鋸,還帶著沉重的板凳,不一會兒便勒得生疼。停下休息的空檔,無意中瞥見牆上糊著報紙。貼過去一看,居然是三十年前的中央黨報和地方機關報。對方思慎來說,文字永遠是最好的消遣。盡管限於條件,眼下隻能閱讀特殊類型的文字,依然饒有興致。


    於是,他一會兒看看報,一會兒動動腿,一會兒磨磨繩子,倒也自得其樂,不知今夕何夕。


    洪鑫出發往阿赫拉的時候,還不到七點。老林跟小劉嘴裏說不太熟路,實際卻毫不含糊,走得堪稱又快又穩。


    望著陰沉的天色,老林皺起眉頭:“洪少,隻怕要下雪,可別困在阿赫拉才好。那破地兒……”


    小劉反倒沉著:“預報說是小雪,明天轉多雲,沒事。”


    透過車窗看去,杳無人煙,除了枯黑的樹幹野草,就隻有冰雪的白色和天空的灰色。清早氣溫低,四周凍得浮起一層淡淡的煙霧,而那煙霧底下,是冷硬如鐵又滑溜如鏡的路麵。這樣的旅途,單調乏味,處處暗藏危險。


    “下點雪也好,至少不會這麽滑。可別下大了,沒法走可糟糕。”


    趕到阿赫拉,剛十點。一群人十幾個,站在政務府樓前迎接,包括鎮長、林管所所長,幾個部門頭目以及所有當班的工作人員,可說傾巢出動。因為地方太小太偏,又可能即將撤銷行政級別,主要官員其實並不常駐此地,基本上是輪番在鎮上待待,主持工作,其餘時間,都住在也裏古涅市。工作人員不少身兼數職,也多數家在市區,幹幾年就想辦法調回去。所以這十幾人,已經屬於阿赫拉地方接待最大陣容。


    照例一番介紹寒暄。洪鑫就算急得爪子在心裏撓,也知道這一步無法省略。人生地不熟,處處必須仰仗人家,能有多客氣,就得多客氣。


    鎮長出麵打完招呼,實際幫忙找人的事就交給了林管所和執勤的警員。阿赫拉是典型的林區行政結構模式,先有林管所,後有政務府。盡管這些年附屬於林業係統的司法教育等公共單位慢慢劃歸地方,其間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的關係依然存在,因此,鎮長的實權未必大得過所長。


    很快,一個老頭和一個男人被帶到洪鑫麵前,說是曾經跟方思慎打過交道。兩人一看就是老實巴交的普通小老百姓,明顯被這陣勢嚇著了。老頭抖抖縮縮,話也說不利落:“怎麽,怎麽會不見了呢?昨兒、昨兒早上不都好好兒的嗎?”


    “孟大爺,您慢慢說,昨兒早上怎麽著?”洪大少做起溫和親切的樣子來,也挺像那麽回事。問題他身邊一個所長,一個警察,老頭無論如何也放鬆不下來,好在意思總算說清楚了。


    “昨、昨兒早上,我那個,也沒瞧鍾,大概比這個點兒再早些,吃完飯,他說,說回去前再看看景,就不折回來了。收拾好東西,直接就走了。”


    “他不是和您表侄約好來接嗎?”


    “是、是有這麽回事,不過,他們怎麽約的,可沒告訴我老頭子。”老頭忽然說得流利起來,“哼,過年也沒見來拜年,有事倒知道找上門了。偷偷摸摸的,不就是怕我們知道他管人要多少錢嗎?”


    洪鑫不問了,轉而問旁邊的男人:“您初八送他去了芒幹道?”


    “是,是去了芒幹道。”男人身材高大,神情卻拘謹,低著頭自顧說話,“送到林場邊上,他不讓我跟著,自己進去了,說是去拜父母的墳,待了仨鍾頭才出來。”


    洪鑫心中琢磨:初七坐出租車去了一趟芒幹道,初八雇人再跑一趟,初九返回,跟司機約的還是芒幹道。


    芒幹道。


    叫人揪心的芒幹道。


    “他沒跟你說初九還要去?”


    “初九我得擱家劈櫻豢鍘


    洪鑫轉頭對林管所所長道:“湯所長,恐怕要勞您派人問問,昨天誰家有人去芒幹道。”


    “好說好說,洪少先坐會兒。”


    那警察出去辦這事,正副兩位所長陪著洪小少爺說話。馬屁一輪接一輪,從杜處長拍到杜將軍,從杜將軍拍到杜處長,再繞回來拍洪家小姐跟少爺,滔滔不絕漫無邊際,就連洪鑫如此見多識廣的角色,都被這番充滿了直白誇張地方特色的馬屁熏得有點兒吃不消。


    一個多小時後,那警察來回話:“所長,挨家挨戶問過,有幾家沒找著人,家裏有人的,都說沒人去。”


    湯所長見洪鑫臉色極差,賠笑:“洪少,咱這地方雖然小吧,也還有那麽兩三百戶。特別現在年還沒過完,誰家有人回了,誰家有人走了,這都不好說,都要問到,總得花點時間。說不定你那朋友路上遇見打柴的拉擁模舜疃偽慍擔膊皇敲揮鋅贍堋p〉胤劍煌u槐悖ㄑ兌膊緩茫慮檳尋煨攵嘍嗵辶攏嘍嗵辶攏


    洪鑫猛地站起身:“湯所長,我要去芒幹道,您看能派多少人幫忙。”從錢包裏抽出厚厚一遝子現金,也不數,撂在茶幾上,“一點小意思,給幫忙的各位大哥大叔買包煙抽。回頭再看咱這地方適合上什麽項目,我給你們牽一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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