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六十二年國誕假日前一天,方思慎沒課,忙了一整天課題,直到肚子餓得咕咕叫才出來。黃昏時分,辦公樓走廊裏沒什麽人,光線也暗,布告板上貼著的白底黑字一張大紙反而格外顯眼。“訃告”兩個字墨汁淋漓,一眼望去,仿佛哭泣的鬼臉。


    因為掛念著華鼎鬆的病情,乍看見這個,方思慎心裏頭不由自主就咯噔一下。放慢腳步湊過去,默誦一遍:“我院古典文學退休教授葉遂寧同誌,因病醫治無效,於十月十六日逝世,享年七十八歲。遵逝者遺囑,一切從簡。欲參加遺體告別儀式者請速與院辦聯係。聯係人……”


    方思慎不是沒見過德隆望尊者的訃告,相比之下,這張寥寥數行的白紙寒酸到了極點。望望冷清的走廊,明天就放假了,這個時候貼出來,能有幾個人看得到?他並不認得這位葉教授,如果退休後沒有繼續活躍在學術圈,不被年輕人所知十分正常。享年七十八歲,與華鼎鬆同年,這一點讓方思慎感到更加淒涼。


    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惦著這事,又想老師肯定認識這位教授,不知關係如何,到底說還是不說呢?忽然腳步一頓,他想起來了,葉遂寧三個字,並不是完全陌生的,曾經夾在某些八卦秘聞當中出現在自己耳邊過。


    他不是別人,正是在京師大學操場邊樹林裏指天斥地的夜叉王,大名鼎鼎。


    這麽一個人,居然死了。怪不得前不久去跑步,清靜得不習慣。方思慎想了想,決定不把這個消息報告給老師。到食堂隨便要了點吃的,坐下來心不在焉地嚼著。思緒紛亂延綿,不經意間想到,在這個物質變換迅速而又徹底的世界,一代人逝去,那一個時代也就真正隨之而逝,連追思悵望的憑據都灰飛煙滅,曆史似乎到達了虛妄的新頂點。


    如此消極的念頭可能摧毀一切原動力,他便不再去想。今年國誕日連著秋假,一共放十天,洪鑫想必已經回家,不知道他家裏的事怎麽樣了。興衰起伏,史書上數不勝數,現實中隨處可見。至於金錢權勢,方思慎一向看得淡,因此他心底裏覺得隻要人還在,就不算什麽。見過洪鑫一麵後,猜測他父親那裏多花些錢,估計最後總能換得人出來,便不怎麽著急了。這時候想一想,純惦記。


    第二天去療養院看華鼎鬆,恰巧在走廊裏碰見主管大夫,當場就被攔住。


    “小方,你做好準備,拖不過這個冬天。”


    方思慎點點頭。站了一會兒,悲傷的情緒很快壓下去。理智清楚地告訴他,有許多準備要做,然而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道具體該做些什麽。曾經兩次送別親人,如今回憶,隻留下若幹混亂的畫麵和聲音,程序上的內容根本想不起來。何況那時候有連叔一手扶持,幾乎包辦了所有實際事務。眼下老師身邊唯一能夠主事的就是自己,真到了那一刻,應該怎麽辦?


    華鼎鬆早已移入看護病房。方思慎等了很久,才等到老師清醒。他知道,這是老人家身體機能衰竭的表現。老頭兒認出他,眨眨眼睛,拍拍一邊枕頭,再把腦袋挪開一點。方思慎伸手輕探,枕頭底下有個薄薄的文件袋。抽出來打開一看,是一份經過公證的遺囑。內容極其簡潔:一應後事均由學生方思慎負責處理,所有個人財產都歸學生方思慎繼承。


    從跟著華鼎鬆去銀行開保險箱那刻起,這一切就已經決定了。方思慎看過遺囑,紅著眼睛,默默將文件妥帖收進書包裏。


    老頭子笑起來,呲牙咧嘴指指自己鼻子,意思是我還沒死呢,然後摸出助聽器戴上:“中秋節國學院來了人,看我還活著沒有,問小白樓裏的東西。倒是提醒了我,趁著還不糊塗,做個交代。哼,這幫兔崽子,這時候想起‘探望老教授’了,我呸!”


    畢竟虛弱,話說得張狂,氣勢卻大不如前。


    幾句話又得意起來:“我告訴你,壓根沒人知道究竟有些什麽。當初沒收的東西就是偷摸發還的,經手人比我老頭子短命得多,死了怕有十好幾年。誰問你都不要理,把自己喜歡的先搬回去。郝奕若是回來,就在剩下的裏頭叫他挑幾樣。”華鼎鬆早年脾氣更臭,畢業的學生都斷了聯係,最近十年,不過一個郝奕,一個方思慎。


    “書太多你沒地方擱,也可以考慮賣個好寄存到圖書館……”


    親祖孫也不過如此。方思慎便隻是點頭,聽完了,體貼伺候老師吃點喝點。


    自此課題先扔開不管,每天除去上課,間或回家陪陪父親,就在華鼎鬆身邊守著。方篤之等國誕日一過,神采奕奕出了院,光榮返回工作崗位。


    秋假結束後兩個星期,某天從食堂出來,方思慎忽然意識到,一次也沒在校園“偶遇”過某人,洪鑫竟似根本沒有回來過。


    一旦發現這點,立時就忍不住了,疾步回到宿舍,上網搜索消息。


    《晉州查處7.23河津重大礦難事件》


    《7.23河津重大礦難事故嫌疑人已被拘捕,即將審判》


    《黑色的眼淚——7.23河津礦難之觴》


    《晉州州長指示妥善安置遇難者家屬,充分合理賠償》


    《金銀海礦業集團涉嫌包庇瞞報事故,阻礙調查》


    《金銀海礦業集團董事長自辨與礦難無關》


    《晉州金銀海礦業集團可能麵臨起訴》


    《金銀海礦業集團被舉報嚴重偷稅漏稅,或麵臨巨額罰款》


    《是誰為烏金黑幕撐起保護傘?》


    《金銀海礦業集團曆年行賄一覽》


    ……  ……


    仿佛一夜之間,打開了某個封鎖關卡,有關河津礦難及洪家的消息噴湧而出,驚得屏幕前的方思慎半天沒能動彈。他再不通世務,也明白,事情隻怕……糟糕透了……


    發生事故的是一家小烏金礦,遇難礦工二十幾個,剛夠“重大”級別,遠不到“特大”檔次。表麵上看,與金銀海礦業集團並沒有直接關係。然而這家礦主是從洪要革手裏轉租的開采權,單憑這一條,就嚴重違反規定。礦難發生後,消息瞞了好幾天,直到有人輾轉捅到首府晉陽,才得以公之於眾。誰都知道,整個河津就是洪家的天下,事情能夠瞞得住,自是洪要革一手遮天的緣故。


    即便如此,事故本身,與洪家還是沒有直接關係。若無意外,無非是動用人脈,多砸幾個錢而已。


    方思慎並不知道這裏邊的曲折,卻能很清晰地感覺到,比起三個月前,矛頭所向,已經悄然轉變。一場義憤悲情的礦難漸漸落下帷幕,而金銀海礦業集團的稅務及行賄醜聞,被大力推動,前台亮相。


    方思慎望著滿屏新聞標題,開了個文檔窗口做筆記,拿出研究課題的架勢,一條條細看起來。經過一番去粗取精去偽存真、歸納概括演繹推理的工夫,又找出相關法律條文研讀幾遍,最終得出結論:隻要媒體報道的偷稅金額和行賄情節大半屬實,洪要革就可能麵臨現行法律規定的最嚴厲懲罰: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並處沒收財產。


    這個結論讓他呆坐許久,才從電腦前站起來。也許新聞裏說的那些並不完全屬實,但也可能實情比報道出來的更加嚴重。何況……方思慎如今也懂了,很多時候,屬實不屬實的,其實並不重要。


    方篤之見兒子沒按時回家,便打電話來催。方思慎匆忙動身,路過一個報刊亭,想起最近方院長照常上班,辦公室裏最不缺報紙,那麽父親應該早就知道了,竟然一個字也沒提。


    “爸爸,洪歆堯家裏的事……”


    不等兒子說完,方篤之便點頭:“你也看到了?”


    方思慎答得很小心:“我今天才看到。您說……”


    方篤之放下手裏的材料,抬起頭:“洪家恐怕好運氣到頭了。連地方官員都未能幸免,看這意思,怕是有人想把河津一鍋端,重新洗牌。”


    這話說得冷酷又無情,方思慎呆了呆,才反應過來:“爸爸?”


    方篤之不管他什麽表情聲調,自顧道:“洪大少爺這個學,不見得還能上圓滿。你也稍微注意點,在學校別跟人多說。”


    方思慎心裏一陣刺痛。望了父親半晌,撐著門框慢慢道:“爸爸,洪歆堯救過我的命,不止一次。”


    方篤之不說話了。低頭沉默許久,才道:“小思,出了這樣的事,你我都無能為力。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憑洪家的實力,就是倒了,也不至於山窮水盡。再說洪歆堯本人這幾年一直在京裏,應該不會受太大牽連。他是救過你,但咱們也並非沒有回報過。他還年輕,又有能力,過了這一坎,以後要東山再起,未必不是指日可待。這會兒正亂的時候,旁人誰也湊不起這熱鬧。將來有機會,再看能幫上什麽忙吧……”


    方篤之泛泛地安慰著兒子,心裏卻想:連媒體都公開宣稱是有人舉報,洪家隻怕出了內鬼。兩軍對壘之際,偏偏後院起火,洪要革壟斷河津烏金二十餘年,想必早有無數雙眼睛虎視眈眈,伺機已久。這會兒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甚至趕盡殺絕斬草除根,都不是沒有可能。


    皺了皺眉頭,心裏湧起一股厭煩情緒。黨部提倡的舉報體製,每逢必要時刻,其顯著效果便彰顯無遺。方大院長裝病住院期間,他自個兒當然覺著是韜光養晦,落在某些人眼裏不免理解為潦倒失意,就有那喜歡錦上添花的,幾封匿名舉報信寄到了教育署高教司監察處。前些時候金帛工程審計複核不了了之,才鬆了一口氣,不想這幾封舉報信又被翻了出來,隔三岔五請方院長說明情況。


    好比廚房裏的蟑螂,不時在眼前惡心硌應一下,殺不光趕不盡,有什麽辦法?方篤之一麵謹慎地應付著上麵的調查,一麵不動聲色尋找背後捅刀子的罪魁禍首。兒子麵前,他自認還不到要交代的地步,暫且瞞住。


    方思慎極少看見父親擺出這樣陰沉的臉色,站了一會兒,轉身回自己房間。無情的話往往也是有道理的話,在現實的世界裏,百無一用是書生。然而知道歸知道,對於父親如此勢利的態度,心裏忍不住有些發寒。與此同時,他又非常確定,父親之所以把態度擺得這樣清楚,乃是出於對自己的關心愛護。


    這樣別扭著,接連幾天沒回家,在療養院過夜。華鼎鬆精神明顯好轉,方思慎來不及高興,醫生就暗示他,回光返照而已,不過是兩三天的事。


    這天剛下課,忽然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聽出是高誠實,方思慎奇道:“高師兄,你換號了?”


    那邊答得又輕又快:“不是,臨時借的。小方,你聽我說,你爸爸這邊有點事,這兩天可能不會回去……”


    方思慎心頭一緊:“我爸高血壓又犯了?”


    “不是不是,教授身體挺好的,是,是工作上的事。有人亂說話,汙蔑教授,我們正在配合上級調查,可能會找你了解情況,你可千萬穩住,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知道的……”高誠實停了停,咬牙,“事物都有多麵性,你以為你知道,其實不過管窺蠡測,根本不能算是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爸爸在院長這個位子上,辦了多少大事,難免招小人嫉忌。你是他兒子,這種時刻若是都不站在他這邊,隻怕他要傷透了心……”


    高誠實的聲音從話筒傳出來,在耳邊化作嗡嗡回響。方思慎好不容易聽明白話裏暗含的意思,莫非他在擔心自己會“大義滅親”麽?


    定定神,問:“高師兄,我爸他還好嗎?”


    “還好。方教授的品格,上麵也是信得過的。一切行政及學術職務照舊,對外隻說出去開兩天會。”


    既沒有公開,就是預留了回轉餘地。方思慎雖然不了解監察處的作風,聽高誠實這麽說,也稍微放下心。


    “師兄,謝謝你。我爸的公事,我確實一點都不了解,不可能亂說什麽。”


    高誠實還是鋁思婦洌掖夜葉稀


    原本就沉甸甸的心情,這時又多壓上一塊石頭,方思慎覺得腰好像有點直不起來。既然父親不在家,他也就決定不回家,潛意識裏想以此躲開所謂來“了解情況”的人。


    然而第二天下午,他準備去療養院,剛走出校門,就被人攔住了。


    “請問你是方思慎吧?”


    方思慎看一眼,不認識。見對方一臉正經,便回答:“我是。”


    “能借一步說話嗎?”那人說完,站到路邊樹後比較僻靜的位置,很有耐心地等著。


    方思慎這時候已經想明白怎麽回事了,老老實實跟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拐進書店街一家茶館。窄窄的門臉夾在兩家書肆之間,不留神根本注意不到。茶館裏一個客人也沒有,那人在角落裏的桌子前坐下,等方思慎也落座,從口袋裏掏出印著徽章的證件,打開給他看看,又默然收起。


    “別緊張,隻是向你了解一點情況,實話實說就好。”態度很溫和,甚至還笑了笑。又招來服務員要了兩杯茶,自己喝一口,伸手示意方思慎別客氣。


    方思慎沒有動,抬眼道:“您想了解什麽,請問吧。”


    “聽說你是國學博士?果然書香門第,家學淵源。”


    方思慎搖搖頭:“我爸爸的研究領域是文學文獻,我的專業是古文字,和他並不一樣。”


    那人微微一愣,笑道:“都是國學,一脈相承嘛。聽說方博士曾經參與甲金竹帛工程的研究工作?”


    沒想到問起這個,方思慎雖然意外,但沒有猶豫:“是。”


    “能說說具體是什麽時間,負責哪個部分嗎?”


    方思慎邊想邊道:“我是碩士第一年就開始跟著導師做預備,那是共和五十五年十月。第二年,也就是共和五十六年,三月的時候,金帛工程正式啟動。我的導師主要負責梳理秦漢簡帛,我幫助整理民間這塊兒,前後加起來,做了兩年半的樣子吧。”


    “怎麽隻有兩年半,金帛工程不是去年才結題?”


    這番明知故問裝腔作勢,連方思慎都看出來了,直直盯著對方,道:“跟導師研究理念不合,主動退出了。”


    那人也不再裝下去:“聽說你發現了工程作偽的證據,後來卻遭人誣陷,迫不得已退出項目,所有研究成果都被人拿走,難道你不想公布真相,洗刷冤屈?”


    因為帶了警惕心,方思慎很容易便聽出引誘的意味來。


    他點點頭:“想。”


    “不如這樣,你寫份材料,我們可以幫你。”


    方思慎看著他,半天沒說話。


    那人被他看得有點沒底:“你可以相信我。我們隻尊重事實和真相。隻要你的陳述屬實,就一定能還你清白。”


    這時方思慎開口了:“剛才看您證件,是教育署監察處的調查員。而竹簡真偽,屬於學術問題。我不知道,原來國學領域的學術問題,歸監察處管。”


    這話一下噎住對方,方思慎卻又接著道:“學術問題,終究要在學術領域解決。這件事其實很簡單,隻要提請最高學術委員會成立專項調查組,請權威專家研討鑒定即可。但我個人並沒有這個資格,以金帛工程的地位,至少必須三名以上本專業高級教授聯名,才能申請調查。您若真的肯幫我,不知能不能動員動員那些教授委員?”


    沒有人比方思慎更清楚,最高學術委員會根本不可能接受這一申請。金帛工程把整個國學界都拉了進去,轉身來這一出,不等於自己抽自己耳光麽?


    果然,那調查員期期艾艾幾聲,換了話題。


    “聽說你父親對古董文物很有研究?”


    “研究說不上吧,畢竟不是他的專業。不過做國學的人,感興趣是肯定的。”


    “不知道方博士是不是也對文物收藏感興趣?”


    方思慎長期鑽研學問,條件反射般發現對方偷換了概念。


    “對文物感興趣,並不一定對收藏感興趣。收藏成本太高,我和我爸爸都沒有那個錢跟時間,有空的時候,不如多逛逛博物館。”


    調查員擺出一副谘詢口氣:“文物收藏成本確實太高,不知道當代藝術品投資怎麽樣?”


    方思慎搖搖頭:“我對這個不了解。”


    三番五次繞不出成果,調查員不耐煩了,直接道:“你父親持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想請方博士解釋一下這件事。”


    方思慎陪他說了半天廢話,眼看天色暗下來,著急去療養院看華鼎鬆,聞言不由得反問:“什麽‘真心堂’?你要我解釋什麽?”


    話說出口,隱約覺得這三個字在哪裏聽過,一時也想不起來,更懶得特意費神去想。


    “我從來沒聽說過我爸爸在哪裏有什麽股份,要麽你弄錯了,要麽他沒告訴我,總之我沒法給你什麽解釋。”


    那調查員看他實在不似作偽,旁敲側擊問起了別的話題。


    一場調查無果而終,方思慎急急忙忙衝到門口,電話在書包裏尖銳地叫起來。他一邊小跑一邊接通,是療養院的大夫。


    “小方,馬上過來,也許能趕上見你老師最後一麵。”


    一句話逼退了下班高峰時段水泄不通的人群和車輛,隻剩下無邊暝色,托著天際最後一抹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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