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鍋掛麵吃見底,洪大少連湯也倒出來喝了個幹淨,活像多久沒吃過飽飯似的。因為最近瘦了不少,反而突出骨骼的魁偉來,長手長腳,寬肩闊背,完全是獨當一麵的大男人模樣。方思慎摸著他凸起的骨節,心裏難過,心疼的話卻又說不出口,隻看著發呆。


    那麽多那麽多話要說,偏偏誰都沒有出聲。互相摟著緊貼在一塊兒,好像隻是這樣,就足以驅散一切陰霾,抵擋所有風浪。


    洪大少忽道:“我去刷碗。”


    讓方思慎躺好,然後丁零當啷一頓收拾,把碗筷勺子都扔到電鍋裏。


    看他站起身,方思慎忍不住問:“你就這樣出去,被人看見沒關係嗎?”


    “你忘了今天周五?”周五晚上,絕大多數人都在外找樂,是宿舍樓最清淨的時候。洪鑫把連帽外衣隨意套在身上,帽子往頭上一罩,直遮過眉際,又從兜裏翻出個卡通口罩戴上:“天冷就是好,包得認不出來也沒人奇怪。”


    方思慎趴在床上。這種情形下,身體累到極致,精神毫無疑問也亢奮到極致。各種急於知曉的問題、渴望訴說的內容在腦中盤旋,最後卻莫名其妙著落到一件事上:他居然主動去洗碗,不知道會不會摔碎……


    若在平時,早就跟著去了。此刻心有餘力不足,隻好企望某人天賦異稟,自學成才。


    洪大少回屋送了一趟碗筷,全須全尾,無一破損。然後端著滿滿一鍋自來水進來,插上電。又拿出毛巾麵盆擺在旁邊。


    方思慎看他動作輕巧熟練,想到什麽,猶豫著問:“你是不是……最近在家裏也自己動手?”


    “嗯,家裏幹活的隻留了最可靠的幾個,我媽病了,住在醫院裏,還有三個半大小孩得人照顧,我總不能還要保姆看著。”


    果然,環境永遠是最好的老師。


    “那……你爸爸的事,現在怎麽樣了?”


    “有些眉目,等我這趟回去再看。”洪鑫捏住方思慎的手掌,“秋嫂跟我說你要賣黃帕斜街的院子,我差點以為你想跟我劃清界限,還好她解釋得快,否則非當場氣死不可。”


    方思慎反手捏他:“胡說什麽呢……”


    “我說真的,當時聽見那話,心都要衝出來了,血嘩嘩直往頭上冒。我才知道,遊戲裏暴體而亡什麽的,一點不誇張。”說著哼一聲,“你們動作真夠快的,才幾天啊,老子兩年心血就成了一張紙。”


    方思慎低聲道:“你見過秋嫂了?”


    “天沒亮見的。我定期聯係她,她找不到我。上星期就想過來,一直到昨天才得空。”


    方思慎猜想他的行蹤隻怕隨時有人監督,擔心地問:“怎麽來的?”


    “蹭了跑高速的貨車,入夜動身,淩晨進京。家裏那邊設了點兒障眼法,一天工夫沒問題。一會兒就走,明兒早晨能到晉陽。”


    方思慎一驚:“一會兒就走?”


    洪鑫掏出手機看看:“現在剛七點半,我十點鍾走,別擔心,有人接。”踢掉鞋子鑽進被窩,“早呢,咱倆好好說說話。”


    窄窄的學生床,書占了三分之一。他這一上去,兩個人隻好疊起來。


    “放鬆,我不怕壓。”洪鑫扣著方思慎的腰貼在身上。本來就是沒肉的地方,如今更是瘦出了可堪一握的弧度。手掌覆蓋上去,綿綿不盡的心酸心痛便湧了出來。扯過被子蓋嚴實,雙手順著脊背從上往下,再從下往上,一遍一遍撫摸,似乎這樣就能彼此汲取足夠的能量。


    方思慎院子賣得衝動,過後才緩緩回過神來,一邊後悔一邊反複論證應該如此處理。此刻聽他故作豁達地提起,心中愈發愧疚,總覺得好像是自己看輕了他的情意。


    “對不起,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我爸正在接受教育署監察處的調查,秋嫂說她沒法繼續保管,可換了我拿著,說不定會給我爸,還有你都造成大麻煩。我想,你那裏肯定需要錢,房子再好,總是死物,人沒了,才是無法彌補的損失。所以才拜托秋嫂……等這些事都過去,以後總有機會。將來……你想弄成什麽樣子,就弄成什麽樣子。”


    這個委婉的承諾一下指向了無限光明的未來,洪大少立馬高興了,哼哼兩聲:“剩下那些,你瞞著咱爸偷拿的吧?”


    方思慎本沒想跟他說這個,問:“你怎麽知道?”


    “不是瞞著他,你能特地要我早點兒還?”


    方思慎便笑。溫熱的氣息噴在胸膛上,熏得洪鑫心口就跟烤化了個洞般,裏頭怦怦亂蹦的都不是自己的了。


    下巴支在他頭頂旋兒上:“支票和現金我都拿走,南城那套房子先留下。著急忙慌賣不出多少錢,白糟蹋東西。護城河邊上的地以後不會再批給住宅區了,升值空間很大。”


    誰知方思慎道:“還是麻煩秋嫂盡快賣掉吧。我查過那個樓盤的價格,我爸說……他隻是真心堂的顧問。我雖然不懂,總覺得……實在不像是一個顧問可以買得起的。”


    輕輕柔柔幾句話,洪大少聽得渾身一愣,居然咂摸出一點秋後算賬提前到來的意思。


    他不清楚方篤之那頭目前具體是什麽狀況,也拿不準方院長究竟怎樣給的兒子交代,無論如何,先上一個哄字訣再說:“對不起,你別生氣,我隻是想跟你爸走得近些,沒料到會出這麽多破事。你放心,真心堂沒有一樁不正當生意,主要是藝術品利潤高,比賣房子還高,以後你也試試就知道了。你爸拿的那些,真不算什麽。”


    方思慎本來也沒打算在這上邊糾纏,隻道:“我看著跟定時炸彈一樣。不如換了錢,你先拿去用。”


    見他不答話,疑惑道:“這些錢用不上嗎?”


    洪鑫胳膊一緊:“怎麽用不上?太有用了!”話音完了,卻沒有接著往下說。方思慎抬頭看他,隻見那臉上一片從未見過的陰鬱狠戾,隱隱透著殺氣。


    “怎麽了?”


    似乎想起了極不愉快的內容,洪鑫沉著臉開口:“這些錢會非常管用。因為……發生了一點意料之外的事……”忽然換個表情,“別擔心,我能搞定。”


    這樣刻意的掩飾反而更叫人無法安心。方思慎望著他:“不能說?”


    猶豫片刻,洪鑫不再回避他的視線:“沒什麽不能說的。這回的事,擺明了有內鬼。我爸清理了幾個,卻一直沒揪出為首的。等到州府不打招呼介入進來,把他跟我大姐夫都弄到晉陽關著,事情一下子變得相當麻煩。”


    方思慎知道,晉陽是晉州首府。根據媒體報道,瞞報的礦難,就是有人捅到晉陽,才大白於天下。


    “如果留在河津本地,這就別說了,局子裏進去出來不過做做樣子。如果送到京裏,問題也不大。我爸這些年往京城朝貢朝得勤快,自然有人關照。唯獨州府一層不近不遠,不上不下,加上州官三年一換,外來的居多,所以,雖然也時時打點,但關係卻談不上多硬。”


    洪大少幾句話交代清楚,深入淺出,堪比方老師上課。


    “開始他們說隻要補齊罰款就放人。罰款照規定的數目交了,又說還有沒查清的行賄情節,威脅我們要判刑。我想幹脆設法把人弄到京裏,兜了幾個圈子才知道,晉州新上任的州長是帶著任務去的,靠!在晉陽守了好些天才搭上線,最後先把我姐夫放回來了,捎話說我爸過得不錯,要家屬配合提供證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洪大少啐一口,“我呸!這幫吃人不吐骨頭的雜碎!”


    方思慎沒說話。這裏頭的是非,他自認無法置評。


    肋上忽然一痛,洪鑫無端勒緊了胳膊。


    “疼!你鬆手……”


    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洪鑫恍然大悟般放開:“對不起,我忘了……”


    方思慎想,一定是後來出了事。輕輕問道:“然後呢?”


    “然後……”語調裏壓著一絲隱忍的恨意,“然後,大姐夫就勸我媽拿出證據,說上頭要清理河津官場,我們家是純粹的生意人,可以戴罪立功。我媽耳根軟沒主意,差點就聽了他的,被我拍桌子一頓罵,攔住了。沒幾天就傳出消息說我爸病了,我媽一聽這個,立刻就扛不住了,當晚便進了醫院。”洪大少有些恨鐵不成鋼,“老頭子高句麗戰場上下來的,哪那麽容易病。那幫人故意放出這種消息,隻能證明他還挺得穩。也就我媽,好日子過太久,驚不得嚇。”


    吐出一口氣:“你知道,家裏的生意,我沒插過手。這回出了事,也主要是跑京裏這條線。知道京城鞭長莫及,當然回頭跟他們商量辦法。可是從那天吵過一架之後,大姐夫就有點兒背著我,情形瞅著便不怎麽對。這些年替我爸管錢的,主要是我媽和二姐。二姐出嫁以後,變成大姐給我媽幫忙。我媽這一病,錢就都在大姐手裏了。我找她拿錢辦事,她竟然推三阻四,說明裏的早都凍結,暗裏的全交給大姐夫去想法救我爸了。”


    方思慎聽到這,大約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你大姐夫他們,難道……”


    洪鑫惡狠狠咬牙:“沒錯!他媽的這王八蛋沒準早就跟人穿了一條褲子,我爸真是瞎了眼養了這頭白眼狼。也怪我一直沒往這上邊琢磨,要不為啥他出來那麽快,一回家就煽風點火鑽坑打洞。至於我大姐……我還沒出世她就結婚了,也難怪……先想著老公孩子。”


    說到最後一句,滿嘴都是苦味,牙根咬得發脹。雖然跟大姐兩口子不算親密,卻是真心實意當一家人看待,從沒想過刻意防備,三個外甥跟自己這個小舅舅,甚至說得上頗為融洽。


    方思慎輕輕拍他胸口。這種時刻遭遇至親背叛,豈止雪上加霜。


    “那……接下來,你怎麽辦?”


    “我先不動他,不管怎麽說,把老頭子弄出來最要緊。州府又怎樣?哪兒也不是鐵板一塊。你要升官,他也要升官;你想發財,他也想發財;你嫌別人擋你路,別人也嫌你擋他的路,哼……”


    洪鑫嘲弄中帶了幾分猙獰,忽然又有些清醒,低頭:“算了,這些你不愛聽,鬧心。”


    方思慎沉默一會兒,道:“別管我愛不愛聽,你想不想說?”


    “怎麽不想?除了你,我還能給誰說?出了大姐大姐夫這事兒,憋得我兩頓沒吃下飯去,偏還不能告訴我媽。”


    “那就說吧。”


    洪鑫卻沒話說了。能說的其實已經基本說完,剩下的,還真不能說。


    在他頭上蹭蹭,道:“我這回本來就是找秋嫂拿錢來的。當初沒料到會要這麽大的數目,也沒想到會這麽被動,原本手裏有點現錢,都讓我自己套死了,而且絕對不能暴露。二姐那邊她剛生完孩子,二姐夫那人不是很好打交道,喜歡調人胃口,膩歪得很,沒法指望救急。所以我就讓秋嫂賣了兩處沒人知道的房產,不過,”抓起他的手親親,“加起來也沒你賣出的一半多,我看你該改行賣房子才對,簡直成了我的及時雨大救星。也幸虧他們之前誰都瞧不上本少爺,以為老子,嗯哼,那什麽褲子弟來著……”


    方思慎接茬:“紈絝子弟。”


    “沒錯,玩褲子弟,現在想起來提防小爺,我還就告訴你,來不及了!”


    方思慎被他逗笑了,馬上又變得嚴肅,鄭重叮囑:“不管怎麽樣,你要小心。”想起近幾個月的遭遇,得到的經驗教訓比前二十幾年加起來都多。自己一個與世無爭的書生,身邊尚且如此顛簸,身為洪家唯一的嫡子,處在狂風巨浪當口,又是如何光景?


    所有無形的擔憂,瞬間化作實質性的危險。方思慎撐起身體,盯住他的眼睛:“洪歆堯,我要你聽好,不管怎麽樣,安全最重要。你記住,你是為了救人,不是為了爭鬥。絕對,絕對不可以,你父親已經這樣了,你再把自己折進去。實在不行……先退一步。畢竟,經濟問題最嚴重……也是徒刑,並非沒有回轉的餘地。”


    仿佛要透過眼睛看到他心底最深處:“你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不做壞事。”


    洪鑫一分一分地移動腦袋,緩緩點頭:“我記得。我盡量。”


    鍋裏的水噗噗冒著熱氣,驚醒了兩人。洪大少一個箭步過去斷了電:“居然開了。我去弄點涼水。”仍舊頂著帽子掛著口罩出去,沒兩分鍾就回來了。兌到合適的水溫,掀開棉被:“之前弄得馬虎,我給你仔細擦擦。”


    這種貼身照顧的事,兩人不知互相做過多少次。方思慎不由自主有些臉紅,姿態卻十分自然流暢,順著洪鑫的力道長跪而起,麵向他把頭靠在肩膀上。越是相處,方思慎越覺得自己極其享受這個過程,有時更甚於情%事本身。對方發自內心的細致體貼,溫柔關懷,總讓他得到最真切最實在的情感認知。


    熱毛巾貼上皮膚,傳來輕微的刺癢疼痛,那是過於激烈的動作留下了痕跡。


    聽見他說:“明天穿高領毛衣。”知道脖子上也沒能幸免。


    不大會兒,又聽見一句:“這周末別回家了,就在學校好好歇著。”意思是回家鐵定要露馬腳,讓泰山大人看出端倪。


    “你來得巧,這周末本沒打算回家。”


    洪大少悶笑一聲:“咱倆這是那啥,心有靈犀一點通?”見他埋著頭不支聲,也就住嘴,在後脖子上親親,接著往下擦。光潔白皙的身體半趴半跪倚在懷中,越是隱秘的位置,越是充斥著經受侵占的標記,安靜柔順的姿態散發出無限綺媚靡麗的氣息。


    恍惚中有所察覺,方思慎側過頭:“不能再來了,你要趕夜車啊。”


    “我知道。”洪大少這方麵久經考驗,已經很能放得開,也能忍得住。


    一邊擦洗,一邊認真說話:“聽秋嫂說,老師的喪事辦得很順利,也很氣派。”


    方思慎低聲回答:“看著是如此,但這並不是老師自己的意思。學校和院裏要麵子,我擋不住,好在也不是壞事。”


    “埋在哪兒?等有空了我去磕個頭。”


    “沒買墓地,存在西山公墓骨灰堂。你想去,不必磕頭,到時候送瓶酒就行。”


    “那等以後買塊有山有水的地給老爺子。酒肯定少不了。”


    “老師多半不在乎地。”方思慎鼻子有些發酸,仍然微笑道,“酒比較重要。”


    “你把老師的遺物都捐給了玉門書院,是不是,”洪鑫稍微頓了頓,“是不是你那師兄,使了什麽陰招?”


    “沒有,你別誤會,是他幫了我一把。”三言兩語,將遺產糾紛簡單解說一遍。


    洪大少狠狠擰著毛巾:“靠!以後我給你蓋個圖書館,把老爺子的東西全弄回來。這幫人模狗樣的牲口,是不是見天找你茬?”


    方思慎於是把課題組的事也說了。不久前尚且鬱悶憋屈到不行,這一刻說起來,忽然覺得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處境交代清楚,心平氣和跟身邊人商量:“我開始的想法,自己應該盡量留在課題組裏,能爭取多少,就爭取多少。隻要我參與進去,課題就能按照原本的規劃進行。隻要課題順利完成,這番工夫就沒有白費,其餘小節,可以不計較。”


    洪鑫張口便道:“不行,哪有平白便宜那幫孫子的事……”


    方思慎拍他一下:“你聽我說完。就在剛才,我想清楚了,讓我忍受整整一年跟他們周旋,恐怕不成。做課題,向來也講緣分和機遇。現在時機不對,索性暫且放下。課題組成員集體完成的部分留給他們,今後的走向和成果與我無關。但是我個人的勞動他們休想拿走。學術研究從來不是非得捆綁官方支持不可,脫離了他們,我自己願意怎麽做,就可以怎麽做。”


    洪鑫道:“這樣最好。但是那幫孫子肯定不能答應,會下套逼你。”


    方思慎一笑:“你知道的,自從課題開始以來,老師跟我還沒拿過一分錢勞務費,所以……”


    洪鑫大笑:“沒錯!你一分錢沒拿,你做的活兒,幹他們鳥事!”眼珠一轉,貼到他耳邊,“我給你支個招,你這麽著……”


    一席話聽畢,方思慎看著他,似嗔似笑:“你這也,太不厚道……”


    “這就不厚道了?你信不信老頭子地下有知,鐵定誇我這主意好。”


    方思慎還要說話,被他一口堵住,一邊親,一邊在嗓子眼裏哼唧:“以後我給你開個大學,你來做校長,愛研究什麽研究什麽,愛讓誰幹活讓誰幹活,什麽鳥氣也不用受……”


    星期六上午,方思慎起床,先抱著被子靠在床頭坐了半晌,窄小的單人床竟然覺得太過空曠。也不知道是沒睡夠還是睡過頭,懶懶散散不願動。好半天才慢悠悠下地,找到手機打電話。


    “平祥,是我。”


    “啊,哥!怎麽有空打電話,我們正準備出門逛家具市場呢!你有時間嗎?不如來幫我們參考參考……”歐平祥很久沒跟內兄聯係,十分高興。


    被電話那頭強烈的興奮感染,方思慎嘴角浮起笑容:“過兩天閑下來我去看你們。今天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哥你說,就怕幫不上你。”


    “想問問你有沒有什麽辦法,讓人對電腦裏的文件進行操作時,比如拷貝複製什麽的,立刻引起係統崩潰,數據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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