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普瑞斯大學東方研究院流動課程公布欄上突然多了一門小規模研修課:“古夏國戰國後期楚越吉金文字研究”,向全體高年級本科生及研究生開放,限額十二人。主講人為從大夏國立高等人文學院過來的交流學者方思慎博士,協助方為研究院博物館。


    上古文字研究屬於比較枯燥冷門的課程,隻有少數真正感興趣的學生會選。但是這一次的研究對象是幾件新發現的剛剛進入學界視野的私人收藏品。雖然暫時確定了年代和地域,但上麵的文字目前根本沒有人認識。而與以往的古文字課程最大的不同在於,這次的課並不從書麵文檔入手,而是從學習製作青銅器銘文拓片開始。求新好奇勤動手,正是普瑞斯學生的特點,於是這門開學三周後才開設的研修課,吸引到的報名人數大大超出預計。方思慎不得已,跟霍茲教授商量後,舉行了一次選拔考試。


    考試方式獨具一格,是霍茲教授出的點子:把六件青銅器上的銘文挑一些描摹出來,讓學生們猜意思。如果有學過夏文的,更可以聯係正體夏文,說說可能是什麽字。


    方思慎對這個天馬行空的主意十分佩服。因為銘文裝飾性極強,某些字變異程度很大。熟悉正體夏文的人在解讀過程中反而可能誤入歧途。況且早期文字以象形為主,並不見得需要有多麽深厚的專業背景,如果擁有足夠的藝術感符號感,說不定更容易接近古人的思維。


    楚越文化,本是大夏上古文明中最神秘最浪漫的部分。也許,這場浪漫而富於審美傾向的選拔考試,為本課題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開端。


    方思慎從幾十份考卷中選定了特色鮮明的十二個人。其中有想象力豐富到爆棚的,也有論證嚴謹到滴水不漏的;有對古夏國文字和文化相當熟悉的,也有背景知識基本不通但擅長藝術設計的。有意思的是,一個夏國留學生也沒有,倒是有兩個本地生長的夏裔。這個很好理解,因為來留學的夏國學生,除去像梁若穀這樣的交流生,沒有人會跑到花旗國來讀夏國古文字。而梁若穀因為已經是最後一年,實在太忙,迫不得已未能來給方老師捧場。


    得知此事,方思慎暗中鬆了口氣。否則,以梁才子之精明,搞不好就能試探出洪大少隱瞞的家底。


    博物館一位管理員自願當助手,另有衛德禮時不時來友情客串下。一共十幾個人,方博士的隊伍就算拉起來了。


    根據洪鑫回國前談妥的協議,課題內部分工合作大致如下:銘文解讀部分歸方思慎,其他內容由霍茲教授負責,當然,實際幹活的主要是衛德禮和霍茲教授的研究生。明麵上的總協調人是霍茲教授,但方思慎手持物主委托書,所有與文物直接相關的動作,都必須他點頭。


    這些時日,衛德禮帶著幾個年輕人,正發揚糾纏不休的精神,追著哈羅德家賣祖產的孫子,千方百計套問他爺爺當年有沒有留下日記書信之類。而方篤之幫忙聯係的夏國國內近代史軍閥研究專家也有了著落,跟衛德禮搭上線,一東一西,裏外配合,開始挖掘小軍閥盧祖蔭和他的洋槍隊長散逸的往事。


    方思慎深受霍茲教授啟發,將課程和課題合二為一,並努力嚐試使用更活潑更貼近實際的方式進行教學及研究。頭一個月裏,先拉著學生奔赴唐人街,采購製作拓片的工具和材料,然後將六件銅器的銘文全部拓印下來。為提升興趣,每個學生都有機會親身試驗,每人僅限一張,技術最好的有資格給老師打下手。不少人將自己拓下的部分裝裱成飾品,得意非凡。當然,在最後的研究結果公布之前,一切僅限於課題組內部交流。


    拓片全部完成後,每個成員複印一套。學生們自由組合成研究小組,可以選擇某一個字或幾個字有針對性地解讀,也可以就銘文整體尋找某個解讀角度或某種解讀方法。在這個過程中,方思慎會帶著全體成員按自己的計劃和研究思路往下走,但每個小組都允許另有不同的想法。等到課程中期,所有小組都提出自己的初步結論,經全體研討論證後,形成共識。而後半段就是大家朝一個方向共同努力,最後得出整個課題組的研究成果。


    不得不說,整個課程生動有趣,非常具有挑戰性,而前景更是極具誘惑力。雖然學生們的專業底子不算深厚,但勝在思路開闊,精力旺盛,熱情十足。即使是本科生,基本的學術素養和敬業精神也都相當出色,方思慎帶得很順手,也很快樂。


    每周兩個半天集中授課,兩個半天跟學生個別研討,剩下的時間自己安排。方思慎大致一半用於課題研究,一半用於聽課,周末差不多都在往外跑。他把感興趣的地方列了個長長的單子,主要是曆史文化遺跡和博物館。以普瑞斯為中心,向周邊輻射式掃蕩。忠心保鏢兼保姆劉火山每一次都寸步不離地跟著,順便當學生和聽眾。衛德禮當然常常作陪,隻不過陪了頭幾個月後,被他纏得頭痛暴躁的哈羅德家的敗家孫子忽然不知哪根筋不對,居然展開了反糾纏,經常在周末邀請wheatley博士去聊聊其祖父留下的不知藏在哪裏的莫須有手跡。


    總之,方思慎很忙,很充實,很開心,完全沒工夫患相思病。


    這天晚上聽了個講座,順著紅楓湖畔的林蔭小徑溜達回宿舍。過幾天就是收獲節,十一月的天氣很涼爽,但還不到寒冷的程度。紅色的楓葉開始隨風飄落,整個校園美得就像文藝複興時期的浪漫詩歌。


    收獲節有三天假,已經給何家姑祖母打電話聯係過,約好了屆時過去探望她老人家,順便還可以再去德爾菲亞藝術博物館看看。要說德爾菲亞方思慎已經去過幾次,卻拖到現在才決定探望姑祖母何惟真。他潛意識裏仍舊把這種人際交往當作負擔。遇見親人是美好的,獲得情誼是珍貴的。但何家龐大的家族譜係,以及背後複雜的人際關係,令他望而生畏。他很擔心,自己這種身份加入進去,既可能是驚喜,也可能是尷尬。


    然而姑祖母花甲高齡,無論如何,也該盡早登門拜訪。


    思緒就像風中的紅葉般隨意飄散,不覺已到宿舍樓下。跟偶遇的熟人打招呼,一個鄰居嚷道:“嘿,方,你的男朋友又給你送宵夜來了!”


    方思慎第一千零一次糾正:“那不是我男朋友,那是我朋友。”豎起左手,亮出戒指,“他手上可沒有這個。”


    鄰居笑道:“好吧,朋友。如果我的朋友對我這樣好,我早就離婚了!”


    打開宿舍門,果然桌上放著保溫桶。小劉幾乎每天來送吃的,因為兩人很難碰麵,幹脆給他配了把鑰匙。起初方思慎不許他送,劉火山同學一臉為難痛心:“方少,洪少可是一次性%交足了一年的夥食費,你不吃,我一個人撐死也吃不回來啊。”


    方思慎便想,隻怕還有一年的住宿費。已經辜負了一份,再辜負第二份,未免太過殘忍。於是很快在送餐的問題上妥協。


    揭開蓋看看,是一桶雞絲粥,另有一盒子千層餅。粥倒出來一碗,餅夾出來一塊,剩下的放冰箱明天當早餐。先不忙吃,把電腦開了,剛連上線,那頭便發過來一條信息:“今天怎麽這麽晚?幹什麽呢?”緊接著攝像窗口也開了,那邊正是大白天,洪鑫的腦袋在屏幕上一閃而過,似乎正跟什麽人說話。


    方思慎隻有夜裏得空,而洪鑫則正趕上午前最忙的時候。雖然隻要能連線,就會把聊天窗口開著,但並不是每天都能見上麵。像今天這樣,就算很湊巧了。


    鍵盤敲上去三個字:“吃宵夜。”方思慎坐在電腦前慢慢開吃。


    過了一會兒,屏幕上出現一個大大的笑臉。於是扯下一片千層餅,在攝像頭前晃晃,感覺像在逗一隻虛擬的小狗,不禁笑得有幾分調皮,隨即塞進自己嘴裏。他吃得高興,分神想著晚上剩下這點時間幹什麽好,卻沒注意洪鑫盯著自己的眼神都變了。


    自從到了普瑞斯,環境單純輕鬆,無所顧忌,每天投入地做著最喜歡的事,方思慎的氣質變得越發飄灑清逸,招人得很。


    吃完了,起身洗了碗,擦了手,重新坐下,打了一行字:“你忙你的,我再幹會兒活。”


    洪大少原本一臉癡呆色相,突然有下屬過來請示,瞬間變了表情,又深沉又嚴肅。方思慎恰好瞥見,實在滑稽,撐著桌子哈哈大笑。那邊洪鑫看見他無聲的笑臉,居然一邊板著臉跟下屬對答,一邊單手敲著鍵盤送過來三個字:“你等著。”


    方思慎等了兩分鍾,什麽也沒等來,估計他忙得脫不開身,便開始用心做自己的事。終於抬起頭的時候,原本是要找水喝,不料發現屏幕邊上無數條閃爍的信息提示,也不知他發了多少條,一連串的“開聲音”跟著無數個驚歎號。


    立刻把音頻打開:“你不忙了?”


    洪鑫的臉定在屏幕中央。


    “怎麽不說話?”


    那邊開口了,似乎強壓著火氣:“你知道現在幾點了?”


    方思慎看看時間,淩晨一點。他記得自己是不到十點回來的。三個鍾頭沒反應,確實不應該。想了想,問:“那你吃午飯了沒有?”


    “吃了!”洪大少想起自己一塊牛腩在攝像頭前晃來晃去,晃了足有五分鍾,也沒招來人家一個眼神,簡直傻逼缺二到不堪回首,語氣實在好不起來。


    方思慎接著問:“吃的什麽?”


    換作平時,洪大少早就祿惚ㄉ狹恕4絲炭此搴19鈾頻模攣氯崛岣約核底嘔埃擾浜係檬炙沉錚疵饗悅煌睦鍶ィ鋈簧鷚還膳ㄖ氐撓腔家饈逗臀蘖Ω小


    原本一肚子話要說,都不想說了。沉默片刻,道:“太晚了,你睡吧。”


    方思慎不知說什麽好。過了一會兒,道:“嗯,好。”又下意識覺得不能這樣起身,便還在電腦前呆坐著。


    許久,聽見他低低地問:“哥,你想我麽?”聲音飄飄忽忽,似乎帶著強烈的不確定。


    點頭:“當然想。”


    “真的?我怎麽看不出來?”


    方思慎慢慢道:“想是想,可我沒覺得跟在國內有太大的不同。你看,咱們隔兩三天就能見上麵,每天都能互相留言。就像現在,你就在我麵前,我們這樣說著話,跟待在一個屋子裏沒什麽區別。以前咱們一個星期才能見上一次,其餘的時間,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不是也挺好……”


    洪鑫默默聽著。等他說完,問:“哥,你很忙吧?”


    “是挺忙的。”


    “累不?”


    “不累。”方思慎頓了頓,反問,“阿堯,你呢?”


    洪鑫望著他:“我也很忙。我也不累。但是……我怎麽就覺著你忙得跟我不一樣呢?”


    方思慎忍不住笑了:“有什麽不一樣?”


    “我覺著吧……你是越忙越充實,我怎麽就……越忙越空虛呢?”


    洪大少忽然像詩人一樣憂鬱起來:“所以你可以忙得根本想不起我,我卻時時刻刻沒法不想起你。這大概是因為……你忙的事,真正就是你的事。而我忙的事,我總把它們當作我們的事,總覺得……是為你在忙。說到底,我心裏不平衡,也是活該。”聲音淡淡的,純粹陳述一個事實。


    方思慎愣住。他沒想到,愛情足以把人變成哲學家。


    他呆呆坐著,看著洪鑫的臉,聽見他說:“哥,你有沒有……像我想你一樣想過我?想你今天吃了什麽飯,做了什麽事,跟什麽人說了話。想一回頭就看到你笑,一伸手就拉到你的手。想抱你,親你,用舌頭在耳朵後邊撓癢癢,輕輕咬你的指甲蓋兒,慢慢舔著肚臍眼兒,聽你喘氣的聲音。想一點一點脫你的衣服,一根一根數肋骨,再狠狠咬出牙印兒,到處蓋滿我的戳兒。想讓你除了我的名字,什麽也說不出來,撓出多少血道子也沒關係,我就想看你在我身子底下打著顫兒翻滾……”


    他越說越慢,一個字一個字仿佛潑天的濃硫酸,透過屏幕滲過來,瞬間腐蝕著骨骼血肉。


    方思慎渾身都痛起來,掩麵驚叫:“別說了!阿堯,別說了!求你……別說了……好不好……”


    洪鑫伸出手指在自己嘴唇上碰了碰:“你看,這怎麽能叫在一起?怎麽能叫……沒什麽不同?”


    血紅的眼睛近乎酷烈地盯著他:“我怎麽能不說?不說你就會忘。”


    再一次地,慢慢地問:“哥,你想我麽?像我……想你一樣的想我。”


    方思慎被他逼得幾欲崩潰。那燒灼皮膚的火焰不可遏製地燃向心頭,在這個寧靜的夜裏,沸騰著體內每一滴血液。他不停搖頭:“阿堯,別這樣……別讓我想……我不敢想……”


    野火燎原而過,惟餘一片荒蕪。


    洪鑫起身拉上窗簾,屏幕頓時變得晦暗。輕聲道:“太晚了,睡吧。別關電腦,就這樣開著,我陪你。”


    收獲節假期第一天,方思慎去梁若穀那裏蹭飯,順便跟小劉商量假期安排。他的計劃,是次日搭學生的便車進城,在姑祖母家住一晚,然後坐普瑞斯返校班車回來。這樣也給火山同學放兩天假,省得一點自由時間也無。


    小劉當然不能答應,卻說服不了他,最後道:“除非洪少點頭,我就不跟你去。如果不方便上門,我送你到地方,第二天再去接你。”


    方思慎皺眉:“那我跟他說。”


    小劉轉身拎出個箱子,送到方思慎麵前:“方少你要去看長輩,空手上門肯定不行。這是洪少特地留下的,你隨便挑。”


    說著打開箱蓋,方思慎低頭一瞧:全是包裝好的禮品,每一樣上頭掛個標簽,瓷器綢緞、人參鹿茸、茶葉幹貨,五花八門,什麽都有。本來就在發愁送什麽好,幹脆不客氣地挑揀一番,選了塊絲緞料子,給姑祖母做見麵禮。


    晚上兩人對著屏幕討價還價,最後決定由小劉陪同搭便車,再陪同坐校車返回。洪鑫的意思,陪著上何家不方便,就讓他在德爾菲亞自己玩兩天。方思慎覺得不合適,臨時給姑祖母打個電話,說是有朋友同行。老太太一聽也是夏國留學生,高興得很,連說歡迎。


    洪鑫想想,道:“要這樣的話,你叫劉哥過來,我叮囑他幾句。”不等方思慎轉身,又道,“下個月耶誕節,我過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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