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的年夜飯,對於方思慎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體驗。


    大堂當中擺開五張紅木八仙桌,最上邊那張除了菜肴,還供著祖宗牌位。牌位隻有一塊,上書“何氏列祖列宗之靈位”。


    何慎薇悄聲向方思慎解釋:“當年從大陸出來,哪裏還顧得上祠堂裏的祖宗牌位。這是過來之後,你太爺爺親筆寫的。”望著供桌上成套的錫製祭器,帶了微笑,“那燭簽香爐倒都是東平老家帶過來的,看你大爺爺的意思,恨不得當作傳家寶。可惜一不是金的二不是玉的,小輩們沒一個看得上。”


    菜肴供品都上齊了,何惟斯領頭站在牌位前。所有何氏子孫,包括嫁進來的媳婦,嫁出去的女兒,總之所有姓何的,都按輩份自覺自動站好。那些不姓何的,早已經退到旁邊,肅立觀禮。一眨眼工夫,就剩了方思慎一個人沒有歸屬。正猶豫無措間,聽見老爺子指示道:“致柔,你站到致遠邊上。”


    容不得多想,趕忙應一聲:“是。”迅速站了過去。


    但聽一聲洪亮的長吟:“拜——”孝子賢孫齊刷刷跪倒磕頭。方思慎磕完了這個頭,才分辨出來說話人是一家之主何慎行。


    第一杯酒灑向地麵,何慎行開始念祝詞。


    方思慎長到這麽大,在史籍資料裏閱讀過無數回宗族祭祀儀式,卻從未真正親身經曆。夏國本土自新朝建立以來,破除舊傳統舊道德,樹立新文化新風尚,像方思慎這個年紀,恰在大改造運動末期出生,很少有人經曆過此類活動,更別說他還成長在林區。林區本是無人區。來自五湖四海的工人和青年,為了林業這個共同目的,走到一起。芒幹道,是隻有新傳統,沒有舊傳統的地方。


    他為自己身處在這個儀式當中而熱淚盈眶。原本因為騎虎難下,心裏十分不安,他以為就是來吃個年夜飯,最多不過是與何家諸人見個麵。以何家子孫的身份參加祭祖,大大出乎意料,亦非他所願。從頭到尾,他都沒有過上這兒來認祖歸宗的打算。這時候卻想開了,就當是替養父何慎思盡點兒孝道吧。亡魂渺渺,可也曾有過歸家之念?對於何惟我何慎思來說,東土西洋,究竟哪一方才是故鄉?


    一麵神飛萬裏,一麵不經意地聽著何慎行的禱告,大意是向祖宗匯報這一年的家族大事,哪個公司賺錢了,誰家孩子進學了諸如此類。再拜之後,敬第二杯酒,這回是祈禱祖宗保佑,平安多壽、財源滾滾、子孫綿延。磕到第三個頭,敬第三杯酒,說話人換成了何惟斯。老人用沙啞斷續的聲音,向祖宗匯報闊別六十多年後,重回故裏探訪的經曆。


    最後幾句,方思慎聽得分明。那帶著鄉音的哽咽,他居然能分辨出每一個字:“阿爹,今日堂前跪拜,尚有流散在外的何氏養子何致柔。隻可惜,你那不肖的三子惟我、不肖孫慎思,還有不肖媳何章氏妙嘉,都追隨你到地下去了。阿爹……可憐三弟一兜子……屍骨無存,魂魄無依……你老人家地下有知,給他們引引路……”


    方思慎大慟,淚水決堤而下。那一瞬間他差點就說出來:至少有一個,至少還有一個,不致屍骨無存,魂魄無依……他不敢說,用拳頭捂住了嘴,淚如泉湧。


    酒過三巡,合祭禮畢,旁邊的何致遠拉起了方思慎。何慎薇過來給了他一個擁抱,替他擦幹滿臉淚水:“回家了,別傷心。”


    接下來,是何氏當家執事的子孫分別向祖宗牌位上香的時間。凡屬為家族事業做出貢獻的,不論男女,都有資格,按當年貢獻大小排序,挨個給祖宗牌位進香。隊列中還包括何慎薇離異後帶回娘家改了母姓的幾個孩子。


    雖然每年年終的物質獎勵甚為豐厚,但這一祖宗麵前排序上香的安排,無疑屬於極大的精神榮耀。何慎行第一個拜過,開始按順序唱名。方思慎這時情緒平息下來,聽了何慎薇的解說,站在邊上默默地看。一個又一個年輕人走上前,再退下來,領先的神采飛揚,落後的躊躇滿誌。心想何家這樣一個古老家族,曆經風雨而不倒,飄洋過海來到異國他鄉,居然還能闖出一片天地,不是沒有道理的。


    眼看等著上香的人越來越少,孩子們已經按捺不住擺好架勢,準備搶座入席。對著滿滿一桌美味佳肴幹等個多小時,就算盤子底下都燃著保溫燈,可也太考驗耐性了。


    何慎行喊完最後一個,正要結束,何惟斯忽然插嘴:“致柔,你也去,給列祖列宗上一炷香。”


    除了最小的孩子,在場所有人都因為這一句話陡然肅靜。


    何慎行看了老父親一眼,神情裏明顯含著不讚同。讓方思慎參加合祭,家裏人都沒有意見。但上香就不一樣了。有資格上香的,都是何家獨當一麵的角色。而成年的子弟,進入家族企業執掌事務的標誌,也是過年祭祖時這一炷香。之前商量的時候,誰也沒有提讓方思慎上香的事。何慎行暗中搖腦袋,當爹的仗著年紀大,越來越任性,想一出是一出,沒事找事。輕輕叫了一聲:“爸爸。”


    何惟斯表情不悅:“你三叔這一支,能夠承嗣香火,有什麽不好?”


    方思慎一直沒有動。他雖然不明就裏,卻也看出來,上香必定別有意義。這時聽到承嗣香火的話,沒辦法再保持沉默。站出來向何惟斯彎了彎腰:“爺爺,致柔是晚輩,說話莽撞,您多包涵。我雖然十五歲以前姓何,十五歲以後就改姓方了。養育之恩重如泰山,在我有生之年刻骨不忘。至於其他,我想……順其自然可好?今天這一炷香,就當是我替養父何慎思,拜祭何家列祖列宗。就當……是他回來了一趟吧……”


    說完慢慢走上前,從一旁伺候香燭的老管家手中接過線香,插到牌位前的香爐裏。他沒有像其他上香的人一樣鞠躬,而是重新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何惟斯顫巍巍站起來,長孫何致高趕忙攙扶著爺爺。老人指著方思慎,對自己兒子,也是一家之主的何慎行道:“看見沒有?這是個好孩子。你不樂意,人家還不稀罕呢!”


    年夜飯終於開席,孩子們“嗷”一聲撲向屬於他們的矮桌。嚴肅的祭祖儀式之後,就是吃喝玩樂的狂歡時光了。大廳裏滿滿當當坐的都是主人賓客,側廳另外給家人幫工預備了幾桌。親戚裏能來的都來了,包括不少金發碧眼洋麵孔,例如庫克家的第二代第三代。不僅因為過年好吃好喝好玩,更因為何家長輩派發的壓歲紅包相當大方,沒成家沒工作的都能拿,見者有份。


    與方思慎同桌的是何致高夫婦,何致遠夫婦,何致君,另有何慎薇的長女及次子。兄弟姐妹同座,免不了細序年齒。第一次聽說方思慎年紀的幾個,不約而同驚歎:“怎麽可能!”


    方思慎被他們弄得靦腆起來:“真的,過了年,正式吃三十歲的飯了。”


    何致君道:“致柔哥是博士呢,在普瑞斯當講師!咱們家一共才幾個博士?沒想到又多了一個。”


    眾人紛紛問起方思慎的事業,他便簡略說了,結果再次引來一番讚歎。這下越發不好意思,飯菜吃得壓力倍增。卻不想年夜飯的歡樂氛圍漸漸濃厚,滿堂人越吃越放鬆,這一桌子都年輕,更加放得開,吆喝著拚起酒來。方思慎使盡渾身解數躲酒,東支西絀,又辛苦又狼狽。最後還是大夥兒看在他初來乍到的份上,勉強放過。


    到得子時,晚輩們鬧著給長輩拜年,何惟斯身邊的老管家捧著個大托盤,灑金福字的紅綾襯著一大摞燙金大紅包。何慎行與何慎薇也都備足了紅包,比老爺子的略小。方思慎給三位長輩拜完年,望著三個紅包微笑搖頭:“謝謝爺爺伯父和姑姑,致柔已經成家立業,不好意思拿壓歲錢了。”


    何惟斯詫異:“你幾時成家了?”


    方思慎把戒指露出來:“九月來這邊之前,才定下來的。”


    何惟斯眯著眼點點頭。暗道怪不得不肯替何家接香火。又想順其自然也好,將來多生幾個孩子,分一個姓何。


    接著問:“什麽時候辦事?”


    騙老人家是件很考驗良心的事。方思慎沒辦法,含糊道:“等我回國再說。”


    無意間抬頭,看見何慎薇意味深長地瞅著自己,紅著臉尷尬一笑。


    方思慎沒拿壓歲錢,倒是小劉未能推托掉,捧著紅包悄聲討主意:“方少,這不行,洪少知道,會罵我。”


    方思慎安慰他:“拜年禮都是你一路提來的,拿著吧,沒關係。”


    發完壓歲錢,通宵節目便開始了。除去何惟斯退場休息,就連何慎行何慎薇都支起麻將台子,由晚輩作陪,那架勢不到天亮不能罷休。方思慎生來清淨慣了,撐到後半夜,隻覺頭大如鬥。見小劉跟何致遠領著一幫孩子在屋前放焰火,玩得正開心,便放心地悄悄撤退,回房洗漱睡覺。


    何家人都很好,但方思慎沒法勉強自己遷就完全不習慣的生活方式。而且他也感覺到了,自從上過那柱香,許多人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言談間仿佛多了點兒掂量審視。


    知道歸知道,他並不在乎。今天完成了一個心願,睡得很踏實。


    大年初一,方思慎醒來的時候,已近中午。洗漱完走到外間,小劉還在睡,也不知道淩晨幾點回來的。下樓來到前廳,“嘩啦啦”麻將聲響,好幾桌都沒撤。一個傭人迎上來道:“先生如果餓了,餐廳備了點心,隨時可以用。”


    方思慎道了謝,往餐廳拐。不由自主想,沒準一百年前的東平何家,過年景象跟眼前差不了多少,隻不過,得把洋樓換成夏國傳統式府邸。


    因為時候人員都不定,餐廳基本成了二十四小時自助。餐台上各種餡兒的湯圓,蒸的炸的煮的各類年糕,充分體現了大夏江南過年習俗。


    方思慎要了一碗湯圓,幾樣小菜,慢悠悠吃著。快吃完,何慎行進來了,坐在對麵,也要了一碗湯圓。


    該知道的事,這一家之主早已從何惟斯何慎薇那裏知道。此刻便閑閑地問點兒有關方思慎自己的瑣屑。


    方思慎看他模樣,怕是通宵沒睡,佩服得很。說了一陣話,有人來催先生去休息。何慎行臨走,向方思慎介紹身邊站著的人:“這是景叔,缺什麽要什麽想玩什麽都跟他說。自己家裏,不要拘束。”又叮囑,“景生,你帶致柔少爺四處轉轉,把這兩天安排安排。”


    方思慎趕緊道:“我隨意就好。不過伯父,我可不可以……看看父親當年住的地方,還有,給宅子拍幾張照片,留作紀念。”


    “當然可以。阿思當年住的,是小敏現在的房間,讓景生帶你去。”小敏是何致遠的兒子,何家第四代目前最小的一個。


    何慎行露出一絲悵惋神色,低聲道:“那房間露台連著花園,最得小孩子歡心。阿思跟阿薇兩個搶著要住,為這個打了好久的架。”感傷地笑笑,“二叔去得早,三叔三嬸忙,小孩子都跟著爺爺,也就是你太爺爺。老頭曾經預備考秀才,還沒等他考,科舉就廢了,一輩子拿自己當儒商,都到了花旗國,還逼著後輩們念古書。阿思書背得最好,所以最得寵,但是背地裏最頑皮的也是他。我那時已經上中學,看見他就頭痛,煩得不得了。後來三叔三嬸要帶阿思回國,我高興了好久。沒想到……”


    何慎行邊說邊往外走:“家裏可能還有點老照片,回頭叫他們找找,找出來就翻印一份給你吧。”


    這正是方思慎想要的,起身相送:“謝謝伯父。”對等在旁邊的何景生道,“有勞景叔,不知是否方便,領我去小敏的房間看看。如果孩子在睡覺,就換個時候。”


    何景生搖頭:“沒關係。小少爺玩得太晚,跟二少奶奶睡了,房間正好空著。”


    方思慎聽見少爺少奶奶,那種時間停滯的錯覺又冒出來了。見他還要說話,趕忙道:“麻煩景叔叫我名字,千萬別叫什麽……致柔少爺,我真的不習慣。”


    看他說得嚴肅,何景生頓了頓,幹脆省去稱呼:“請這邊走。”


    方思慎並未在房間停留太久,因為明顯能看出來,格局布置跟過去完全不同。推開露台的門,發現通往花園的不僅有台階,還有一道石板滑梯,立刻理解了,為什麽這個房間最得孩子歡心。當年何慎思一定沒少從這滑梯出溜下去,跑到花園裏撒野。


    掏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走下台階,揣測著何慎思可能采取的路線,一路拍下去。前方傳來年輕人的笑鬧聲,不知在玩什麽。室內參觀必須有人作陪,這是禮數,到了花園就不必了。方思慎不好意思拖著何景生,便勸他去忙自己的事。何景生看他待得自在,也就走了。


    “你在這裏做什麽?”一個女聲用西語問。不等方思慎回答,自顧道,“啊,你在拍照。”


    方思慎轉身,是個年輕女孩,白膚烏發,明顯的東西混血。有點麵熟,但認不出是誰。點點頭:“你好。”


    “你是拍了照片帶回去嗎?聽說你們夏國環境很差,是不是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房子和花園?”


    方思慎來了這麽久,第一次遭遇如此無禮待遇。心裏有些生氣,卻不便貿然得罪。還沒想好怎麽回複,對方又開口了:“他們說你根本不是何家的孩子,來這裏是想分他們的錢,對嗎?”


    這下不用想了,方思慎直接冷了臉色:“對不起,我不喜歡有人打攪。”轉身要走。


    不料對方叫道:“喂,等一下!”


    不由得停住腳步。


    那女孩一蹦到了麵前,伸手就抽走了他掌中手機:“你手機看起來不錯,我看看。”手指一滑,“哇,照片效果真好,什麽牌子?”扭頭衝另外一邊嚷道,“麥克,看我發現了什麽好東西!”


    一個男孩從樹後邊冒出來,隨手接住女孩扔過去的手機,撥拉幾下:“哇!金唯奧!哇!最新款!去年夏天才上市,升級版要下個月才出來,隻接受預訂,我讓我爸給我定,就沒定上!”


    這個手機是來花旗國前洪鑫給方思慎新換的,比原先的更好用。方思慎這下真是氣極了,兩步走過去:“對不起,沒有人教過你們不能隨便動別人的私有財產,還有尊重他人隱私嗎?這是我的手機,請還給我。”


    那男孩嘴裏讚歎著,依依不舍,方思慎直接拿了回來,抬腿就走,絲毫不理後邊的追問。


    “你怎麽定上的?多少錢?”


    “好像生氣了呢……”


    怕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繼續糾纏,方思慎往人多的地方走。走近了,才看清是一群孩子和年輕人,圍在中間的居然是小劉。但見他高挽起一邊衣袖,單掌立於胸前,屏息凝神。麵前的高台上,放著一塊磚。隨著他緩緩抬手的動作,原本一片喧鬧,霎時寂靜下來。


    方思慎看明白了,劉火山劉大俠,正現場表演大夏功夫:徒手斷磚。


    一聲斷喝如春雷乍響,磚塊應聲而裂。


    立刻歡呼掌聲雷動。小劉瞥見方思慎,打個招呼要撤,其他人哪裏肯放。一個少年提議,要看鐵頭功。這下可好,鼓噪吆喝一陣高過一陣,根本沒人考慮當事人的想法。小劉為難地推辭著。別說他不會,就是會,身上穿著最貴的出客衣裳,砸得滿頭滿臉磚屑,怎麽像樣。見他堅決不肯,年紀大點的圍觀者也就算了。偏有人不如願就不高興,竟然拎起磚頭往小劉頭上比劃。這下出乎所有人意料,虧得他真功夫在身,抬手接住,有驚無險。


    方思慎看得清楚,板起臉,提高音量:“火山!姑姑叫咱們進去喝茶。”直接把人帶走了。


    晚上,方思慎問小劉:“我們明天回去怎麽樣?”


    小劉以為他因為下午自己的事生氣,道:“那個真沒關係,不用放在心上。方少你好不容易跟親人團聚……”


    方思慎搖頭:“該看的人都看了,該做的事也做了,明天就走吧。”


    小劉忽然高興起來:“那我這就訂票。”


    方思慎便去跟何惟斯等人告辭。隻說過年本沒有假,學校課程又緊,非走不可。


    何慎薇送他回房,悄悄問:“是不是住得不舒服?”


    方思慎很實在地點頭:“嗯,是不太適應。等人少點兒的時候,我再來看您和爺爺。”


    何慎薇便望著他笑,不再強留。


    何家在花旗國夏人圈子裏地位不低,大年初二,接待客人和出門拜年的任務相當重。但方思慎走時,三個長輩親自送上車,還特地留了何致遠送他去機場。一箱子東西推辭不掉,方思慎隻好受了。


    下午抵達德爾菲亞,本該去停車場取車,小劉卻盯住航班公告欄,半天沒動。


    方思慎問:“怎麽不走?”


    火山同學咧嘴一笑:“洪少今兒下午到,還有半個小時。原先說你沒回來就在普瑞斯等一天,現在換我們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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