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路上,洪鑫比平時沉默許多。其實如今洪大少不論家庭事業,均執掌一方,人前很有些深沉持重,隻不過在方思慎麵前這副模樣比較罕見而已。


    “沒想到齊先生會直接把東西捐給京師博物院,這樣的結局,最好不過。”方思慎看他不怎麽痛快,很認真地勸解。


    “我知道。”洪大少硬梆梆地回答。在齊家英這種人麵前,才對比出自己多麽渺小多麽微不足道。在他心目中,此事頗有些傷害男人的尊嚴和麵子,但在方思慎那裏,反是慶幸居多,就算明白他為什麽別扭,也不認為需要額外安慰。見他始終不肯鬆開眉頭,一針見血道:“你別覺得不甘心,相比之下,最大的受益者,難道不是咱們?”


    聽見“咱們”二字,洪鑫笑了,“也是。這麽大的漏一般人真撿不著。”


    慢慢收起笑意:“我不是不甘心。一轉手就翻好幾倍的生意,何況還打開了明珠島的大門,還有什麽不知足?我不過是……不過是……”


    說白了,還是不甘心。


    方思慎忽問:“阿堯,你想成為齊先生那樣的人嗎?”


    洪鑫聞言反問:“誰不想混到他姓齊的那樣?”


    方思慎看看他:“那你覺得齊家英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呢?”


    “這還用說?超級有錢,超級牛逼,超級……”洪鑫忽然發現,這種概而言之的籠統結論,說了等於沒說。強壓著從嗓子眼往外冒的酸氣:“切,他什麽樣兒,幹我屁事!”


    方思慎點頭:“確實如此。他是他,你是你,他什麽樣兒,跟你本來就沒有關係,除非你自己在心裏建立了某種關係。說實話,我猜他在你這個年紀,不見得比你現在更厲害。將來你到他那個年紀,也沒準比他更……嗯,用你的話說,更牛逼。”


    這種詞從方思慎嘴裏說出來,無限喜感。洪鑫哈哈大笑。


    方思慎也笑:“但不管怎麽樣,你始終是洪歆堯,不是齊家英。”


    洪大少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哥,這個我懂。”


    方思慎仍然看著他。如此年輕,站得比一般人高太多,走得比一般人快太多,得到的也比一般人多太多。未來該如何把握,也許,比一般人要難得多。


    大概方思慎的眼神傳達出了足夠的信息,洪鑫握住他的手,再次強調:“哥,我懂。我就鬱悶一下……”


    方思慎笑了,任憑他把腦袋往自己肩膀上蹭。


    回到京城,大學暑假剛剛開始。人文學院古夏語研究所的主要成員開了個內部研討會,算是為方思慎接風洗塵。由於方思慎在學術上的卓越成就,九月將破格提升教授,有資格帶博士生。這也是人文學院共和以來提拔的最年輕的教授:剛過而立之年。


    若放在共和以前,當然沒什麽。昔日大學者吳隨意海外歸來當教授,年僅二十五歲;家尹滄浪由創作轉研究,出任國文係教授,也不過二十七歲。然而共和之後,職稱評定細化量化,大學老師某一級職稱幾年之內發表幾篇何種等級論文完成幾個何種級別課題才有資格參評下一級職稱,規定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那種憑誰腦子一熱口舌一鬆,單科零鴨蛋也能被大學錄取,毛頭小子也能當教授的詭異事件,徹底絕跡。


    所以方思慎還沒回國,破格評教授的事就已經傳遍整個人文學院,甚至整個國學界。俗話說得好:“牆外開花牆內香”,“朝裏有人好做官”。外有普瑞斯東方研究院提供支援,內有高教司司長充當靠山,方思慎這個最年輕教授,實至名歸。當麵捧場的絡繹不絕,背後抹黑的屈指可數。


    不過兩天,方思慎就被奉承怕了,躲在家中不出門。


    洪鑫先回了一趟河津,返回京城後又設了幾場飯局。除去必要的應酬,就是跟狐朋狗友們聯絡感情。恰逢汪顯誥鴨父鐾疵芮械南喙厝說冉械揭黃穡哿艘換亍a喝艄忍氐囟v鑾敕嚼鮮Σ渭櫻轢哼哼兩聲,根本沒告訴方思慎。


    盡管成績優異,但梁若穀並沒有繼續深造,而是選擇去了風頭最健的一家新銳媒體。汪弦丫諛掣鼉錳厙鞘謝閼窀迪耙荒輟6苄貿顯蛺巴煎幸#蘭父鋈絲爍雎蚩章艨盞鈉ぐ盡r豢妓氪詈轢的順風車,從“真心堂”分一杯羹。畢竟當初成立的時候,洪大少手頭正緊,這幫人多少都幫忙湊了點份子。後來洪鑫陸續回購股份,要好的幾個仍然留了一點,純當送人情。


    周衙內提出非分要求,洪大少當然不能同意。他沒有明著拒絕,尋個機會介紹了胡家老三給周忻誠認識。自從當了胡家外孫的幹舅舅,洪鑫正式跟胡家幾位公子有了走動。周衙內與胡三公子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十分投緣,自然不再纏著洪鑫打“真心堂”的主意。


    這天方洪二人去胡家探望胡以心及兩個月大的外甥,迎麵撞見胡三公子。方思慎看洪鑫與對方熟稔地打招呼,嚇一大跳。等出了門問起緣由,洪鑫道:“有點生意上的往來。”


    方思慎沉默片刻才開口:“我記得你從前說過,他們……都不是好東西。”


    洪鑫點頭:“沒錯,都不是好東西。”望著方思慎的眼睛解釋,“以前就見過幾次,這回因為心姐的事,自然認識了。他們做的生意跟我隔得挺遠,但是……偶爾會買點什麽去送人情,我總不能不賣。”


    見方思慎不說話,又道:“真心堂針對的是收藏者。像他們這種拉皮條的,能不賣就不賣。明珠島分部開起來之後,這邊會逐步以收購為主,銷售盡量放在那邊。”


    方思慎聽出他的意思,道:“這些事,我也不懂,你決定就好。”


    等洪鑫排出檔期,兩人預備出發前往青丘白水。照翁婿二人的意思,全程走官方關係,以調研的名義下去,叫基層政務府服務到位,什麽都方便。問題是方思慎一想起又要跟遼州伍盟的基層政務府打交道,就免不了有點兒心頭上火後脊柱發涼。洪大少便說服泰山大人,還是兩人自己走,隻不過帶上了劉火山當保鏢。


    站在圖安機場狹小的候機廳裏,洪大少有些尷尬地衝身邊人笑道:“我二姐兩口子又幹架了,咱們來前她剛抱著孩子回我爸媽那兒。我要這會兒去找二姐夫,回頭讓她知道,不定把我削成啥樣。所以,那個,沒有現成的車接,咱們得自力更生了。”


    不等方思慎回話,幾步跨出大門,在出租車隊列裏溜達一圈,很快選定最厚道的一個司機,講好價錢,將車包了下來。


    坐在車裏,方思慎忍不住問:“你二姐他們,經常這樣?”


    洪鑫歎口氣,一副無奈模樣:“都說兩口子床頭打架床尾和,我算見識了。恨起來的時候恨不得弄到死,動刀動槍都有過。好的時候好得像一塊牛皮糖,出雙入對,一刻都離不了。開始我都懷疑自己眼睛有毛病,現在反正是習慣了。吵一陣好一陣,分分合合,隨他們鬧去。”


    前邊司機跟小劉偷偷扯著嘴角樂,倒是方思慎正經當回事:“總是這樣,畢竟傷感情。而且,孩子慢慢懂事了,恐怕會留下陰影。”


    洪鑫又歎了一口氣。他知道那句“動刀動槍”,聽的人肯定隻以為是個誇張,絕不會想到實情如此。


    “有什麽辦法?我二姐夫那人別的都沒啥,就是管不住褲腰帶。二姐最傷心的時候,打定主意要離,是他們家死活不肯。想當年二姐給我爸幫手,底下多少大男人,管起來一點不含糊。現如今二姐夫那點生意,少說也有一半是老婆在替他打理,他離得了我二姐才怪。又沒本事又沒節操,這種song包男人,也就我二姐那直腸子,把他當個寶。”洪大少今非昔比,杜煥新在他眼裏,形象直線下跌。


    方思慎跟著輕歎一聲。別人家的家務事,隻能是一聲輕歎而已。


    盡管出租車比長途客車快不少,抵達也裏古涅市,還是已經入夜。當晚依舊住在最好的第一招待所,次日上午,往市立殯儀館取寄存在那裏的連富海骨灰。


    因為棚區改造貪汙案,整個青丘白水官僚係統差不多都動了一遍。然而上層的動蕩並沒有形成外化影響,走在市區,與三年前沒什麽不同。如果一定要尋找差異的話,隻能說市麵看起來更加蕭條了。邊區荒僻,再如何折騰,經濟發展的空間也有限。年輕人幾乎都去了外邊謀生,不到年底不回來。街上來來往往的,盡是中老年和小孩子。


    洪鑫出示了一張蓋著大紅印的介紹信,工作人員看罷,直接把館長請了出來。館長十分客氣,親自捧出連富海的骨灰盒,交給方思慎。當年連富海的事轟動一時,民間更是傳得神乎其神,簡直把他說成了民族英雄。洪方二人剛轉身,就聽見後邊竊竊私語,大概在猜測二人身份及與死者的關係。


    方思慎有點著急,想立刻就動身去芒幹道,被洪鑫勸住。兩人都不願在阿赫拉逗留,因而必須當日往返。即使夏天路好,這時候出發,時間上也十分勉強,不如明天一早再走。


    於是下午便空出來了,二人心意相通,讓司機開著車到了當初陪華鼎鬆祭拜華安時的地方。上次來好歹有個看守,這回連看守也沒了,歪歪扭扭的鐵門上掛了把生鏽的大鐵鎖。出租車在路邊等候,三個人很輕鬆地翻進林場。


    一群暑假中的無聊小孩,原本在另一邊河灘玩耍,看見有人翻鐵門進了林場,鬼鬼祟祟商量一陣,前後腳翻了進來。鐵門不太高,也沒有矛頭尖刺之類。三個成年人看了看,沒理他們,找片草地坐下來休息。


    孩子們放肆起來,不知道玩的什麽遊戲,在野花野草間瘋跑打鬧,林場夯實的平地成了他們的最佳遊樂場。清脆的笑聲傳出老遠,連陽光和微風也仿佛被那單純的快樂感染,格外和煦溫柔。


    沉重的往事,濃烈的悲傷,都在孩子們的笑聲中變得遙遠。


    瞧著方思慎唇邊的微笑,洪鑫心裏癢癢的。瞅一眼那群野孩子,問:“哥,你小時候也這樣?”問完了才想起來,自己其實知道他小時候什麽樣。隻是時間隔得太久,差點給忘了。


    正忐忑不安,就聽他輕聲道:“我小時候,也常常像他們這樣,在河灘上玩得開心。雖然沒有夥伴,但是並不覺得孤單。樹上的鳥,河裏的魚,岸邊的花,林子裏的鬆鼠、兔子、猞猁、馬鹿……現在想起來,真是一個熱鬧的世界。煩惱當然也有,比如被別的小孩子欺負,羨慕他們和我不一樣的生活,擔心媽媽犯病……但總的說來,生活非常充實。幫大人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得空跟養父學習古文字和西語,聽他講稀奇古怪的故事——每天總有事做,並沒有太多工夫花在煩惱上。越到後來,從生活中感受到的樂趣就越多。這樣的日子,一直延續到養父去世。”


    方思慎淡淡地笑了笑:“不過這個時候,我也長大了。”


    洪鑫望著他的臉,心中湧起強烈的想要親吻的衝動。在外邊不敢造次,慢慢壓下悸動的心情,道:“叫你這麽一說,聽得我都嫉妒了。依我看,就因為你小時候過得跟別人都不一樣,後來做學問才這麽厲害。你要跟人一樣去上學,沒準早讓老師教裂巴了。”


    方思慎樂了:“我偶爾也會這樣想。”


    第二天一早,驅車前往芒幹道。天氣好,路況也好,兩個小時抵達阿赫拉。洪鑫讓方思慎留在車裏,自己帶著小劉進了鎮上那棟兩層的灰白色政務府辦公樓。不一會兒就出來了,方思慎看他臉色凝重,心裏不由得有些發緊。


    “你說的那位於叔,已經不在這兒幹了。他們說他女兒女婿在外地,接了他出去養老,不會回來了。”


    “啊……”方思慎一時茫然。


    洪鑫坐進車裏:“政務府的頭頭全換了。我手裏拿的是州府的介紹信,他們不敢蒙我。劉哥到鎮子裏打聽去了,看能不能多問出些消息。”


    等了一陣,小劉回來,不等方思慎開口,先衝兩人搖頭。


    “都說是被女兒女婿接走,一年多了。也有說是去帶外孫的。隻知道在雍州那邊,具體什麽地方卻說不上來。”


    方思慎道:“火山,辛苦你了。就這樣吧,知道老人家過得不錯,也是好消息。”


    汽車繼續往芒幹道行駛,穿過林場,停在護林隊平房前。再往裏,就完全沒路了。冬天可以坐爬犁走河道,夏天隻能老老實實穿林子。小劉拎著一條煙、兩瓶酒,帶司機進屋跟護林員打招呼,說好讓司機和車子在這裏等半天。守林寂寞,那護林員高興還來不及,嚷一嗓子“別抽煙別生火”,拉著司機坐下打撲克。


    林場宿舍區比三年前更顯破敗,凡是能拆能卸的都讓人弄走了。門窗斷梁可以當柴燒,磚石瓦礫可以做建材,隻剩下凍裂的油布氈子胡亂扔在地上,踩上去立刻一片粉碎。


    很快到了宿舍區盡頭墓地邊上,方思慎腳下頓了頓,指著左邊坍塌的廢墟:“我們家以前就住在那兒。”


    洪鑫點點頭:“我上次來,到過這裏。”


    兩人站了片刻,都沒說話。


    方思慎忽然看看時間,道:“咱們走快些,抄近路進去,爭取五點前能出來。”說罷,一馬當先,在前邊帶路。背包裏放著連富海的骨灰,他執意自己拿,另外兩人也不跟他爭。


    多少年不曾走過的路,雙腳卻仿佛自己認得似的,自然知道下一步該踏在何處。大樹都砍光了,補種的新樹苗既不粗壯也不高大,行進間反而比過去更容易。兩個小時後,終於走出幼林,一大片野灌木叢橫在眼前。


    三個人坐下歇了歇,洪鑫學著另兩人的樣子紮緊褲腿,找了根長棍子當路杖。方思慎替他放下袖子,把袖口也扣上:“別嫌熱,萬一被枝條樹葉劃破胳膊,你不習慣,怕感染。”


    正是二十來度最愜意的氣溫,然而三個人疾行這麽久,無不汗流浹背。


    這回換小劉開道,方思慎緊跟著指路,洪大少隨在最後。有了劉火山劉大俠清理路障,行進速度一點也不比先前慢。差不多一個小時,就找到了連富海當初搭帳篷的地方。


    帳篷早已倒塌,方思慎慢慢走過去,掀開肮髒的油布,底下一堆亂七八糟的樹樁子,幾樣黑乎乎的生活用具,了無生氣。


    小劉問:“方少要找什麽東西?我來。”


    方思慎搖搖頭。連富海不在了,母親的骨灰被他遷移到了何處,隻怕再無線索。猜想應該不會太遠,然而四麵莽林,時間緊迫,卻又從哪裏找起?


    洪鑫道:“要不……就把連叔葬在這兒?”


    方思慎正猶豫,忽聽小劉一聲嗬斥:“出來!”


    一個灰黑的影子應聲而動,躥出去老遠,又停下,回身望著這邊,仿佛試探般“汪汪”叫了兩聲。


    方思慎一瞬間心如擂鼓,他猛地記起了連富海這隻愛犬的名字:“大花!”


    那狗聽見這聲呼喚,飛快地撲了過來,臨到跟前止住勢頭,圍著方思慎轉圈搖尾巴,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方思慎蹲下來,伸出手。見它吐著舌頭來舔,才道:“大花,你知道連叔常去的地方在哪裏嗎?”


    洪鑫看得心酸,又有些好笑:“你真當它是人哪?”


    方思慎抬頭:“我記得小時候,連叔就養過一條這樣的狗,什麽都懂。我媽埋在哪裏,它肯定知道。”


    想了想,站起來,試著往一個方向走。果然,那大狗汪汪叫著不肯挪步。方思慎停下來朝它走過去,大狗轉身跑出幾步,回頭看看,見他跟了上來,越跑越快,跑出一段停下來等等,再接著往前跑。


    洪鑫跟小劉心中暗暗稱奇,趕緊跟了上去。


    三個人萬分辛苦地穿過一片密集的矮林,看見小小一塊空地被一圈杜鵑花樹團團圍住,明顯帶著人工種植的痕跡。此時花期已近尾聲,自然風幹的花朵掛在枝頭,還保留著盛開時鮮豔的顏色。


    花樹當中三年無人打理,雜草長得齊腰深。


    洪鑫問:“先收拾收拾?”


    方思慎緩緩搖頭:“算了。咱們不可能常來,而且再過兩年,這邊很可能也會變成幼林。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無論如何,芒幹道都是最美麗最幹淨的地方,我想,沒必要把媽媽帶走。有連叔在這裏陪著,她應該也不會寂寞。”


    小劉從背包裏掏出幾樣東西,拚接一番,拚出三把鐵鍬。戴上手套,利用鋒利的邊緣一頓切割,很快清理出一方空間。三個人一齊動手,挖個深坑,掩埋了連富海的骨灰。那大狗好似也知道埋的是誰,圍著墓穴嗚嗚叫喚,音調淒惻。


    方思慎拉著洪鑫的手站在花樹叢中:“媽媽,這是阿堯,我帶他來給您看看。連叔非常愛您,我做主請他留在這裏,希望您不會生氣。”心想:與愛自己的人在一起,永遠比跟不愛自己的人在一起更幸福。


    返回時以下坡為主,速度比來時快不少。方思慎一路蹦蹦跳跳,仿佛回到昔日青蔥少年時。洪鑫看他一會兒勾勾樹枝,一會兒扯扯樹葉,一會兒彎腰去尋雜草叢中的小花,一會兒跳起來去夠灌木枝頭的野果,在後邊默默咧著嘴笑。


    “呀,水葡萄!”一串青紅相間的透明小果子遞到唇邊,“你嚐嚐,這個不酸。”


    一張嘴,連果子帶手指都咬住。


    方思慎抽了一下,沒抽動,臉漸漸紅了。水葡萄消失,手指卻還被舌頭卷著,又濕又熱,簡直像根正在融化的棒棒糖。


    洪鑫一手握住他手腕,一手壓住後腰,緊貼到自己身前。


    “別……”方思慎偏過臉,“火山在前麵。”


    洪大少哼一聲:“他不敢回頭。”


    方思慎輕輕掙紮:“還有……大花在後麵。”


    洪鑫調轉腦袋。果然,那隻大狗就在三五米外,睜著炯炯有神的眼睛朝這邊看。


    被兩隻狗眼盯著,即便洪大少這樣的臉皮素質,也有點兒不適應。


    “靠!它居然一直跟著。”


    方思慎笑了:“它大概是想送送咱們。”


    回到護林隊,天色已經變暗。三個人準備上車,那大狗忽然汪汪叫著衝上來,咬住方思慎的衣角不鬆口。


    方思慎犯了難。想起它三年來在森林中的孤寂等待,心裏很不是滋味。


    “阿堯,有沒有辦法,帶它一起走?”


    洪鑫想了想:“要不……先放我二姐夫那,等下回方便的時候,再弄到京裏。晚月河的房子快好了,正好安置這家夥。”


    兩人回程買的火車票,為了沿途看風景。車站雖然也有寵物托運,但手續繁瑣,這會兒肯定來不及了。


    旁邊小劉忽道:“洪少,我有退伍戰友在圖安車站工作,我打個電話問問。”


    熟人關係好辦事,那邊答應幫忙,一天內辦好檢疫托運手續。洪大少聽說寵物要放在行李車廂,便問包個軟臥車廂行不行。正好這趟車軟臥剩得多,本著效益至上原則,對方跟領導請示一聲,最後也答應了。


    於是圖安至京城的快速列車上,一個軟臥包廂裏住了三人一狗。為防止大花亂跑,還是弄了個大鐵籠子。這森林中獨立謀生的忠犬,有種同它主人一般的桀驁氣質,唯獨挨著方思慎的時候,會舔舌搖尾,主動親近。洪大少越看越愛,覺得把這家夥帶回去,真是太對了。卻又看不慣這畜生對著某人的諂媚模樣,以及自發自覺的電燈泡習性。瞪了兩眼,衝方思慎道:“狗先放在你爸那裏,房子大。你要沒空,讓保姆看著。等晚月河的屋子準備好,就搬到那邊去,歸我養。”


    方思慎看對麵一人一狗並列,莫名神似,大樂。


    笑鬧過後,兩人商量回京後的安排。洪大少要馬上回河津,一群過去小窯礦的傷殘工人,為了醫藥費,到礦業公司鬧事。他不在,手下的人正想盡辦法拖著。


    洪鑫皺起眉頭:“都是曆史遺留問題,這些人也知道,等我爸跟我不管事,換了後邊的上來,再沒有人會管,所以才死咬著我們家不放。”


    方思慎問:“難道地方政務府也不管?”


    “一沒合同二沒保險,當官的巴不得跟他沒關係,你指望他們管個屁?”


    “那原先的窯礦主人到哪裏去了?”


    洪鑫冷笑一聲:“正跟著我爸二次創業呢!”


    見方思慎要說話,一揮手打斷:“我知道,該他們掏錢。問題是錢生錢人家肯掏,白貼錢誰肯往外掏?現在整個礦業公司都是國有資產,更不可能拿錢出來替這幫人擦屁股。我琢磨著,趁他們搞什麽二次創業,從我爸手裏要點股份出來做個基金。”


    方思慎點頭:“這是長遠之計,好辦法。”


    洪大少翻個白眼:“老頭子年紀越大越摳門,簡直都要鑽到錢眼裏去了,非得下重手不可。你看著吧,他要不肯給,我就能把他那二了吧唧的次創業給他攪黃了。”


    說完自己的事,問方思慎:“咱爸上回提的那個‘夏典工程’,什麽時候開始?”


    憑借與普瑞斯東方研究院合作的九溪六器項目,人文學院古夏語研究所大出風頭。又從其他院校挖來幾個骨幹,實力倍增,正在向教育署申報國家一級大型課題:古文字譜係數字化項目,簡稱“夏典”。


    此課題一旦批下來,方思慎必定擔當主力。然而他並沒有想象中興致高,望著洪鑫道:“這麽大的項目,單憑人文學院,肯定不行。跟其他院校聯合的話,我很擔心,別到最後弄出第二個金帛工程。而且……”


    神色間幾分憂愁無奈:“現在的劉院長,你也知道,以前是文化署的副司長,完全用行政管理那套做科研管理。聽爸爸說,他一心想把夏文字發源地附會到元首故裏去。到時候,隻怕許多人昧著良心陪他做馬屁文章。如果是這樣,還不如幹脆取消這個課題。”


    洪鑫聽他這麽說,摟住他肩膀:“如果是這樣,那更得你來做了。咱把研究結果發國外去,理他們幹屁?”


    方思慎笑了:“嗯,你說得對,不能輕易放棄。”


    洪鑫看著他,眼眸深處有一股濃稠而洶湧的情愫在翻滾。


    “哥,你後悔嗎?”


    方思慎不解:“什麽?”


    “普瑞斯不是特別想留你?我老覺得,你留在那裏,可能比回來要快樂得多。哥,你後悔嗎?以後,會不會後悔?”


    方思慎回望著他,溫柔的笑意一點點彌漫開來,摸摸他的頭:“說什麽傻話,我當然要回來。那裏又不是我的家。”


    列車向前飛馳。


    無限延伸的鐵軌仿佛漫漫人生,在自己選定的道路上通向已知的終點。而現實種種,恰似窗外風光,以無法阻擋的速度迎麵撲來。遠處,城市鄉村阜盛人煙之外,有青山迢遞,晴空萬裏。


    (第三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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