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杯酒入肚,饒是陳明夜得玄庭經灌體,一時間也是有些扛不住的。以致於後來究竟是怎樣結束了這一場酒局,怎麽和宋中開告別的,怎樣上了馬背一路疾馳離開,他的腦海裏純是一團漿糊,半點也記不清晰了。


    隻是隱約裏倒是記得,似乎是短衫老頭下樓來單手提著自己徑直出門去了。


    再往後就是一團混黑,和忽上忽下的顛簸之感。


    陳明夜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接近正午時分了。明晃晃的太陽格外刺眼,身下的馬一顛一顛,將他的胃裏攪得一通混亂。


    陳明夜抬頭看去,卻是老頭帶著他騎了一匹馬,另一邊小紅竟然是單人騎了一匹馬,看上去還頗為興奮。


    “前輩,我們這是到哪了?”他起身,頭依然有些昏漲。


    老頭掃了他一眼:“酒力這麽差還敢那樣喝?”


    陳明夜撓了撓頭,嘿嘿一笑。


    “快出荊州了。”老頭沒好氣道。


    “這麽快。”陳明夜微微一驚。


    “嘻嘻,小師弟你醒啦!”另一邊,小紅看到他醒過來,極為開心地衝著他揮了揮手,眉宇間是隱藏不住的得意。


    “前輩,你還真放心她一個人騎馬啊?”陳明夜有些無奈道。


    “哼,”老頭冷哼一聲道,“怎麽,她的水平也不比你差啊。”


    陳明夜歎了口氣,放棄了和老頭繼續交流的想法,一個輕身憑躍,輕輕鬆鬆落到了一邊小紅的馬背上。


    “嚇,小師弟你怎麽過來啦?”小紅似乎嚇了一跳。


    “誰允許你一個人騎馬的?”陳明夜伸手握過韁繩,看著身前的小丫頭。


    小紅吐了吐舌頭:“老爺爺說可以的啊,我們也是為了快點趕路嘛。”


    陳明夜瞥了一眼身旁的老頭,幹脆地選擇了閉嘴。


    南江北岸複北行,按照路線計劃,他們要途經過豫州,在往前便是司州。


    浩明一統天下以來,將天下分為十三州,南楚之地為荊州和交州,成蜀為益州,東吳為揚州,離漢為雍州和梁州,北涼為北州與幽州,浩明有兗州、豫州、青州、冀州、徐州和司州,南部多為大州,中原之地則分的明晰。


    司州原本並不是一個單獨的州,隻是將京都附近的七郡劃分統一起來便於管理,方才有了這一大州。


    豫州雖是麵積不大,在整體十三州中位居倒數,卻向來是中原人口的密集之地,單以人口而言,足以位居前五之列。


    小紅一路上都是睜著大眼睛仔細地看著陳明夜,似乎對於客棧發生的那一幕依舊存了許許多多的好奇在心裏。


    陳明夜看到她的神色便知道小丫頭心裏在想些什麽,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豫州可以算是中原極為富饒之地了,你肯定能看到許多不錯的東西。”


    小丫頭聽了眼睛立馬亮晶晶的。


    老頭在一邊嗬嗬一笑:“你小子別的不厲害,騙小丫頭的功力倒是不錯。”


    陳明夜有些無奈,總覺得這位前輩自打在南江上酩酊大醉之後,說話總有些衝。


    “前輩可有什麽想去的地方?”陳明夜隨口問道。


    “怎麽,你還能陪著我去瞎逛不成?”老頭掃了他一眼,依舊沒有什麽好氣。


    陳明夜想了想道:“雖不知前輩為何願意一路相伴,但這一路行來確實受了前輩很多照顧,小子銘記於心。如今不過十月中旬,距離冬月的壽辰大典倒還有些時日,前輩若是順路有想去的地方,倒也確實可以一去。”


    老頭微眯起老眼看向他,撇了撇嘴:“你這話說的怎麽像是要趕我這老頭子走?”


    “前輩誤會了,”陳明夜無奈道,“晚輩隻是有感而言,絕無虛假之意。”


    “嘿,也行,”老頭突然嗬嗬一笑,“不如順道去伏牛山看看。”


    “伏牛山?”陳明夜聽到這個名字微微愣了一下,覺得好像有些耳熟。


    “禹州城知不知道?當年白衣兵聖王巢曾於此破數萬羌敵,保得中原安穩,方有後來的大秦盛世。”老頭掃了他一眼說道。


    “原來是這個伏牛山。”老頭一說,陳明夜頓時就有了印象。


    史書記載,西域羌敵曾經有過一個短暫而又輝煌的帝國,一統西域之後更是意圖染指中原,當時的大秦王朝剛剛經曆了一場災荒,國力正值衰微,羌敵一路勢如破竹直抵大秦腹裏。號稱大秦雙壁之一的大將軍在一場大戰中奮戰至死,剩餘的殘兵在副將王巢的率領下,於伏牛山進行了一場震驚後世的埋伏。


    “於退敗中設伏,利用羌敵驕兵輕進的心理,以相差近五倍的懸殊兵力果然出擊,一戰而破敵數萬,一戰而潰敵攻心,可謂至勇至謀。”陳明夜回想起來,長歎一聲。


    “一堆廢話,最重要的不說,要不是伏牛山的特殊地形,他王巢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打不贏那場仗,”老頭撇了撇嘴道。


    陳明夜笑了笑:“前輩說的是,伏牛山穀是典型的喇叭口地形,王巢以奇兵從上而下突襲,斷其首尾,羌敵自亂陣腳,故而能勝。”


    小紅突然插話道:“小師弟,你知道那個伏牛山有什麽好吃的嗎?”


    “這個我還真知道一點,”陳明夜伸手捏了捏小丫頭的臉蛋,說道,“伏牛山最出名的就是胡辣湯,燉肉胡辣湯肉爛湯鮮,可謂是香辣綿口,回味無窮。”


    老頭接話道:“還有呢,那禹州紅薯粉條你能不說?還有那川子燴菜、火燒夾涼粉、禦王燴……”


    小紅的眼睛愈發地閃亮起來。


    陳明夜卻是轉頭看向老頭,若有所思地想到了些什麽。


    “臭小子,你想說什麽?”老頭注意到他的目光,伸手掏了掏耳朵問道。


    “前輩似乎對於此地頗為熟悉?”陳明夜試探著問道。


    “哼,想說什麽就說。”老道頗為不耐道,“磨磨蹭蹭,何不再把兩條腿夾緊些當小媳婦去算了。”


    “……”陳明夜輕咳一聲道,“其實晚輩對於前輩的身份一直頗為好奇。”


    “廢話,”老頭瞪了他一眼,“你小子也從來沒有老實交代過自己的身份啊。”


    陳明夜撓了撓頭:“晚輩實在是有些不得已的苦衷。”


    “得了,你不說我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老頭沒好氣道,“你放心啊,我對你們這些個臭小子實在是沒有什麽興趣,什麽時候你把那欠我的幾壺酒給還清了便行。”


    “前輩若是這麽說的話,晚輩恐怕就算是厚著臉皮也要往下拖了。”陳明夜笑道。


    “你以為自己的臉皮不厚嗎?”老頭撇了撇嘴,轉向小紅卻是一副樂嗬嗬的樣子,“小丫頭,你說是不是?”


    小紅歪了歪腦袋想了想,說道:“是,確實該厚著臉皮才對。”


    老頭嘴角微微一抽:“果然是師兄妹,看來你們的師尊也是位不簡單的人才。”


    “老爺爺你說的不對哦,”小紅搖了搖頭,“小紅才是師姐哦,應該說師姐弟才行。”


    老頭看了小丫頭一眼,幹脆扭頭,閉目養神去了。


    陳明夜壓抑住笑意對著小紅說道:“小紅,剛剛我和前輩說的那些,想不想吃?”


    “想想想!”小紅連連點頭。


    陳明夜揚鞭一拍:“那我們這就快馬加鞭,滿足小紅的心願。”


    “好耶!”


    伏牛山其實算得上是整座禹州城附近唯一的高峰了,在地勢大都屬於平原的中原地帶,顯得格外突出。


    由於老頭的提議,陳明夜一行特意繞過了禹州沒有進城,而是直接向著禹州城東的伏牛山趕了過去。


    伏牛山遠望頗為壯闊,東西縱橫開去約有數十裏,曲澗溪流縱橫交織,層蔭蔽山,鬆柏繁茂,倒是一派怡人景色。


    雖是深秋時節,伏牛山上行人依舊如織,遠遠觀去,漫長山道夾雜著漫山的紅楓,行人行走期間,仿若進入了一片火紅的世界。


    陳明夜眼見的人流眾多,不由得放慢了速度,與老頭並騎,緩緩向前。


    “奇了怪哉,這伏牛山何時變得這般熱鬧了?”老頭似乎有些納悶,口中喃喃道。


    “前輩莫非不知,數十年前的月霞仙子曾在此開派立觀?”陳明夜笑道,侃侃而談,“這曾經可算是整個江湖的一大遺憾。”


    老頭整個人一下愣在了那裏。


    陳明夜微驚,這可曾經是轟動了整個浩明江湖的一件大事,沒想到這位老前輩還真不知道。不過他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過來,老頭曾揚言湖底數十年,不知道這件事倒也在情理之中了。


    小紅卻是巴眨巴眨地看著老頭,似乎微微有些疑惑。


    陳明夜繼續說道:“前輩不知,晚輩倒是可以說說,其實這月霞仙子是當年江湖胭脂榜上鼎鼎有名的美人,更重要的是她同時還是位列了武評榜的高手,月霞仙子一人,真可謂是驚豔了整個江湖。可惜奇怪的是,月霞仙子終身未嫁,成名不久之後就悄然隱退了,直到她過世多年才被人發現原來這位仙子竟然是隱沒在當時荒無人煙的伏牛山開派立觀,雖然江湖人都不明白這是為何,但每年前來伏牛山的人真的是如過江之鯽,絡繹不絕。”


    “她,死了?”老頭話音似乎微微有些顫抖。


    陳明夜終於察覺到老頭話音中的異常,轉過頭來,這才注意到老頭的失神之色。


    “前輩?”他忍不住喊了一聲。


    “她,死了?”老頭重複一句,滿眼的不敢置信,“她,怎麽會死了呢?”


    “您是說月霞仙子嗎?她老人家已經過世很多年了,前輩莫非認識她?”陳明夜有些不理解道。


    老頭仰天大笑,滿座伏牛山的蒼鬆翠柏似乎都在這一瞬間跟著擺動起來,


    “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他繼續笑,明明是朗聲的大笑,卻有分明像是掩蓋著什麽的倉皇。


    “前輩?”陳明夜滿是詫異,這還是他認識老頭以來第一次見到他如此失常的狀態。


    小紅突然伸手拉了拉陳明夜的衣袖,陳明夜低頭看去,卻看到小丫頭衝著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陳明夜歎了口氣,默默地看著身旁須發皆張的老頭。


    老頭突然伸手,向著遠方的山頭輕輕一招,霎時間,漫山的紅楓似乎都開始曼舞,漫山的紅霞映照在那張已然蒼老的臉上,隱隱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愴。而從山巔之上,似乎有一物猛然蹦出,向著這邊飛了過來。


    沿途的路人一時間也都將目光投向了這邊,有些驚駭地看著那從天際飛來的不知名之物。


    老頭伸著手,目光蕭索地看著飛來之物,手掌向著來物虛抓,將那物緊緊握在了手中。


    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又匯聚到了老頭的手中。


    陳明夜也不由自主地看了過去,卻見老頭手掌緩緩展開,掌心之中,竟是躺著一枚淡金色的月牙兒耳墜。


    “原來是你……”老頭喑啞著嗓子,再也笑不出一聲。他呆呆地看著靜靜躺在自己掌心的那枚小巧耳墜,身子僵在了那裏,一動也不動。


    得意又如何,傷懷又如何,那個人,他終是再也見不到了。


    天地之間,隱隱有一股風雷匯聚。


    陳明夜突然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他皺著眉頭,終於想起。


    安順城前,那個巍峨挺拔的身影,麵對著千騎的衝陣,也曾淡淡一笑,執掌風雲。


    宗師?他終於想起那個江湖上傳揚已久的名頭,似乎就算那聶雲與刀客的江上比鬥也並未曾竭盡全力到這個地步。


    武道宗師,踏入此境者終究寥寥,執掌風雷時也隻是片刻,但那片刻,便對得起“人間無敵”這四個字。


    老頭此刻僅是一個起勢,卻煊赫得震動了方圓百裏之地,聲勢之龐大得仿佛要顛倒整個天地一般。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很多人再也不敢繼續上前,紛紛掉頭就往山下跑去。


    而就在此時,伏牛山上突然響起一陣嬌音厲喝:“是誰膽敢在此鬧事?盜我靜月觀至寶?”


    老頭皺了皺眉頭,一語不發。


    須臾之間,從山頭那邊飛來數十道霞光,似乎整座山頭的高手都依然出動匯聚向了這邊。遊人終於意識到不對,再也沒有遲疑,一個個全都驚恐地呼叫著向山下逃去,而所有的人即便是慌不擇路的逃跑也都是滿懷畏懼地遠遠避開了那個隻手風雷的老頭,不敢靠近半步。


    陳明夜一臉鎮定地站在老頭的身側,伸手牽著小紅,覺得有些頭疼。


    小紅卻是始終沒有在意周圍環境的變化,隻是一直巴眨著眼睛,牢牢地盯著老頭。


    從風雷突起到伏牛山眾多高手出動匯聚不過眨眼之間,可見老頭短短一瞬鬧出的陣勢實在是將整個伏牛山都嚇得不輕。


    當先一道飛鴻在老頭身前不遠處落下,卻是一個身著道袍的美婦,她看著靜靜戰立的短衫老頭,礙於老頭的威勢之甚,一時間竟是不敢靠近。


    “敢問這位前輩?”她有些戰戰兢兢地開口,麵色中帶著些許惶恐,直到靠近了才真正察覺到眼前這位相貌平平的老頭究竟是有多麽的恐怖。


    她不由得一聲長歎,不知向來安於自己一畝三分地的伏牛山到底是何處惹惱了這樣一位神仙。


    “路過,見一見故人罷了。”老頭終於開口,卻又是一聲喟然長歎,“這世間,沒了她,真的很無趣啊。”


    於是他隨意揮手,轉瞬間,風雲便已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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