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麽意思?”


    “別廢話!快說是誰雕的!”師父步步緊逼,追問道。


    老萬也終於有點被嚇著了,磕磕巴巴地指著外麵道:“是我,我一個工人雕的,就,就是那個跛腳!”


    老萬這個廢品收購站裏有好幾個工人,哪個人的腳是跛的我們卻沒有注意過。師父對老萬道:“你叫他進來,我有話要問他!”


    老萬慌忙跑出去找人。很快,他便拉著一個老頭子進來了。那老頭看起來都快七十了,跛腳駝背,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又髒又舊,見了我們他還躲躲閃閃的,好像很怕生人似的。我不禁有些懷疑,小倩的眼光會這麽差?怎麽會看上他?


    師父問那跛腳工人:“你今年多少歲了?”


    那跛腳畏畏縮縮地道:“五,五十九......”


    才五十九歲的人,怎麽看起來跟七十歲老頭一樣?不過年齡倒是差不多對得上號了。師父跟老萬說,讓他先出去回避一下。老萬很想搞明白我們要幹什麽,不想離開。師父便把他推了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那個跛腳工人也有些害怕,連問我們要找他做什麽?


    “幹嘛?哼!”師父冷笑一聲,道:“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怕不怕鬼?”


    “鬼?哪裏有鬼?”那跛腳好像真的被師父嚇了一跳,左右張望,神情變得異常緊張。


    師父轉頭和我對望了一眼,兩人都微微點頭,這下我們心中都有底了。怕鬼說明心裏有鬼,那還不好辦?


    “你,認不認識小倩?”師父決定單刀直入,繼續施壓。


    果不其然,那跛腳一聽到了“小倩”這兩個字,便開始哆嗦起來。“哪......哪個小倩?”


    “就是三十年前被你害死的那個女孩!”


    “不不不!她不是我害死的!”跛腳急忙否認,卻無形中承認了自己認識小倩。


    “那是被誰害死的?”師父見逼問這招有效,便趁勝追擊。


    “她她她......她不是被流氓害死的麽?”那跛腳連忙澄清道,極力想撇清楚自己跟這件事的關係,但他卻已經完完全全地落入了我們的圈套之中。我和師父又對望了一眼,嗯,絕對是他沒錯了!


    “那你知不知道我們是什麽人?專程來找你做什麽嗎?”師父擺出一副陰晴不定的樣子。實際上,我們知道的線索也很有限,提示到這兒也就沒了。接下來要再想逼問出真相,還得靠跛腳他自己講出來。


    跛腳連忙點點頭,隨後卻又搖了搖頭。點頭的意思可能是老萬之前跟他講過我師父是幹什麽的,搖頭應該是表示不知道我們的來意。


    “那你先說說,當年的事情是個什麽情況?”師父語氣緩和了一些,引導他道。


    可那跛腳卻繼續搖頭,也不說話了,神情十分緊張。也不知道他是被嚇傻了還是拒不交代。


    師父皺了皺眉頭,又問道:“你為什麽要拋棄小倩?”


    跛腳還是繼續搖頭,我注意到他的眼珠子左右轉了兩下。看樣子他剛才被我們詐過一回之後,現在已經起了戒心,似乎是打定主意死活不認這事兒了。我心想,這下麻煩了,剛問出點眉目來,後麵的關鍵問題還沒弄明白呢!


    師父也有些惱了,又換回了剛才的嚴肅語氣,陰測測地道:“是不是要我帶小倩來跟你見上一麵,你才肯講呀?”


    那跛腳一聽這句話,頓時嚇得臉色慘白,又猛搖頭。看來他就是個吃硬不吃軟的賤骨頭,還特別怕鬼。


    “那好,我現在就帶她來見你!”師父故意拉長了尾音說道,還給我使了個眼色。我其實有點不太明白他這個眼色的意思,現在是大白天,怎麽帶小倩過來呀?況且師父之前不是說,要調查清楚了再決定帶不帶小倩來找“負心人”麽?


    跛腳可不知道還有這些個矛盾和限製,他害怕極了,又想負隅頑抗,隻是猛搖頭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們休想嚇唬我!這世上又沒有鬼!”


    “是嗎?”師父冷笑道。他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卻開始在那堆舊衣物裏翻找起來。最後他翻出了一件紅色的女士長外套,然後對我道:“你穿上。”


    “啊?”我愣住了,張大了嘴指著自己問道。


    “別廢話!”師父不由分說,直接把那件女式外套給我套了上去。呃!我感覺一陣反胃!那衣服都不知道扔在那兒多久了,上麵一股重重的黴味。


    師父還不罷休,又繼續翻找起來,居然從那堆舊戲服、舊道具裏翻出了一口黑須髯口來,給我戴在了頭上!


    我這下子終於明白師父的意思了!但我十分非常極度地不樂意,一直在擠眉弄眼地表示抗議!師父卻壓根不理睬我的反對意見,他還瞪我,叫我不要亂動!


    他轉過身去對跛腳道:“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我也沒辦法了。就待我請小倩的冤魂上來跟你說話!”


    說罷,他紮起馬步,又隨便掐了個假手訣,嘴裏胡亂念叨起來。他平時這套真真假假的把戲玩多了,倒是有模有樣地很,除了我誰也看不出來哪次是真的,哪次是假的。


    師父念了半響,最後猛地一跺腳,大喊道:“有請冤魂小倩,上此童子之身!”他的手一指竟指向了我!


    艸!


    我哭笑不得,但此時就如同是被趕上架的鴨子,不得不從了!我隻好即興發揮,馬上低下頭來,整個身體猛抖了幾下,表情、動作都變得僵硬起來。這就表示有鬼已經上了我身了!


    一進入狀態後,我立馬也入了戲,就學著小倩的樣子,耷拉著頭,讓髯口的黑須垂下遮住麵孔,然後抬起兩隻手來做雞爪狀。


    那跛腳頓時就被嚇壞了,大叫著:“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救命呀!”他拚命退到角落裏,臉上已經沒有了血色。


    我一看,嘿!這招好像還真管用!我腦子裏回想著昨晚小倩的表現,決定就照她那樣子來演。我透過披麵的長發(實際上隻是髯口的黑須,絕對是兩碼事)恨恨地盯著跛腳,用嘶啞而尖細的聲音道:“負!心!人!你就是那個負!心!人!”


    聽到了這句話,那跛腳立刻被嚇得大哭起來,還衝我跪了下來猛磕頭!看來他跟我一樣,已經被小倩在夢裏折磨過不知多少回了。我還不算慘的,才過了一個晚上。他可能都已經被折磨了三十幾年了!都不知道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師父這時也不失時機地在一旁大喝道:“想求饒,那還不快老實交代?”


    跛腳已經被嚇得六神無主,忙道:“好好好!我說我說!你先不要讓她過來!”


    “快說!”我突然尖叫道,把跛腳又嚇了一大跳。


    跛腳便開始磕磕巴巴地敘述起三十幾年前的陳年往事來。原來他與小倩起初交往時,兩人都是一家手工藝品廠的職工。跛腳做的是雕刻,小倩則是刺繡。跛腳當時也算是年輕帥氣,又有些藝術才華,小倩長得貌美如花,兩個人倒是很登對的一雙,甚至都已經開始談婚論嫁了。


    但當時的廠子是國營的,負擔重效益又不好,工資也很低。那正是改革開放轟轟烈烈的時候,跛腳便心有不甘,一直想下海做生意掙大錢。正巧,有一位**富婆來縣城考察投資,見跛腳長得俊,兩人便勾搭上了。


    那富婆答應了要帶跛腳回**做生意,實際上就是想養他當小白臉的意思。跛腳心裏也清楚,但他當時實在是太想出去闖一闖世界,想發大財想瘋了。於是,他頭腦一發熱,就和小倩解除了婚約,跟著富婆走了。


    其實跛腳後來也沒去成**,隻到了深圳。富婆給了他一些錢起家做生意。但是他根本就沒有做生意的頭腦和經驗,結果沒幾年就虧完了。錢虧得多了,富婆也煩他了便趕他走。跛腳無處可去,又隻好回來再想找小倩,這時才知道小倩當年在他走後就出事了。他失魂落魄,還被小倩的兄弟狠打了一頓,腳也給打壞了。而且從那開始,久不久地跛腳總會夢見小倩的冤魂來找他,搞得他差點精神失常。


    再後來,跛腳在外地四處打工,卻一直也沒能飛黃騰達,前兩年隻好又回到了這裏。他這會兒年紀已經大了,腳也跛了幹不了重活兒,就隻能跟著老萬收廢品,苟延殘喘。沒想到,到老了他還是被小倩的“冤魂”給追債上門來。


    說到慘處,跛腳也不怕鬼了,一下子撲了上來,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哭。他哭喊著求小倩原諒他,說自己現在也是生不如死,“你要我死,我就去死了算了!嗚嗚嗚!”


    事情問到這兒,應該都問清楚了。但這出戲又應該如何收場呢?我用詢問的眼神看了看師父,意思是這戲還要不要繼續演下去?


    師父咳咳了兩聲,道:“你起來吧!既然把事情經過都說清楚了,那我就先讓她回去吧!”於是,他又開始擺造型又念假咒語。我也順勢一陣哆嗦,算是恢複本身了。然後我便趕緊把那身髒東西都給丟到一邊去。


    師父對那跛腳道:“你這樣吧,你自己親手寫一封信,把剛才你說的這些話都寫下來。記住了,要深刻檢討,真心懺悔!然後我會幫你拿去燒給小倩,告慰亡靈,以後應該就沒事了吧!”


    那跛腳老頭忙不迭地點頭答應了,還又是磕頭又是道謝的。師父也不扶他,搖了搖頭便開門出去了,我也跟著走。結果一出門,卻發現老萬正在趴在外麵窗戶下麵偷聽,被我們給抓了個正著!


    老萬尷尬地嘿嘿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師父拍了拍老萬的肩膀,道:“老萬,與你無關的事兒不要瞎打聽,也不要瞎傳,明白嗎?”


    “是是是!我明白!我明白!”老萬連忙點頭答應,完了還主動加了一句:“下次您隻管來取鞋子,我不收錢了!”


    回去的路上,我問師父接下來準備怎麽辦,難道就這樣放過他了嗎?


    “那還能怎樣?”師父反問道,“他都混得那麽慘了,也算遭報應了!況且他雖然有錯,但罪不至死,你要真把小倩帶去見他,那小倩不得把他弄死?”


    確實,小倩可不像是那麽好講話的人!


    “那我們回去怎麽跟小倩講?您可是答應了要幫她找人的!”我又問道。


    “唉!那就隻能是好好勸她了!”師父歎了口氣道,“她執念太深,怨氣又重,搞不好我還得來硬的了......”


    師父沉默了幾分鍾,卻突然笑出聲來。


    我覺得奇怪,他又想到什麽了,笑得這般突兀?


    “師父你笑啥?想到啥好點子了麽?”


    “沒有!嗬嗬!我突然想起你剛才的樣子了!”師父這會兒居然不正經起來,斜乜著眼睛看我,促狹道:“你今天挺機靈的,嗯,演技也不錯!”


    艸!


    他不說還罷了,一提這事兒我又覺得特別委屈!


    我大聲抱怨道:“師父!您也太會給我出難題了吧!把我當猴耍呢?說要鬼上身就鬼上身,下次我是不是還得來個噴火吞劍,胸口碎大石啊?您哪能這樣子糟踐你徒弟呢?要傳出去了我還怎麽有臉見人呀?”


    師父聽了我的一通抱怨,反而越笑越起勁了。他擺擺手道:“哈哈!這有什麽的?不管用什麽法子,隻要能把事情處理好了就行!”


    抗議無效,我便也惱了,半路就丟下師父,獨自一人跑回了家。後麵我因為這事兒還鬱悶了好幾天,心情不佳。女人心細,韓婕也察覺出來了,問我咋了?


    我卻不想說,也沒法說,說出去怕又被人笑,丟人!


    不過,好歹這件事情我算是盡心盡力去處理過了,心裏也不覺得愧疚了。小倩的影子沒有再來夢裏找我,失眠的問題自然而然也就解決了。


    又過了幾天,到了二月初五,我再次去到了師父家準備趕鬼市。可我進到了院子裏一看,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準備呢!這又是啥情況呀?


    師父獨自坐在屋裏發呆,見我進來了也不說話。


    我小心翼翼的問道:“怎麽了,師父?今晚的鬼市咱不去了麽?”


    師父好像這才發現是我來了,便將他手裏握著的一封信遞給我看。他道:“這就是那個跛腳寫給小倩的信。”


    “哦,他送過來了!”我接過信隨口問道。


    我正準備看呢,師父卻答道:“是老萬送過來的......是遺書!”


    “啊?”我吃了一驚。


    “那跛腳前天晚上就跳河死了!”師父黯然道,“老萬今天收拾他的遺物時,才翻到了這封信。信封上麵寫是留給我的,其實是寫給小倩的!”


    我連忙攤開信紙,把內容快速看了一遍。信裏前麵一大段寫的基本上就跟那天跛腳向我們交代的事情經過相差不多,到了後麵,便是對小倩的各種道歉和懺悔的話。其中還重複寫了好幾行:


    “我活該!我活該!我活該......”


    “我該死!我該死!我該死......”


    信的最後一行才算是交待後事了。他說自己要去跳河自盡了,囑咐老萬一定要把信交給師父,再拜托師父燒給小倩,不然他死不瞑目!


    “那他......還有執念嗎?”我遲疑地問道。如果跛腳也跟小倩一樣,怨氣不散,那不還得滯留陽間?


    師父明白我的意思,對我搖了搖頭,道:“我也想到了,還特意去那條河邊去看了看,沒有他的冤魂。”


    既然沒有冤魂滯留,那跛腳就應該是順利去往地府投胎了。這樣也好吧,對於他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了!


    既然事情已然如此,那還是要有始有終的。師父和我草草地準備了一些食材,趕著時間去到了鬼市。


    到了鬼市入口,師父讓我先自己推車進去擺攤,而他則獨自去找小倩。我一個人剛擺好了攤子,師父就回來了。我問他怎麽樣了?師父隻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遠處似乎開始有些騷動,還聽到有人一直在喊些什麽。聲音由遠及近,我才看清楚原來是方伯。


    方伯一路跑過來,老胳膊老腿的卻像個小孩子般又蹦又跳地。他一路激動地大喊道:“小倩要去投胎了!小倩要去投胎了!”


    小倩要去投胎了?這在亂葬崗可是件大事兒!


    幾乎所有的鬼顧客都迅速起身,全部往鬼市最裏麵的那個角落跑去。我回頭望了望師父,師父也衝那個方向揚了揚下巴,意思便是:你想去看,就去吧!


    我也跟著那些鬼們一路小跑過去,也不管什麽人啊鬼啊能不能接觸啊的這些個禁忌,直接穿過重重鬼影擠到了前排。


    小倩已經跪在了那位苦行僧麵前,默然低頭,雙掌合十。那個和尚則一直在念經,念了好久才終於念到了最後一句“阿彌陀佛”!


    梵音高亢,佛光照下,和尚將手輕輕地放在了小倩的頭頂上。在一片溫暖而明亮的佛光中,小倩漸漸化為了虛影,就此在人間消散了。


    眾鬼一片驚歎。他們不知前因後果,想不通小倩為何會突然想不開要去投胎了。


    但我卻是最明白的,她和跛腳都以自己的方式結束了這一段孽緣,從各自的痛苦中解脫了。


    唉,問世間情為何物?


    直教生死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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