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晚上九點結束了天嘉大酒店的實習,回到學校匆匆忙忙洗了個澡,換套衣服,馬上又騎上小電驢出了校門往西嶺公墓而去。我走進元寶樓的時候剛好是十點半,真是連口氣都不讓人歇一歇。


    好在我還年輕,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鐵打的筋骨,使不完的勁,熬個夜算什麽?我進元寶樓快一個月了,各種活計已經是輕車熟路,一來便跟其他人一起動手準備,等著子時開市。


    可今晚的鬼市似乎也注定不會太平,剛一開市,頭一位走進來的老客就是出了名的難伺候:刁大帥來了!


    刁大帥生前是一名軍閥,也是一個殺人魔王。他勢力最大時,擁兵數萬,統領了幾乎半個廣南。他好戰好殺,從來不接受俘虜,跟他打仗的敵軍士兵,隻要是打了敗仗又跑不掉的,統統都會被他槍斃,一個不留!


    作惡作多了,自然就會有天來收!刁大帥也不可能一輩子打勝仗呀!他在與另外一位軍閥在一場決戰中激戰正酣的時候,天降驚雷,居然就不偏不倚地擊中了他的後勤軍火庫!


    刁大帥花了重金從洋人手裏購得的新式軍火彈藥在一聲巨響過後幾乎全部毀於一旦。於是後麵形勢逆轉,全軍崩潰,他不可避免地吃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大敗仗,也是最後一次。這次,輪到他成了別人的階下囚。


    但是以刁大帥的性格,怎麽可能會低頭求饒,自然是破口大罵,以求一死。他死的時候被人一槍爆頭,子彈從左眼直接穿過,在腦袋上前後各留下一個大窟窿眼。他死了之後變成了鬼,一身的殺氣、戾氣、怒氣都化作怨氣,成了這西嶺鬼市裏最厲害的鬼。


    刁大帥做人的時候不安分,當了鬼也喜歡鬧騰。他打仗的時候,西嶺是一處戰略高地,他的指揮部就建在這上麵,死也死在了這上麵。所以,他一向以主人家自居,認為西嶺公墓本就是他的地盤,手裏又聚了一幫他的老部下以及其他窮凶極惡的鬼,成了一股陰間惡勢力,到處敲詐勒索,喊打喊殺。


    西嶺公墓建成之後,幾大陰修門派才聯手將他鎮住,然後跟他談判。現在刁大帥似乎已經和西嶺公墓委員會達成了某種默契,在鬼市上他會給麵子不搗亂,但平時在墓園裏誰也管不了他,成了實際上的鬼霸王。刁大帥同時還是西嶺鬼市飲食監督委員會的其中一位監督員,所以攤主店主們見了他也得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隻見刁大帥進了元寶樓,大馬金刀地往一張長凳上一坐,便大聲嚷道:“店小二,泡茶!”


    老時運氣不好,離他最近,隻好哆嗦著跑過去,沏茶,上瓜子,記菜單。他拿著菜單回來的時候,身上冷汗直流,臉都白了,低聲對我道:“哎喲,他那對眼睛嚇死人了!”


    刁大帥現在是獨眼,但他瞎了的左眼也從來不戴布片遮掩。他瞪人的時候,好的右眼已經夠凶的了,左眼那個大窟窿眼則更嚇人,很多夥計、店小二都曾被他直接嚇暈過去。


    刁大帥的身後跟著一大群大鬼小鬼,呼啦啦地就把整個元寶樓差不多給坐滿了。就算坐不滿的位置,也絕對不會有別的老客敢進來坐,今晚上元寶樓就等於是被刁大帥等人給包了場。


    那幫大小鬼們也都是痞子樣,一進來就大呼小叫,跳上凳子,騎上桌的都有。我們幾個跑堂的過去招待,一個不滿意就是破口大罵,還被他們拿瓜子、花生往臉上砸,但誰也不敢吭聲,隻能是逆來順受。


    但既然是開門做生意,不管是什麽樣的客人上門,都得照常營業不是?老孟拍了驚堂木,清了清嗓子,便開始說起他的評書來:


    “自那夜聽琴後,崔小姐聞聽張生有病,自己身子上也多有不適,便想著紅娘去書院裏看他。紅娘問:‘姐姐喚我,不知有甚事?’小姐道:‘我有一件事央你,你與我望張生走一遭,看他病情如何,回來話我。’紅娘道:‘我不去,夫人知道不是耍。’小姐道:‘好姐姐,我拜你兩拜,你便與我走一遭!’紅娘這才扶起小姐,道:‘我去則便了!’”


    “紅娘來到書院裏,先把唾津兒潤破窗紙,看他在書房裏做甚麽?隻見張生和衣兒睡起,羅衫上前襟褶祬,孤眠況味,淒涼情緒,無人伏侍。‘覷了他澀滯氣色,聽了他微弱場息,看了他黃瘦臉兒。張生嗬,你若不悶死多應是害死!’


    ”


    “憔悴潘郎鬢有絲,杜韋娘不似舊時,帶圍寬清減了瘦腰肢。一個睡昏昏不待觀經史,一個意懸懸懶去拈針線;一個絲桐上調弄出離恨譜,一個花箋上刪抹成斷腸詩;一個筆下寫幽情,一個弦上傳心事:兩下裏都一樣害相思!”


    唉,也活該老孟倒黴!他這會兒正照著侯大盆的意思,別別扭扭地說著新書《西廂記》。他一邊說著,底下那幫大小痞子鬼便一直在起哄,各種汙言穢語和口哨聲此起彼伏。刁大帥也甚是不滿,越聽臉越沉。


    “你這說的是嘛玩意兒?”刁大帥終於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大罵道,“一個糟老頭子說書,盡說些病了,愁了,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的事情!男的女的湊一塊不就是為了幹那麽點破事兒嘛?要幹就脫了衣服躺一塊幹,不幹就趁早滾蛋!在那兒磨磨嘰嘰地幹啥玩意兒?”


    “對不住了!實在是對不住了!”老孟連忙起身作揖道歉,又苦著臉去問刁大帥:“這《西廂記》裏說的就是這般的故事......不知大帥想聽些什麽?”


    “你的三國講完了嗎?”


    “完了!”


    “我都沒聽夠呢,你就說完了?”


    “呃......大帥還想聽哪一回?”


    “你再把《三英戰呂布》那一回給我講一講!”


    “行!這一段我熟,張口就來!”


    老孟再次清了清嗓子,緩了緩心神,重新開始:“上回說到,董卓無道,各路諸侯起兵討伐,圍攻虎牢關!但呂布呂奉先,單人匹馬,所向無敵!先是在陣前斬殺了幾員敵將,又追得公孫瓚落荒而逃!”


    “就在此時,便聽有人喊了一句:‘三姓家奴!休得猖狂!你家三將軍在此!’”


    “哢!不知什麽東西狠狠砸到方天畫戟上。也就是呂布吧,要換別人這戟是非出手不可。赤兔馬也往後退幾步,噔噔噔!籲!”


    “呂布手按鞍橋,停住畫戟,舉目一看,在他麵前飛來了一將。此將生得镔鐵塔一樣,頭上戴的镔鐵盔身穿皂羅袍,胯下烏騅豹,手持丈八矛。他生得豹頭環眼,暴長鋼髯。好威武啊!


    ”


    “來將何名!?”


    “燕人!張飛!”


    老孟這一段果然是熟,說得也是繪聲繪色,著實精彩。刁大帥打了一輩子的仗,也最喜歡聽打仗的故事,這會兒終於是滿意了,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地聽著,一副十分享受的樣子。


    不多時,刁大帥點的鬼餐便出了鍋,幾個跑堂的推來推去,最後還是老時自己硬著頭皮去端菜上桌。他戰戰兢兢地,端著菜盤的手不停地發抖,看著就讓人擔心。


    老時好不容易把菜端到了刁大帥的麵前,正要往桌上放。這時恰好趕上老孟說到劉關張三人圍住呂布一番大戰,刁大帥聽到精彩之處又是猛地一拍桌子,大吼一聲:“好!”


    老時被他一吼,嚇得一哆嗦,加之他手裏還墊著毛巾,那盤菜竟滑了出去摔在地上,“咣!”


    這一聲脆響,把老孟的評書也給打斷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老時身上。更倒黴的是,那盤菜摔便摔了吧,一股菜汁還濺到了刁大帥的褲腿上!


    老時一看刁大帥的臉色,再被他一瞪,不消刁大帥罵他,自己就已經被嚇得半死,暈倒在了地上。可這下他卻闖了大禍了!


    “大帥的褲子髒了!”不知誰喊了一句,那群大鬼小鬼都一起躁動起來。


    “元寶樓就是這樣子待客的嗎?”


    “這麽不給麵子,你們元寶樓還想不想做生意了?”


    “這老不死的還暈過去了,真便宜他了!”


    “兄弟們,操家夥,砸場子咯!”


    就在這種鬧哄哄,所有人都亂成一鍋粥,大夥兒又不知道該如何收拾的時候,金大勺從廚房裏出來了。他抓起身下的圍裙,擦了擦手,很鎮定地往刁大帥跟前走去。主廚一出麵,我們這些夥計也得以定下心來,那幫大小鬼們也停了聒噪。


    金大勺看了看刁大帥的褲腿,然後向對方作了個揖,道:“刁大帥,是我們招待不周,我向您道歉!這老夥計是個老實人,就是膽小了些,還請您不要見怪!”


    刁大帥大大咧咧地伸長了腿,乜斜著眼睛看金大勺,道:“哼!道個歉就完事兒了麽?”


    金大勺歎了口氣,又道:“這樣吧,刁大帥,今晚您點的菜都算在店裏的賬上,就當做是我們給您賠罪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往許大碗那邊使了個眼色。


    可還沒等許大碗表態呢,刁大帥又猛拍了一下桌子,大怒道:“你看我像是來白吃白喝的嗎?”


    “哢嚓!”


    那張可憐的方桌被刁大帥連著拍了三下,最後這一次又使得的是全力,終於從中間裂開,轟然倒塌!


    鬼的身體是虛體,普通人是摸不到的,鬼也隻有在怨氣充足的時候才能觸碰陽間之物,更遑論將一張方桌擊碎,可見刁大帥的怨氣之盛!


    金大勺倒是麵不改色,隻瞄了一眼那裂成兩半的方桌,又作揖道:“那依大帥的意思......”


    “照常上菜!”刁大帥猛一揮手,道,“若是再出差錯,你這元寶樓就不要開了!”


    “那就多謝大帥了!”金大勺鞠了一躬,轉過頭來對我們幾個夥計道:“老孟,繼續說書!小翟、小葉,你們過來把桌子換了。小李、小孫,把老時抬到倉庫裏去。”


    我見被他點了名,自然不好意思不上。另外一個叫小葉的也不得不跟著我一起跑過去把裂開兩半的方桌抬走,又換了一張好的過去。金大勺鎮靜的表現給了大夥兒信心,老孟又繼續說他的《三國》。刁大帥聽著書,雖然臉還是陰沉著,但也沒有再為難我們。


    “照常上菜!”金大勺最後交待完這一句,便轉身回了廚房。


    可說是這麽說,下麵的菜誰還敢上呀?


    我們幾個跑堂的擠到廚房裏,其他人又開始推來推去,誰也不願意再去端菜。我見金大勺的目光移到了我身上,心裏便想:“他這意思就是希望我上咯?上就上唄!我還正愁沒機會表現呢!”


    於是,我主動請纓道:“我來給刁大帥上菜吧,你們負責其他桌。”其他幾個跑堂的一聽,頓時都鬆了一口氣。


    我端起一盤白灼基圍蝦,大大方方地就走了出去。我把菜端到刁大帥的桌上,然後恭敬地說了一聲:“大帥,請慢用!”


    刁大帥轉過臉來瞟了我一眼,發現我居然是直接用手把鬼餐端了過來的,他似乎來了興致,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道:“剝殼!”


    我愣了一下,但還是答道:“好的,大帥!”我拿起一隻蝦,三下兩下就把蝦殼給剝開了,然後把蝦肉放回到盤子裏。刁大帥一直在盯著我,我也就隻好一直剝。剝了五六隻後,刁大帥突然一把揪住我的領子,把我扯到他麵前,瞪著我。


    “小子,你好像不怕我哦?”他惡狠狠地道。


    我和他的鬼臉湊得實在是太近,不僅把他左邊窟窿眼裏的碎肉、**都看得一清二楚,甚至還能透過窟窿眼看到他腦後麵的另外一隻小鬼在衝我做鬼臉!


    靠!想嚇唬我?小爺我可是從小在鬼堆裏麵長大的,什麽惡心醜陋的鬼沒見過?


    我笑了笑,很從容地道:“怕!我怕大帥不滿意我們元寶樓的鬼餐,要給個差評就麻煩了!”


    這回輪到刁大帥愣了,但隨即他便鬆開了我,仰頭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你這小子膽子夠大!我就喜歡像你這種混不吝的小夥子!哈哈!”


    “大帥,這蝦還要剝麽?”


    “不剝了!你去把剩下的菜都給我端上來!”刁大帥揮揮手,放我走了。


    我心裏終於鬆了一口氣,轉身便走回了廚房。進了廚房,我才趕緊找了個垃圾桶吐了一會兒。媽蛋!要說怕,我剛才是真不怕,可也覺得反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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