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曆六月十五。


    台州。


    路橋鎮。


    燕無常戴著一頂寬寬的草帽,穿著粗布短衫,獨自走在田野間的小路上。


    海邊的城鎮風雲變幻得快,早上還晴空萬裏,毒辣的太陽像是要把地上的水汽蒸發個一幹二淨,到了下午,黑壓壓的烏雲便侵襲而來,抬眼望去,天邊的黑雲之間還閃爍著雷光。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水汽,看樣子不久,一陣不小的暴雨就會席卷這裏。


    燕無常的草帽壓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張臉。臨走前不忘披了件蓑衣,幾隻低飛的蜻蜓蚊蟲在他身邊飛舞著。


    田野一望無際,泥水成了暗淡的灰色,渾濁地湧動著。燕無常腳上的草鞋也沾上了泥巴,腳脖子露在外麵,髒得有些發黑,活脫脫像個莊稼漢。


    從茅屋那裏走了一個時辰,放眼望去碩大的田野沒有一個人影。在田野的盡頭坐落著一家小酒館,前麵插了一支旌旗,輕輕地搖晃著。


    燕無常緩緩地走著,不緊不慢,好似在閑庭信步,但每一步都隨帶著強大的壓迫感。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來到了那個小酒館。


    酒館裏沒有點燈,簡陋的木桌椅擺在了門口。桌旁坐了三個男子,為首的一個上麵容消瘦的老者,戴著大大的鬥笠,露出的半張臉帶著肅殺之氣。另外兩個男子坐在桌子兩旁,一襲黑衣,身材魁梧,麵無表情地看著外麵。


    燕無常停在了小酒館麵前,抬起頭,微微眯起了眼睛,打量著這三個男子。


    為首的老者開口對他道:“坐吧。”


    燕無常便邁步走了進去,坐在了桌旁。


    另外兩個男子對著他點頭示意,道:“王爺。”


    他沒有回應,而是漫不經心地看著老者,道:“閣主,好久不見。”


    被稱為閣主的老者依舊低著頭,任憑鬥笠遮擋住他的臉。


    “王爺,是有很久不見了。”閣主淡淡地道,喉嚨裏發出渾濁的聲音。


    燕無常掃視了一下四周,對閣主道:“說吧,到底有什麽事情。”


    閣主道:“事情,大致馬良已經跟王爺說過一遍了,老朽便不再贅述了。”


    燕無常聽罷,笑道:“馬良?就是那個從你們天樞閣出來執行任務的小夥子?他暴露了,恐會影響我天網的行動。”


    閣主搖了搖頭,道:“老朽不是因為馬良的死來叨擾王爺的,我天樞閣的人,都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說著,他輕輕抬起了頭,鬥笠下鋒利的雙眼看著燕無常,接著道:“隻是,最近天樞閣在吳國的行動,遇到了一些麻煩。”


    “什麽麻煩?說來聽聽。”燕無常笑道,隨意地將手臂擱在了桌子上。


    “我們在吳國調離軍備的中間人死了,還活下來一個,他為了分贓,將軍備的流動明細記在了一個賬本上。而他已經被吳國的縣衙關入了地牢,那本賬本,仍舊沒有找到。”閣主道。


    “那可就麻煩了。”燕無常饒有興趣地對閣主笑道,一副輕鬆的樣子。


    閣主看著他,道:“我已經分派潛藏在縣衙的人開始行動了,但動作受阻,早在之前吳國的刑部就已經察覺那些軍備的動向了。”


    燕無常的嘴角邪魅地勾起一抹弧度,笑道:“你們在那個小縣城還有人啊,那跟我說說,別讓我給誤殺了。”


    “他叫歐陽墨,是萍鄉縣的縣令,也是他主管我們中間人的案子。”閣主道。


    燕無常聽罷,想了想道:“縣令?那不是很好從中間下手麽?”


    閣主微微搖了搖頭,道:“不,若真的這麽容易,那老朽也不會從燕國千裏迢迢地趕過來了。刑部的尚書已經準備插手這個事情,可能吳國的朝堂也在暗中有所動作,隻是還沒有打草驚蛇。若不是迫不得已,我們不會再冒險暴露任何一個成員。”


    “然後呢?我幫你除掉了負責這件事的人,還有什麽問題?”燕無常看著他問道。


    “隻要我們重新潛藏起來,我相信吳國也不會查出什麽破綻。可是那一本賬本就成了我們暴露與否的關鍵。我叫人讓那個縣令去查了,但估計沒什麽效果。從杭州的州府已經層層施壓,他們肯定已經開始調查。若是比我們快一步,那後果則不堪設想。”


    燕無常整了整身上的蓑衣,問道:“那這事兒,燕王知道不?”


    閣主點了點頭,道:“現在我們必須更加地小心,在隱藏自己的同時,不惜一切代價啟用所有人員,務必要趕在吳國人之前找到並且銷毀那本賬本。”


    說著,他微微向燕無常湊近了道:“可若是到了最壞的地步,我想王爺天網的計劃,也會受到不小的阻礙吧?”


    燕無常聽罷,思索了一會兒,道:“那你想讓我怎麽做?”


    “王爺的天網的計劃是要找出楚國餘孽,這件事給了吳國朝廷那裏不少壓力。早在一個月以前王爺剛剛進入吳國的地界的時候,吳國人便已經有所察覺。我們必須要讓他們更加地感到威脅,拖慢他們的進度,給我們爭取時間。”閣主看著燕無常道,話語擲地有聲。


    “你的意思是說,想讓天網繼續在吳國引起動靜,暴露自己,為天樞閣爭取時間?”燕無常問道。


    閣主點了點頭,道:“天網此行是為剿楚而來,即便在吳國境內發出點動靜,我想也不會引起多大後果,畢竟在抗楚之戰中吳國有愧於我。但軍備之事非同小可,若是被吳國掌握了證據,那恐怕會引發兩國戰亂。”


    燕無常的身子向後一靠,點點頭道:“嗯,我明白了,不幹。”


    這幹脆利落的拒絕讓在座的幾人不禁一愣,但仿佛又像是燕無常的行事風格。閣主好像早就料到他會拒絕,雙眼盯著燕無常道:“王爺,這是燕王的意思。”


    燕無常聽到燕王二字,臉上的神情一瞬間變得冷冽起來,麵容僵硬,眼神中多了一絲慍怒。


    他和閣主對視了一會兒,開口道:“那,既然是燕王的意思,你們這就不是來找我商量的,而是來通知我的?”


    麵前的閣主微微頷首,對他道:“老朽也隻是遵旨辦事,望王爺莫要責怪。”


    “好,我遵旨。”燕無常沒有猶豫多久便道,“但我有個要求。”


    “王爺請講,隻要是老朽分內之事,一定照辦。”閣主道,聲音有些沉悶沙啞。


    燕無常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塊令牌,隨手摔到了桌子上,道:“我之前便想跟你們說了,我前兩天逮到一個楚國人,從他身上找出來了這個。”


    閣主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桌上的令牌,道:“這是……一塊縣衙捕頭帶的令牌。”


    “不錯,那個人是楚國客卿王莽的師兄弟,他不知道潛伏在縣衙裏當捕頭當了多久了,那兒的縣令不是你們的人麽?幫我查一下。”燕無常的眼神冰冷得像是要凍結一般,道“查得清楚一點,我要知道楚國餘孽潛伏的目的,還有沒有其他人。”


    “好,王爺,老朽一定盡力。”閣主道。


    吳曆六月十六。


    杭州。


    萍鄉縣。


    楚墨換上了一件輕便的書生打扮,褪下官服後清秀的麵容好似年輕了幾分,和如今正在趕考的堂中學子相差無幾。


    他獨自在房間裏,拿著天樞閣寄來的信件,眼神中帶著一絲淡漠。


    盯著信件看了許久,他麵無表情地將信件隨手扔入了牆角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爐中。信件很快地扭曲成一團,被火苗包圍,吞噬。


    楚墨的物件不多,隻有一些簡單的隨身物件。他將縣令的令牌塞入懷中,又取了一把短刀,出鞘,他細細端詳著刀刃上映著冰冷的寒光,過了一會兒,收刀,將它放在腰間。


    楚墨特地挑選了縣衙裏下人活動較少的時間,一個太陽當空的正午,出了縣衙的大門。


    他沒有叫馬車,以往的車夫一直都是王素,如今他可能已經死在了燕無常的手下,而其他的車夫又信任不過,隻得徒步走在正曬得滾燙的大街上。


    按照國師的吩咐,近段時間天網會在這個地方有所動作,為了避其鋒芒,必須出國躲避一段時間。楚墨在幾年前早已習慣了東躲西藏的生活,在某一個瞬間,他甚至想脫掉一切的偽裝,以歐陽墨的身份開始平凡的生活,和尋常百姓一般娶妻生子,買一座不大的宅子,餘生夕陽西下,不再過這些終日費盡心機,打打殺殺的日子。


    但很快,這個念頭就被打消了。世間人都是爹生娘養,而為了他隱藏身份而做出巨大犧牲甚至付出生命的楚人已經多到記不清名字,他們何嚐不想擁有如此的生活。他的肩膀上承擔著一半楚國的希望,所謂尋常人生,對他來說不過是一種遠在天邊的奢求。


    他又想到了國師,和他多年未曾謀麵的弟弟。


    想到了他在最黑暗的時間裏仍舊牽腸掛肚的女子,韓路遙。


    正午的太陽掛在杭州城的上空,空氣中帶著滾燙的潮濕,路邊的野草打著蔫,樹葉也彎下了身子,躲著刺眼的光。地麵被照得睜不開眼,街道兩旁的攤販赤著上身,躲在陰涼的地方,拿著蒲扇無精打采地衝身上扇著風,眯起眼睛打量著路上的行人。


    走了約莫一頓飯的功夫,來到了他前幾日同張仁傑一道來過的酒樓前。酒樓門口的告示欄上仍舊貼著縣試上榜的學子名單,紙角起了卷。楚墨經過時下意識地伸出手,將翹起的一角輕輕撫平。


    突然,他聽到身後有急促的喘氣聲,不禁一愣,回頭一看,是一個同樣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約莫隻有十六七歲,正死死地盯著那張名單,滿臉通紅,喘著粗氣,眼中像是要噴出火來。


    “為何……憑什麽……憑什麽!”男子咬牙切齒地說道,身子因為憤怒而輕輕顫抖著,雙拳緊握。


    楚墨看著身後的男子,臉上帶著習慣性如沐春風的笑意,問道:“這位仁兄,何事如此急躁啊……”


    話音未落,男子猛地躥上前,一拳砸向告示欄。


    咚的一聲,告示欄晃了晃,男子的手一下子血流如注,將告示欄砸出了些裂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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