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有雲。


    天攏四野,大齊事變。


    事由一個女子引發的暴動,大漠之上,數以萬計的西域難民不忍齊國朝廷官僚壓迫,紛紛揭竿而起,推翻其所勢力。


    這麽讀來,茶餘飯後的人們津津樂道,像是一段春宮故事。


    而此時的齊國。


    西京。


    暴動猶如一顆點燃了的火星,落在了茫茫草原上。


    準確的說,不是草原,像是一批望不到頭的幹柴雜草,火星無聲地落下,卻預示著一場能驚天動地的火海。


    火苗逐漸升騰了起來,上天用慈悲的眼神靜靜地觀望著,沒有伸手降下一場大雨讓它熄滅,而是放任它繼續吞噬,燃燒。


    西域人的暴亂已經持續了幾天幾夜,一開始,他們守著西京州城中官道的最西邊,以此為界,不退後半步,意為守衛自己最後賴以生存的家園。


    齊軍的戰馬踏著大步衝進西域人群中,衝散了一次又一次圍攏起來的人牆。


    手起刀落間,盡帶起一簇血花。


    街道周圍的低矮房頂和窩棚上,趴上了齊軍的弓弩手。他們背上的箭婁裏盛滿了鋒利的羽箭。對著烏泱泱的人群,不用瞄準,隻需要一直重複開弓搭箭的動作便可。


    西域人的慘叫聲此起彼伏,一個接一個的粗壯身軀倒下。魁梧的西域漢子在人群中怒吼著,渾身浴血,像是一隻無畏的野獸。


    他們手中的大刀足有十幾斤重,揮砍間虎虎生風。刀刃劃過戰馬肥壯的肚子,削鐵如泥,馬背上的士兵跌落下來,很快便被砍得血肉模糊。


    但西域人還是勢單力薄。他們的陣型被一次次衝垮,不得不反複地向後退卻。整個官道上的屍體一層一層地疊了起來,看上去觸目驚心。


    齊軍不敢相信以往儒弱的西域人此時竟有如此滔天的勇氣敢來與他們的戰馬官刀抗衡,他們也被激怒了。士兵們拽著韁繩,衝進西域人居住的窩棚,揮刀砍殺每一個看見的西域人。


    不少西域人開始潰散,衝進蜿蜒複雜的小巷子裏,四下逃散,開始與齊軍躲貓貓。


    仿佛是人間地獄,每個人的頭上都降臨了滅頂之災。西域人中的婦孺老人帶著驚恐的神情,抓緊時間捎上家裏值錢的東西——約莫也就十幾兩銀子,背上剛剛滿月的嬰孩,躲進巷子裏的垃圾堆,石牆後和簡陋的地道裏。


    偶爾,還會有幾個年輕力壯的西域人從一間不起眼的窩棚裏猛地竄出來,對著齊軍士兵的戰馬揮起他的砍刀。但效果甚微,基本上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一換一,很多西域人剛剛冒頭便被弓弩手一箭射穿了腦袋。


    高總管待在官道的最東頭,身邊有層層護駕。作為前線官職最高的指揮員,他不敢擅離職守,但現如今,他也感覺事態已經隱約控製不住。打發一個士兵快馬加鞭回長安稟報齊安後,他便留守在這裏,同時發出了最高的指令——西京裏所有的西域人,格殺勿論,直到太子殿下發出新的指令為止。


    幾乎所有的禁衛軍都趕到了這裏,擁有精良裝備的他們麵對大部分手無寸鐵的西域人,猶如是一場屠殺。


    而原先韓路遙和沈夢溪所暫住的客棧,便是西域人反動的陣地,是他們潛藏已久的大本營。


    在揭竿而起的第三日,街道上的暴動逐漸平息了下來,不像一開始那般如火如荼。西域人的陣型已經被徹底衝垮,外麵隻有零星的幾人躲在街頭巷尾,對沿途的齊軍士兵發起自殺式的襲擊。


    此刻的客棧裏,門窗緊鎖。之前黑黝黝的大堂裏點上了數支蠟燭。外麵已然夜深,卻遲遲沒有平靜下來,遠處還不斷傳來齊軍士兵的馬蹄聲,吼叫聲,夾雜著野狗的狂吠。


    大堂裏黑壓壓地擠滿了人,一片死寂。


    他們大多是精壯的西域漢子,寬闊的肩膀上紋著張牙舞爪的刺青,圖案各不相同,像是跳躍著的火苗。他們全都默不作聲,眼神帶著迷茫和空洞。四周隻聽得到隱約的喘氣聲。


    大堂的中央,是一張木桌,上麵擺著一支明晃晃的煤油燈。燈後,坐著頭發花白,滿臉褶皺瘦得皮包骨的老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老嫗坐在桌後,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一般,又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大堂裏就這樣沉默了許久,直到客棧的大門徐徐打開,發出沉悶的吱呀聲,打破了平靜。


    一瞬間,所有西域漢子紛紛轉過頭去,幾十雙眼睛看向門口。一個身材高大得異於常人的西域漢子架著另一個蹣跚地進了大堂,門旁的人一見,急忙上前幫他攙扶著。


    被駕著的人渾身都是血,他的左臂空空蕩蕩,還在向外滲著血,巨大的傷口已經發黑。他的腦袋虛弱地垂著,看樣子奄奄一息。


    那個高大的西域漢子正是西域反叛隊伍的首領。他將那個將死的傷員交給了旁邊的人,緩緩抬起頭來,掃視了一圈大堂裏佇立著的一圈人。


    所有人的視線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他,眼神中帶著一絲希望和期盼。


    首領的眼神格外的堅毅,雖然灰頭土臉,臉上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跡,但仍舊好似泛著光芒。


    他邁步向大堂中央的老嫗走去,步履堅定,人群自動為他讓出了一條路。不一會兒,他來到了老嫗的麵前,昏黃的燭光照著他鋒利得如同磐石的臉龐。


    “阿嬤,我回來了。”首領用西域語對老嫗輕聲道,嗓音浸著風沙般的沙啞。


    老嫗在首領熾熱的眼神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發出夢囈般的聲音,道:“外麵……還有多少孩子?”


    首領怔了一下,沒有回答,後撤了一步,對著老嫗單膝跪地。


    “阿嬤,艾拉的孩子們……回到了他們降臨時的地方……”首領低聲地道,“他們遠離了人間的苦難……沐浴著艾拉賜予的甘霖,在天上看著我們……”


    呼啦!首領背後的人群跟隨著他的動作不約而同地對著老嫗跪了下去,沒有發出多餘的聲音,但客棧的地麵仿佛都為之顫動。


    老嫗緩緩地抬起了沉重的眼皮,她的麵前是跪倒一片的黑壓壓的人群。


    她的目光望向了在門口陰暗的角落裏的傷員,那個消瘦的西域人此時已經沒有了動靜,躺在一張桌子上,斷臂的傷口還在潺潺湧出黑色的血,而他周圍的人卻沒有任何辦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呼吸逐漸微弱下去。


    老嫗的眼神中滿是滄桑和憐憫,她緩緩開口道:“那個孩子……隻有十六歲,他的母親叫沙圖瑪,他的父親叫拉本,拉本是一個很可靠的男人,他會打鐵……”


    老嫗絮絮叨叨地說著,聲音很小,但在寂靜的大堂中擲地有聲。


    “他叫阿本托……他小的時候,喜歡在街上亂躥,跑得飛快,幾個大人也追不上他,頑皮得很……”老嫗道,“他的眼睛很漂亮,古靈精怪的……”


    說著,她的話戛然而止,扭頭看著首領,道,“他的父親呢,去哪兒了?”


    首領沒有抬頭,壓低的聲音洪如銅鍾,道:“阿嬤,拉本死了。”


    老嫗幹癟的臉皮耷拉著,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對首領道:“尼爾托,他們不光是艾拉的孩子,同時也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阿嬤。”首領尼爾托道,“這一戰是我們對中原人的第一次反抗,是對這些艾拉褻瀆者的聖戰,是為了推翻壓在我們身上的大山,阿嬤……這一戰我們別無選擇,為了族人的未來,為了千千萬萬的孩子,我們……必須要犧牲。”


    老嫗又閉上了雙眼,皺起了眉頭,道:“艾拉是不忍心看到她的孩子們這樣死去。”


    她的話音剛落,躺在桌子上昏迷不醒的阿本托突然顫抖著掙紮了起來,仰脖吐出了一口鮮血,隨即腦袋重重地磕在了桌子上,歪在一邊,徹底沒了氣息。


    阿嬤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她的雙唇不住地蠕動著,開始為他祈禱,超度。


    尼爾托默默地聽著她禱告了一會兒,抬起頭,對她道:“阿嬤,我們已經聯係上了外麵的炙匪,他們回來幫助我們的,我們不是孤軍奮戰。那幫中原人,會迎來他們的報應的。”


    阿嬤沒有回答他,隻是不停地禱告著,輕輕地搖了搖頭。


    “阿嬤,我們已經別無選擇,我們已經沒有了退路。”尼爾托接著道,“我知道,您不想看著我們有更多的人死去,但是為了今後千千萬萬的孩子不受壓迫,我們必須用我們的屍體,來鋪成一條路。阿嬤放心,若是有一天中原人的刀架在了我的胸膛,我一定會讓他看看,艾拉孩子的心髒,堅硬如鐵。”


    說罷,他站了起來。


    “阿嬤,請為我們祈禱吧,告訴艾拉,她的孩子長大了,可以為她遮風擋雨,每一個男人都能夠承擔起守衛她的重任。”尼爾托振振地道。


    他身後的人群也隨之站了起來,眼神中相繼發出堅定的鋒芒。


    老嫗仍舊沒有回答他,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臉頰上的溝壑滑落下來。


    尼爾托轉過身來,麵向人群,道:“明日,西京外的炙匪便會殺進來,大家晚上準備一下,明日一早,我們便要開始聖戰。占領西京便是我們第一個目標。”


    說著,他也閉上了雙眼。


    “遠在天邊,仁慈的艾拉。我們都是您的孩子,願意在您的庇護下,為我們的自由而戰。”尼爾托一字一句地道。


    “艾拉!”所有人都發出低沉的呐喊聲,連客棧的天花板都開始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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