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墨想到這裏,撞著膽子對她行禮問道:“姑娘可是結兄的內人,暗香堂中人,韓路筱?”


    女子一聽,嘴角揚起,笑道:“小女子離開暗香堂許久了,早已不是堂中之人,公子喚我歐陽路筱即可。”


    “不敢直呼嫂嫂名諱。”楚墨恭敬地道,“早年聽聞嫂嫂知書達理,賢惠過人,今日一見果然傳聞不虛。”


    在世人眼中,暗香堂算是一個臭名昭著的殺手集團,堂中以女性居多,個個身手了得,心狠手辣,靠著四處暗殺朝中權貴站穩了位置,做著見不得光的黑市生意,壟斷市場,韓國朝廷官員對此也是敢怒而不敢言。


    但在如此被世人所敵視的暗香堂中,也有寥寥幾位精通儒雅之術的女子,抱讀詩書,就如同大戶人家的大家閨秀一般聞名鄉裏。韓路筱就是其中之一。她不但有很高的文學造詣,還非常恪守婦道,在暗香堂與歐陽府聯姻後,深得歐陽震華的喜愛,在歐陽結死後仍服侍府中長輩,不曾改嫁,被世人所讚譽。


    但對楚墨來說,最令他感興趣的,還是她的身份。聽聞她是韓路遙同輩之人,與她血緣關係最為親近,楚墨也想借著她來探尋到韓路遙的身世。


    韓路筱看著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莞爾笑道:“三少爺既然有緣到了這兒,就別一直站在園子裏了,來進屋中坐坐。”


    楚墨看著她如沐春風的神情,端詳了一會兒,實在看不出她與韓路遙的相似之處。韓路遙在他的記憶中一向是擺著一副冰山似的表情,拒人於千裏之外,和她同輩的姐妹就像是兩個反差。


    麵對她的盛情邀請,楚墨不好退卻,也為了防止自己不慎出現在歐陽慕的視線之內,便與她一同進了偏房。


    再次進入偏房,楚墨細細端詳著四周的陳設。不大的房間內,一塵不染,飄散著一絲淡淡的芳香。楚墨謹慎地掃視了一眼窗外,確定沒有歐陽慕的蹤跡後,才跟著路筱在一張仙人桌旁坐了下來。


    路筱轉過身去,從一個木櫃中取出一盞茶壺,開始張羅著砌茶。楚墨看著她忙碌的背影,猶豫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嫂嫂……您在暗香堂時,可曾聽聞有一個同輩的女子,喚作韓路遙的?”


    路筱走到桌前,用一根小木錐將茶葉搗碎,邊忙活邊道:“已經過去好些年了,堂中路字輩的也有不少,自打皇上授予國姓之後,堂裏稍有些權勢的都改為國姓了,實在是沒什麽印象,三少爺莫怪。”


    楚墨聽罷,隻得輕笑了一聲,他思索了一會兒,又開口問道:“那嫂嫂早年間,可曾聽聞同輩中人,有位女童流落到楚國的?”


    他話音剛落,路筱搗茶葉的手一頓,好似被這番話驚醒了什麽。這個反應稍縱即逝,她低著頭淡淡地道:“這個好像有所耳聞,不知三少爺是想問什麽。那年我還小,年幼不懂事,隻是聽得長輩提起過,早年間暴楚侵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韓軍大敗,都城蘇州險些陷落,皇上便請了堂中的長輩請求聯手抗楚。長輩們那時也不滿暴楚已久,便暗中刺殺一名楚軍大將,卻不曾想刺殺失敗,楚軍為了報複,圍堵了暗香堂,揚言要將堂中族人全部剿滅。可是最後不知為何,長輩給楚軍送了一個和我那時年紀相仿的女童,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說著,她將茶葉搗好,取出適量放在瓷盤中稱了重,再用一把精致的木勺將茶葉倒在沸水中,一時間茶香撲鼻,濃鬱怡人。


    楚墨聽罷,點了點頭。這和他小時候在楚宮中得到的消息出入不大。暗香堂受命刺殺遠征軍大將軍李秋寒,那些刺客皆被客卿反殺。而後不久,李秋寒便將邋裏邋遢,渾身髒兮兮的韓路遙帶到了宮中。


    隻是他不理解的是,為何他們會因此放棄了報複暗香堂的機會,卻帶回來一個與此事毫無關聯的女童?父皇對她還視如己出,將她當成了自己的幹女兒,甚至到最後還將她許配給了楚留笙。她身上到底有什麽讓父皇如此在意的東西,僅僅是習武的天賦異稟麽?


    楚墨心中滿是疑問,他抬頭看了看正專心致誌泡茶的路筱,她的眉眼與韓路遙神似,隻是多了許些溫和善意。他生怕問得太多會令人心生起疑,隻得把顧慮咽到了肚子裏。


    正當他想得出神時,路筱已經泡好了茶,用長嘴壺將茶倒在洗過的茶碗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轉了一圈,才在他身前放下,柔聲道:“三少爺,嚐嚐我的茶藝如何?”


    楚墨猶豫了一會兒,端起茶碗,一股濃烈的清香撲鼻而來。他小抿了一口,熱茶入喉,仿若甘泉潺潺,他不禁歎道:“好茶,嫂嫂的茶藝實屬上乘。”


    路筱聽罷,雙眼如同彎月一般眯了起來,笑道:“三少爺別打趣我了,隻是在府中與下人偷學了幾手罷了,不足上大雅之堂。”


    說著,她在楚墨對麵坐了下來,靠在桌上,一隻胳膊撐著臉頰,看著楚墨問道:“不知三少爺去北上考學可遇上了什麽新鮮事?嫂嫂終日待在這大宅子裏,不曾遠遊,也不知這外頭現在變化得如何了。”


    楚墨一愣,也不知從何說起。他怔怔地放下茶碗,溫和地道:“此番說來話長,我離家已久,回到府中物是人非,有些不適應,不如嫂嫂先與我說說這些年我離家之後府上的事兒如何?”


    路筱聽罷,淡淡一笑,道:“好啊,我也好久沒有與外來的人說說話了,要不是趁這回聚會,還不知道得在這園子裏無聊多久呢。”


    說著,她也為自己上了一壺茶,啜飲了一口,道:“三少爺不知道,當年你離家時,可把老爺氣壞了,與外人聲稱要與少爺你斷了關係。但這也隻是一時氣話,天下有哪個為人父母不疼惜自己的孩子。後來老爺聽說你在北上的途中寫了好多抗楚的文章,還給他漲了臉麵,常拿出來與外人炫耀。我也留了一份手抄文。”


    說罷,她便起身,從一個木屜中取出一本小冊子,翻開遞到了楚墨的身前。


    楚墨暗暗苦笑一聲,拿起冊子簡單地翻了翻。


    孤身草履踏北州,萬裏戰火伴遠遊。


    不聞雞鳴穿鄉裏,隻見楚狼吞諸侯。


    這不就是罵我的打油詩麽?這種水平還能去考學?楚墨無奈地歎笑了一聲,收起了冊子,路筱隻當他是不滿意之前的文筆,笑著道:“我一介沒文化的女子哪裏懂這些你們大男人的東西,我隻是覺得寫得挺好的,老爺也讚不絕口,才私藏了起來,三少爺莫要取笑我。”


    說罷,她宛若銅鈴般清脆悅耳的笑聲傳來,道:“三少爺傳出不少詩作後,便突然沒了消息,老爺上下都很擔心。但那時戰亂正焦灼,暴楚連連敗退,舉國上下同仇敵愾,老爺也忙著募捐一事,無力顧及少爺,但他心頭還是十分牽掛的。直到聽聞少爺在杭州當上縣令的消息後,老爺才放下心來。”


    楚墨點了點頭。數年前他在楚宮的地牢隻與歐陽墨有過一麵之緣。那時歐陽墨已經被嚴刑拷打得沒了人形,隻剩半口氣吊著。但他見到自己仍是擺出一副讀書人的骨氣,痛罵了一番。他的長相與自己著實是十分相像,陸川便將他活生生地揭下了麵皮,換在了自己的麵龐上。


    現在想來,楚墨對他著實有些欽佩,大戶人家的出身,也有如此視死如歸的情懷,實屬不易。


    “說起來,我在少爺離家不久便嫁入了歐陽府上。”路筱淡淡地回憶道,“雖說我與夫君算是聯姻,但他也是個儒雅之人,對我很好。隻是新婚燕爾沒多少日子,夫君便參軍去了前線,最後……”


    說著,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神情也變得悲傷。


    楚墨見狀,忙安慰道:“堂兄護國有功,也算是為國捐軀,實屬光榮。”


    “三少爺有所不知。這暴楚南下侵韓的部隊異常凶猛,夫君前去參軍可謂是九死一生。”路筱說著,眼中帶著悲切,“我在他臨行前極力勸阻,可他就是不聽。你說這楚軍敗退明明是早晚的事,抗楚的人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他為何還要一腔孤勇地前去送死呢?”


    楚墨聽罷,不知還說些什麽。男兒誌在四方,而女子隻在意一家平安,兩者曆來很難理解。


    根據他從歐陽墨的生平中了解到的歐陽府中情況,他的堂兄歐陽結前去參軍的那個時候楚軍確實已經開始走上了下坡路。而楚墨自己也是在那個時候臨危受命,換了身份一路南下,潛伏進燕國的天樞閣內。


    而讓在遠征時所向披靡,一路高歌勇進,令天下聞風喪膽的楚軍開始節節敗退的轉折點,就在於一個人——天下劍客榜第一人,劍客宗師,李淳罡。


    在那個戰亂年代,江湖中人向來不插手國與國之間的紛爭,他們中的許多人自視清高,大傳無為思想,認為不論是哪一方挑起的戰爭,最後的受害者仍舊是百姓。江湖中不現於世的強者視戰爭為恥,也是出於這個原因,楚軍中大量的客卿在麵對普通的士兵時常常以一抵十,沒有對手。


    但就在楚軍遠征連連凱旋,各國紛紛俯首稱臣之時,不知為何,陸川突然設計綁走了李淳罡的妻女。盡管當時李淳罡已經隱秘山林,朝中很多人都極力反對,但楚王和陸川依舊一意孤行。


    結果不出所料,李淳罡大怒,得知他的妻女被陸川困在吳國後,在此一人屠虐了三千楚軍精銳,卻最終還是無奈地向楚王屈服。此事過後,在江湖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李淳罡作為劍客宗師,一向深受江湖中人的崇敬愛戴,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迫使他屈服,為天下人所不恥。而後西麓書院借此機會周遊列國,一番遊說過後,全天下史無前例地聯手抗楚,拉開了大楚亡國的序幕。


    路筱抬起頭,看到楚墨出神的樣子,擠出一抹笑意,擦了擦眼角的淚花,道:“有勞三少爺聽我這番抱怨了,實在是有失禮數。夫君他已經走了有好幾年了,我在這個園子裏住著,很少有生人,見到少爺不知怎的囉嗦了幾句,還望三少爺莫怪。”


    楚墨回過神來,忙道:“嫂嫂別這麽說,堂兄戰死沙場,我也很難過,還請嫂嫂節哀。這些年嫂嫂一人打點內外辛苦了,我以茶代酒,敬嫂嫂一杯。”


    說罷,他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噴香的茶水入喉,甘苦清涼,令人不覺神清氣爽。


    路筱看他這番模樣,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茶哪裏是這樣喝的,要喝得慢一些才能品出些味道來。”


    她起身,又邊往楚墨身前的茶碗中倒了些,邊道:“日子也是一樣,這些年我一人在這園子裏養花種草,倒也嚐出了一些味道。”


    楚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端詳著她的麵龐,恍惚間,他又看到了些韓路遙的影子。


    小的時候,他被父皇逼著習武練劍,同齡人還在做著紈絝子弟的時候,他就被迫和宮中的客卿對練,無論是酷暑寒冬,從未間斷。


    但哪怕他擁有世界上最好的資源供他提升進步,可韓路遙就如同他的夢魘,不論是在經文還是劍法,樣樣都高他一頭。他正值年輕氣盛的叛逆年紀,每每看到韓路遙跪在他的身前,麵無表情地叩首時,他總覺得被狠狠羞辱了一番,韓路遙空洞的眼神好似每時每刻在對他說,你是太子又如何,還不如我這個階下囚。


    自從他那一日向韓路遙炫耀自己的沾花劍法,結果被她輕鬆擊破,自己惱羞成怒扇了她一巴掌之後,不知怎的傳到了父皇的耳朵裏。父皇罰他閉門思過三日,出來以後便安排韓路遙與他對練。


    那段日子回想起來實在是痛苦不堪,他作為高高在上的太子的尊嚴屢屢被一介戰俘踐踏,若是敵不過身經百戰身手出眾的客卿也就罷了,麵對一個同齡的女子竟然還屢戰屢敗。他感覺遇到了極大的挫敗,自尊墜入了低穀。


    那自己到最後究竟是如何會愛上她的,楚墨現在也想不通,隻是此刻望著與她及其相像的麵龐,心中竟有些悸動。


    “三少爺?”


    路筱輕輕的呼喚將他從回憶中驚了回來,他才發覺自己已經怔怔地盯了她好久。楚墨自知失態,趕忙尷尬地咳嗽了幾聲。


    路筱見他窘迫的模樣有些發笑,柔聲道:“三少爺,時辰不早了,宴席要開始了,我們先去見見老爺吧。”


    “好。”楚墨慌忙應允,站起身來,一時間不慎將袖口裏的簪子露了出來。他急忙收起袖子,不敢抬頭,快步從正門邁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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