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各自感歎,對比眼前艙底躺著的沒藏颯乙,瞿廣翰、石寨行事終究還是好過太多,並未失卻人情的根本。不似沒藏颯乙隻知恃力而為,不畏人心,不懼還有天道,膽敢把滔天罪惡當成萬世洪福來辦理,叫人思之不寒而栗。念及此節,竟有人哭出聲來。


    徐晚村嗬嗬笑道:“好了好了,自古無不亡之國,也無長盛不敗的門派幫派,亂人盟陡起陡落,這也尋常的緊。瞿姑娘,你適才說,另有好法子來考校我的使毒本領,眼下正事閑事全都說完了,說說你的法子吧。”過了這許久想不到他還未忘記此事。眾人都是大開大闔的漢子,竟有人立時轉哭為笑。


    瞿靈玓道:“你徐先生的本領,哪裏還用得著考校?我說有法子,自然就有法子,卻不是為了要考校,隻是想讓眾人見識見識一下你的本領。知道就連你這樣的高人也情願隱於世外,知道為權利名位爭鬥,實在也是無味愚蠢。”


    楚青流道:“這話說得很是。主持沂山屠凶會的無名高人,撒綠台送劍的那位高人,論起武功,未必就不及沒藏颯乙。須要知道,習武隻是為了要自保,為了除惡,並非為了要以力欺人。”


    徐晚村道:“楚二,你也真是迂得緊,這等道理,三歲童子全都識得,哪裏還用你再說上一遍?不嫌煩絮麽?瞿姑娘,說說你的好計妙法吧。不單我要聽,眾位朋友全都要聽,你可不能掃了大夥的興頭。”


    瞿靈玓見說過這許多話頭,徐晚村還抓著試毒話頭不放,再也推脫不開,苦笑說道:“徐先生,蘇副總堂主少年英雄,最近又大長威風,過不了多久,必定就要出任義血堂的總堂主,豈是等閑之人?這毒怎能輕試?”


    “縱然蘇堂主迫毒成功,縱然到了緊要關頭你能出手解毒,試毒隻是有驚無險,這事還會留下無窮遺患。你想,蘇堂主還不到二十歲,歲月還長著呢,你就能保她此後無災無病麽?她往後若有了點滴的不適,全都能推到你身上,說是你今日暗下了手腳,你如何才能洗脫?這不是惹下了無邊無際的煩惱麽?”眾人聽了,無不暗自佩服其人料事深遠。


    徐晚村笑道:“你忘了說了,她隻要想訛我,還能沒病裝病,硬賴到我身上。不過你不要忘了,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我並未暗中下毒,醫家一試便知,又怎能賴到我身上?再說了,我若想暗中下毒,也用不到這樣的笨法子,法子多了。這楚二可是知道的。”


    瞿靈玓見他越說越不成話,趕緊說道:“我說不能試毒,那就不能試,你若不聽,我必有法子叫你再也回不去那處山穀。”


    徐晚村忙道:“不試不試,我也未說必定要試,我隻想聽聽你那個別樣的法門。”


    瞿靈玓道:“我這法門也並不稀奇,那就是找個人出來,這人武功要高過蘇副總堂主,你喂這人一粒毒丸,看他能不能逼出毒質,也就是了。”


    徐晚村掃視眾人一過,眼見武功高過蘇夷月的,船下也就一個楚青流了。說道:“你說楚二麽?我喂他毒藥,除非他能當場中毒死掉,這事才象個真的。否則就算他真能逼出毒來,人家也要說我下手時留了情麵,難於叫人心服,你這法子不好。”


    瞿靈玓狠瞪他一眼,向楚青流道:“師兄,沒藏颯乙死了沒有?”


    楚青流道:“沒死,就在艙底,不過受了重傷,小腹中了一劍,傷了精海氣海。”


    瞿靈玓道:“重傷無所謂,隻要未死就行。徐先生,你不妨先治愈沒藏颯乙,還要保他武功不失,再喂他吃毒丸,看他能不能逼出毒質,若能毒死沒藏颯乙,才能顯出你所說不假。”


    徐晚村道:“傷了精海氣海,倒也不難醫治。”摸出一個小葫蘆,倒出數樣丸藥,交到一人手上,說道:“煩請你將這藥丸用清水喂給沒藏颯乙,暫時保他性命,我稍後再下艙動手。”


    收了藥瓶,說道:“這個法子雖說公允,卻不能說好,更不能作數。適才你說這法子的時候,並不知道沒藏颯乙未死,你得再想個法子出來。”


    瞿靈玓咬牙恨道:“別的好法子也還有,可就怕你徐先生沒有這個本領。”


    徐晚村道:“你別管我有沒有本領能耐,你先說你有沒有法子。”


    瞿靈玓道:“劉奇蟾道長在牛嶺峰獨鬥沒藏颯乙,身受極重內傷,過了這許多天,內力還不能複原,你若真有本領,就該能複原劉道長功力,再喂劉道長毒丸,看他能不能逼出毒質,這法子做不做數?”


    徐晚村連道:“作數,作數,決然做得數。但這都是將來的事,咱們慢慢去做,我下去看看那個沒藏颯乙。”


    蘇夷月無言冷觀至此,再也忍耐不住,說道:“請問徐神醫,你既說要治愈劉道長,跟劉道長比試下毒迫毒,則沒藏颯乙就沒了用處,是死是活也就全沒什麽要緊,還有什麽好看?”


    徐晚村道:“我親手淬的毒刀,他竟能迫出毒來,這還不值得一看?”


    蘇夷月道:“你想救他性命?”


    徐晚村道:“若不是過於費手,我就救他一命,再跟他好好聊聊。”


    蘇夷月道:“聊過了呢?你又想怎樣,再用毒藥將他毒死麽?”


    徐晚村道:“我怎能做那樣的事?那不是連禽獸都不如麽?我問過了話,那時你們再跟他們打上一場,你再在他小腹刺上一劍,不就成了?他也不是什麽好人,那時我再不救他就是了。”他並不知道島上動手的情形,不知沒藏颯乙因何中劍,故此才會說出此話。可憐沒藏颯乙曠世奇人,隻因為有能無德,其生其死,竟被他人拿來隨口講說,實在可發一歎。


    這話在蘇夷月聽來,卻無異於當著眾人的麵,再叫他往楚青流懷中假撲一回,羞怒攻心,抽劍就刺向徐晚村前胸。


    楚青流第一個衝上,餘人更是紛紛擋到徐晚村身前,蘇夷月又怎能衝得過去?總不能長劍不管不顧向各人身上任意招呼,急怒交集之下,眼圈中又隱隱現出淚光,卻再不肯掉落。


    徐晚村見眾人攔住蘇夷月,向瞿靈玓道:“你帶我下去見見沒藏颯乙。”


    瞿靈玓搖頭道:“徐先生,我也是初到船上,不知道人在哪個艙裏。”


    徐晚村道:“我卻沒想到這一節。好,我也不找人領路,我自己去找,這船上沒多大地方,我總能找得到。”說著向艙口奔去,瞿靈玓不敢大意,趕緊招呼眾人跟上。


    一離了蘇夷月眼目,眾人便二分追趕,三分攔阻,更有多半卻象是領路,帶領二人來到安放沒藏颯乙的那處獨艙。眾人全都知道徐晚村所說治愈沒藏颯乙,保他功力不失、談話試毒後再打一場這事太過荒堂,卻無一不想親眼見見徐晚村究竟如何下手,小小艙室裏擠得水泄不通。


    徐晚村不以為意,閉目靜氣半晌,伸手去抓沒藏颯乙手腕,要試他腕脈。瞿靈玓道:“徐先生,這事非同尋常,玩笑不得,你若治愈了他,卻無人再能製治他,卻怎麽好?”她心中煩躁,話聲可就不小。


    艙中湧進這許多人,沒藏颯乙早已轉醒,隻是不肯睜眼去看罷了。聽到瞿靈玓說話,睜開眼睛看了看,說道:“你是瞿靈玓?”


    瞿靈玓道:“咱們見過多次,你也知道我是瞿靈玓,我也知道你是沒藏颯乙,絕不會有錯,不必再多說多問了。”


    沒藏颯乙兩眼重又閉合,說道:“不錯。”連說幾個“不錯",猛然間五官中鮮血齊湧,大叫一聲,手腳伸縮幾縮,就再也不能動彈了。


    徐晚村抓起腕脈來,隻一試,說道:“好了,這回不用再治了,他是個死人了。”說罷調頭離去。


    “沒藏颯乙已死”,這話傾刻間便傳到艙麵上,蘇夷月聽了,猶自不肯信,說道:“真的死了?”


    有人說道:“徐神醫說死了,那就必定是死了。”


    說話間,徐晚村來到艙麵,蘇夷月迎上去問道:“沒藏颯乙真的死了?”


    徐晚村點點頭,蘇夷月道:“死了?你可不要跟瞿靈玓合起手來弄鬼,假說他死了,再來一回詐死,將他偷運到別處去,設法套問逼問他的絕世武功。”


    這倒還真不能怪她心思太多,徐晚村適才剛剛掏出數種藥丸,命人送下艙給沒藏颯乙服用,又親去診治,下去回來就說人已死了,不論是誰,都要心有疑慮。蘇夷月在瞿靈玓手上吃虧太多,可說是驚弓之鳥,瞿靈玓做出的事,說過的話,她都要再三再四思量,更何況這事確有可疑之處?


    徐晚村道:“你若信不過我,可下到艙底,在死人身上再刺十七八劍,或者幹脆砍下他的腦袋來。”


    這本是一句氣話,到了蘇夷月耳中,卻又成了“實而虛之、虛而實之”的攻心計。她有心冷笑兩聲置於不理,實在又怕上了瞿靈玓的惡當,放過了沒藏颯乙這個大仇家,不能替紀師伯報仇不說,還要在世上多留一個大仇人。


    若真如徐晚村所說進艙砍下沒藏颯乙的首級,必定會留下惡名。常言說,死了死了,不論生前做過何等惡事,人既死了,也就該全都揭過不提。鞭屍戳屍等等酷行暴行,隻是帝王將相的把戲,江湖人既瞧不起,也不肯為,這也算是彼此最後的一點點義氣。


    她既鑽入歧途,哪裏還管楚青流瞿靈玓與沒藏颯乙也是水火來容,更不去想楚、瞿二人若想與沒藏颯乙交結,哪裏還用等到今日?隻去想二人曾從賀蘭山瑙水大溝逃脫,多少總該感念沒藏颯乙的不殺大恩。


    她愈想愈覺得自己所料不錯,必是瞿靈玓串通徐晚村,連楚青流俱都瞞過,想讓沒藏颯乙詐死一回。愈想愈覺得必是如此,說道:“好,我這就去斬下他的頭,這主意可是你們出的。”這個你們,自然是指徐晚村、楚青流、瞿靈玓了。


    徐晚村冷笑道:“要砍死人的頭,你隻管去砍,這才是敢作敢當。你說的再多,這惡行也推不到我身上,推不到瞿靈玓身上。船頭上有這許多人,你就算有能,也未必有膽能將眾人全都殺了滅口,你的暴行日後必定會有人知道,二十年後,沒藏颯乙的後人,必會找你報這死後毀屍的大仇。”


    一語既出,登時滿場騷然。沒藏颯乙生事以來,江湖上流傳的隻是他的驚人本領能耐,沒人聽說他還有門人弟子,瞧沒藏颯乙與黃長波的舉止,雖說情好甚篤,總不象是已婚夫妻,難道已有了子女?雖說他們域外人不講求什麽禮法,未婚生子仍是大忌,既有子女,為何又不成婚,非要惹人恥笑不可?


    楚青流道:“徐先生,你怎知道沒藏颯乙還有後人?”這乃是必有之問,不得不問之問。


    徐晚村道:“我自然知道,不單我知道,瞿靈玓也知道。沒藏颯乙若沒有後人,瞿靈玓此時就還在昏睡,我跟她又怎會來到船上?”這話幾嫌於不倫不類,不合理路,卻也算是愈出愈奇,眾人驚於其奇,也就略過其怪,無不延頸靜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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