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駱貴妃正是如今的太後。自從封陽皇子登上王位把持朝政,她就退居後宮一隅,再不過問皇子的事情。


    今日天氣正好,太後對鏡梳妝,怔怔的挑起鬢角幾根銀絲,平靜的臉上略有些動容。手不自覺的撫上臉頰,不知不覺已經四十多個春秋了。皮膚不再細嫩,眉眼不再飛揚,青絲不再烏亮,身材也不如十幾二十歲時的纖細柔美。


    起了身,舞袖低腰,旋身收肩,麵目清冷,姿態優美,多年的宮廷生活已經讓這個曾經天真爛漫的女孩變得如此低調沉默。


    掩不住的是歲月,再多的脂粉頭飾和衣服都無濟於事;挽不回的是真情,再多的金錢權利和威儀都空洞無力。


    太後扶在桌邊喘了口氣,頭發也不梳,隨意批了件風衣走出門去。


    “太後……”門外的小丫頭驚訝的看著老太後,她素來知道老太後的習慣,不可能不整理儀容就出門。


    門外不遠處是一顆樹,一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樹,後宮裏任何一棵樹都比它來得精巧優美。可是太後對這棵樹情有獨鍾。


    “下去吧。”太後揮揮手,小丫頭規規矩矩的行禮退去,不再說什麽。


    二十多年都這樣過去了,為何今日卻生出這麽多感歎來?太後低低笑了兩聲,雙手貼在樹幹上,身子微微前傾,仿佛這樣就能擁有什麽似的。


    “晚卿。”


    “誰?”太後一驚,轉過身去,身後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她眨了眨眼,苦笑一聲,是聽錯了吧,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會出現幻覺。


    再回頭,太後愣住了。


    他從來隻穿黑衣,黑得沒有一點雜色或者花紋,他笑得再溫和,內心也是冷酷的,他是毒是癮,碰不得也戒不掉。


    太後退後幾步,轉身就走,眼見著就要行至門邊,眼前黑風一閃,擋住了視線。


    太後被駭得低喊一聲,迅速轉頭不願看他。


    他還是當年的模樣,而自己已經如斯蒼老!


    太後握緊了拳頭,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大祭司,後院不是外臣可以來的地方。”


    大祭司皺眉:“晚卿,二十多年了你還是不願見我。”


    “再過二十年,四十年,到我死了都不會再見你。”太後一字一頓,身子微微有些顫抖。


    “晚卿……”


    “駱晚卿已經死了,現在的我是太後,大祭司自重。”


    “晚卿,你該知道我對你格外寬容。不然當年就不會是你誕下皇子了。”


    太後渾身一顫,忽而怒道:“你走!走!”說完繞過他就要進屋。


    大祭司抓住她的手腕避她麵對自己,隻看到那雙曾經多麽溫柔燦爛的眸子此刻已是溢滿了淚水,向來平板無波的臉上壓抑著悲憤和悔恨。


    “你老了。”大祭司突然說。


    “不用你管!”太後使勁抽開手,“你要幹什麽!”


    “晚卿,你再鬧什麽別扭!”大祭司皺了眉頭,不懂這個女人怎麽會這樣固執。


    太後氣紅了眼,一把推開他,怒道:“是!我鬧別扭!我已經鬧了幾十年的別扭!我還要一直鬧到死!你再來我就死給你看!”衝進屋裏緊緊關上門,淚不由自主的滑落。


    他永遠不懂,不懂卻來動搖她的心。除了遠離,她還能做什麽?


    大祭司緊繃著臉,難得的好心情被毀得一幹二淨。靜靜地站在門口許久,大祭司轉身離開,陰雲密布心田。


    “太後?太後!”


    太後手一抖,梳子落到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身後的小丫頭立刻跪下了身子,不安的低著頭。


    “什麽事?”太後鎮定的說。


    “太後,您拿著梳子有半日了,早膳都涼了……”


    “那就撤吧。”太後覺得身子懶懶的,什麽也吃不下。


    “太後……還有一件事……”


    太後沉默的看著跪在地上的小丫頭,等她說下文。


    小丫頭飛快的看了眼太後,道:“皇上讓一位傅姑娘住在宮裏,大祭司提議傅姑娘入龍行祭,皇上拒絕了。”


    “什麽!”太後突然站起來,“什麽時候的事?”


    “前兩日,這兩日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兩日!兩日前為何不說?”


    “太後饒命!太後從不過問後宮之事,一開始奴婢聽的傳聞各有不同,一時也沒放在心上,這兩日探聽清楚了才敢來報……”


    “下去吧!”太後揮揮手,不願再聽。


    大祭司剛才來是要說這件事嗎?


    太後覺得心煩意亂,久久無法平靜。


    每一代生育皇子的宮妃崛起的背後,都有大祭司的身影。遙記得自己當年入宮之時,宮中已有好幾位妃子。來來去去那麽多女子,最後卻是她活了下來,生下了皇子,風光無限,榮寵不衰。這多少跟大祭司有關係。


    可是,又有誰知道,自己多麽不想大祭司一手安排自己的得寵和生子。


    太後來來回回走了幾圈,慢慢冷靜下來。封陽也好,大祭司也好,二十多年的平靜生活不是也過來了嗎?為何現在聽到一點消息就亂了心神呢?當初不是已經想好了什麽都不管了嗎?


    隻是對封陽那孩子,確實是太涼薄了……太後有些傷感,但她是個固執的人,認定了的事就絕對不更改,哪怕那件事很有可能錯得離譜。


    還是出去走走吧。太後想了想,喚了丫頭進來梳頭,麵上再也沒有一絲激動。


    帶著丫頭繞過兩處荷塘,走過蜿蜒曲折的水上長廊,穿過三兩個百花爭豔的園子,再沿著小道走上一段距離,便能看到那一株株的紅幸樹了。


    太後想起自己年青的時候,也喜歡這樣感人的傳說,喜歡這樣醉人的香氣,喜歡看那熠熠發光的花葉,卻從不敢去碰觸一下。


    走到今天這個地位,上天待她不薄,可是她一開始追求的卻不是今日的一切。


    後宮並不欣賞善良單純的女孩,她也曾遭人排擠,被人陷害,可是那些人如今又在哪裏呢?


    慢慢往前走,一邊走一邊看,很快就看到獨坐在前方角亭中的女子,著墨綠裝,似在暝神沉思,骨架纖細,神情安詳,自然有一種飄飄欲仙的靈氣和不同於凡人的自在風度。


    太後內心讚了聲好,正想著這女子是哪個宮的宮女,可不可以要到身邊來,隻見那女子輕輕抬手,一隻粉色的蝴蝶輕輕的停在她的指頭上,一對花翅撲扇了兩下,重疊到一起,不再動作。


    女子睜眼微微一笑,手微微一動,那蝴蝶展翅而去,身子越來越透明,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陽光裏,再也看不到它的蹤影。


    太後莞爾一笑,這女子看來喜蝶。剛想到這裏,太後狐疑的皺起了眉頭。雖然她多年不曾管過後宮之事,但後宮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她再清楚不過,看著女子穿衣打扮,神態舉止,沒有一點宮女該有的卑謙守禮,略一思索,心裏有了底。


    招來身後的丫頭囑咐了兩句,太後站在一棵紅杏樹下笑而不語。


    丫頭很快走上了角亭道:“傅姑娘,太後有請。”


    傅東正玩得高興,聽到腳步聲,連忙停止結印,心裏暗惱反應越來越遲鈍了,這麽近的距離都聽不到人聲,難道修行已經退化到這種地步?


    “太後?”太後不該在後院待著嗎,怎麽會在這裏?傅東看著丫頭沒有動作。


    “傅姑娘請往那邊看。”丫頭側過身子,傅東一眼就看到了樹下淺笑的美婦人,這一看,卻再次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這是巧合,隻能說,事情已經巧得超過了她的想象。


    傅東點點頭,跟著丫頭走出了角亭,與太後麵對麵站著,毫不客氣的將太後上上下下打量了個仔細。


    太後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對傅東的印象打了個小小的折扣。太後是何等尊貴的人,別人見了她隻有低頭行禮的份,誰敢這麽沒規沒距直勾勾的看她?這傅東在宮中也住得有段日子了吧?難道一點規矩都沒學過嗎?


    打量完了,傅東真是感歎。妖界人間,有時候人的際遇和命運真的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她知道後宮有位太後,卻從來不知道就,太後是這個樣子的。從她臉上依稀可以看得到年青時的風采。封陽曾說過先皇共有十二位妃子,到太後生下皇子之時,其他的妃子已經不足為懼了。


    如果說這裏麵也有大祭司的功勞,那就真的是不難理解了。


    “你叫什麽?”太後的聲音清冷,略有些低沉,不怒而威。


    “傅東。”傅東不由自主的回答,不知道太後找她什麽事。


    “本宮雖然多年不管後宮之事,但宮裏有宮裏的規矩,你既有幸進宮,又有大祭司作保,就該知禮守禮,不要將外麵的散漫風氣帶到這裏來。”


    傅東有些驚訝,又有些緊張,想不到太後會說這樣的話來,這話怎麽聽怎麽覺得怪,怎麽聽怎麽覺得不順耳。


    正要說話,後麵傳來平靜沉著的聲音:“母後多心了,兒臣自有主張。”


    太後一驚,麵色忽青忽紅,這才看到角亭那邊由遠及近的封陽。


    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個日夜沒有看到過這個兒子,他已經不是小時候倔強又凶狠的模樣,他這樣高大,俊朗,會溫和的說話,話語間卻是不容拒絕的威嚴。


    這就是坐在皇位上的男人,這就是自己的兒子。


    太後突然轉身,疾步而行,心想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


    封陽的目光裏多了幾分怨恨,黑眸微眯,嘴角輕抿,低低的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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