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來的有點早,二月初已是楊柳抽條剪剪風了。


    有資格參加選妃的名單已經出來了。沒有什麽意外,方少瑩榜上有名,顧夕顏和連家的十四姑娘連芳華也在候選人名單中。顧夕顏初審定在了二月二十八日,離三月十日的截止日即不靠前,也不靠後。


    顧夫人趁著離顧夕顏初選還有一段時間,決定帶著幾個婢女去棲霞觀參佛。


    顧夕顏一手一腳地安排了行程。


    去幾輛馬車,車上各坐些什麽人,誰是負責外圍的打點,誰負責內圍的人員調配,該帶些什麽東西,送多少香油錢,顧夕顏安排的井井有條,還寫了一張行程表給內圍負責的田嬤嬤和和外圍負責的丁執事。


    端娘因為要替顧夕顏到棲霞觀還願,顧夕顏就要她在顧夫人身邊貼身照應照應。


    出發前,負責給顧夫人收拾首飾裝奩的柳兒怎麽也找不到那盒“延顏”了,問了幾個貼身的婢女,都說沒有看見,她急得團團轉,外麵的馬車又來催,葉兒道:“怕是一時放失了向,夫人又沒有指名道姓地要這東西,如果問起,就說是一時疏忽,我們姐妹在家再找找。”


    柳兒不再堅持,交待了幾句就匆匆地上了馬車。


    送走了柳兒,幾個留在家裏的小姐妹喊她簸錢。葉兒尋思著顧夫人這次要去住五天,一時半會也回不來,過兩天找也不遲。轉身出去玩了。


    到了棲霞寺,田嬤嬤安排房間的時候突然發現墨菊和杏紅也跟著來了,叫了兩人進來,墨菊道:“幫夫人管衣籠的葉兒突然肚子疼,二姑娘臨時安排我們來幫忙。”


    田嬤嬤急道:“那姑娘身邊誰在伏伺呢?”


    墨菊道:“把趙嬤嬤臨時調了去。”


    雖然不合規矩,但人已經來了,田嬤嬤也隻有無奈地點了點頭。


    盛京的顧府沒有了主子,就象老總去出差了一樣,雖然還是各就各位在做事,但精神難免就有點鬆懈。


    顧老爺晚上要到新任翰林院學士家裏喝酒,他身邊的一個小童跑到管馬車的柳執事那裏傳話,柳執事吩囑身邊的小六去安排馬車,小六一溜煙跑到馬房,幾個伺侍馬房的小廝正在那裏喝酒賭牌九,小六要套馬車,叫了幾遍,一個輸光了本的小廝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去牽馬,小六接過馬韁,問:“怎麽不見那兩匹棗紅馬?”


    那小廝嘟嘟嚷嚷地開始罵罵咧咧起來:“老子給你安排什麽馬就用什麽馬,等你做了馬房的執事再來老子麵前指手畫腳…”


    小六一縮脖子拉著馬就走了,走得老遠嘴裏還在嘟努:“老子以後就做個馬房的執事給你看看…”


    那小廝雖然罵了小六子一頓,回過頭去一看,真的,本現應該栓在一起的兩匹腳力最好的棗紅馬卻不在欄裏了。他回到賭桌前:“是誰牽了那兩匹腳力最好的棗紅馬?”


    牌麵上正翻出了一幅天王,大家都屏息靜氣地等著莊家翻牌,他這一問,馬上有人不耐煩:“你去查查馬房裏的記事的薄子就是了,在這裏亂嚷嚷啥!”


    小廝一聽,袖子一甩,依然不動地站在那裏看牌,心裏卻想:算老子多嘴!


    顧老爺睜開眼睛,宿醉的頭痛讓他還有片刻的迷茫。身邊有人小心翼翼地撩開了羅帳,一陣和熙的風吹了進來。


    已是春天了嗎?


    顧老爺呆呆地望著帳頂發呆。


    過得可真快了,又是一年了。三元及第的榮耀好象就是昨天,大紅的綢緞,喧嘩的人群,羨慕的目光,響徹天際的鑼鼓…人生中仿佛隻有那一天是明快的,是悅愉的。


    二十年,用了整整二十年,才坐到了一個鳥不生蛋的鴻臚寺聊的位置上。同期的方繼賢,已經是文淵閣大學士兼戶部尚書、尚寶司少卿了…戶部尚書、尚寶司少卿,哈,左手蓋印,右手支錢,腳跨戶、工兩部,這國庫的銀子,還不是他方繼賢一個人說了算…


    想到這裏,顧老爺猛地坐了起來,黑白分明的雙眸變得通紅,象有一團火在燃燒。


    憑什麽,憑什麽,當年他隻是二甲…他們方家不就是出了一個躺在皇帝身下叫春的婊子嗎…顧家難道就沒有女人了…


    顧老爺腦海裏出現了一些支離破碎的圖麵,全身的血液慢慢集中了他身下的某一點上。


    他聲音嘶啞地喊了一聲“桂官。”


    旁邊的人馬上輕聲地說:“老爺,桂官在溶月齋守夜,要不要我去叫他…”


    顧老爺麵目陰沉地望著說話的人。


    粉嘟嘟的臉,紅豔豔的嘴,還沒有脫去奶氣的細膩的皮膚。


    好象是丁執事新買回來的一個小童,叫什麽“四兒”的。


    他含含糊糊地喊了一聲“桂官”,伸手就把人拉到了床上…


    端著銅盆正欲跨進屋的樹香聽到屋裏傳來的低低悲鳴聲不由地僵住了腳步,求助似地朝溶月齋的方向望去。


    他身後一個和樹香差不多的男童不明所以地問:“樹香哥哥,你站在這裏幹嘛!老爺還等著我們的洗臉水呢?”


    樹香回頭,薄薄的晨曦照在男童的臉上,飛揚著一雙劍眉,透著絲絲的颯爽。樹香一陣恍惚,好象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見到桂官。不,也不是很多年,好象隻有兩、三年的樣子,隻是感覺很久了,好象已經十年甚至二十年那麽久了。


    男童看見樹香望著,露出明快的笑容,象山潤的泉水那樣清澈,又象是柳梢的嫩芽那樣清新…


    “哐當”一聲,樹香手中的銅盆掉在了地上,他一轉身,朝溶月齋跑去。


    兩棵古老的香樟樹依然相依相偎地纏綿在一起,樹香推開溶月齋的門,喊了一聲“桂官”,還沒有變聲的童音回響在空曠的書屋裏。


    沒有人應。


    他跑到溶月齋桂官的床榻前,半新不舊的香秋色褥子,年年有餘的江南瓷枕,湖色杭綢裏子天青色織錦被麵的棉被,收拾得幹幹淨淨,疊得整整齊齊,沒有一點摺子。


    樹香滿臉的迷茫地在書房裏打轉:“桂官,桂官,你在哪裏?”


    丁執事拿著一根剛抽根的柳條百無聊賴地轉悠著,來棲霞觀已經兩天了,每天就是蹲在這裏看林子。還是得想個辦法調回老爺身邊去當差才能,象上次,給老爺買了一個小童回去,自己私下扣了一百兩,整整一百兩啊!在夫人身邊,最多去買點胭脂水粉什麽的,一年也得不了二十兩…這些閥門貴胄可真是讓人覺得惡心,竟然喜歡玩…真是吃飽了脹著了,讓他餓三天看看…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想起因發洪水被餓死的弟弟,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找了一個樹樁坐了下來。


    剛坐下來沒多久,丁執事就看見自己貼身的小童喜田神色慌張地跑過來。


    難道是出了什麽事?


    顧夫人那張臘黃的沒有血色的臉馬上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丁執事緊張地站了起來。


    可千萬別在他當差的時候出事啊!


    你越是怕什麽,就越來什麽。


    那喜田一看見丁執事,遠遠地就喊道:“出事了,出事了?”


    丁執事心中亂跳,上前對著喜田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慌慌張張的象什麽話,給我站穩了再說。”


    喜田委屈地捂著頭,含含糊糊地說:“老爺,老爺讓回去,說是家裏出事了!”


    丁執事一顆懸著心又提了起來。


    和歡陵一起買回來的那個小童就是不聽話被顧老爺給玩死了,這次又新買了兩個,難道是…


    他緊張地問:“是誰來傳的話?還說了些什麽?”


    喜田搖頭:“是老爺身邊的硯香,隻是說讓馬上就回去。”


    丁執事忙跑到田嬤嬤那裏去稟告了夫人,然後隨著硯香回盛京。


    路上,丁執事塞了一小塊碎銀子給硯香:“爺找我什麽事?”


    硯香也不知道:“隻是催得急,要執事務必五點以前趕回去。”


    回到盛京的顧家還不到五點,他急著往顧老爺屋裏趕,沿途卻仔細觀察著府上的諸人。


    外院好象一切正常,偷懶的還在那裏偷懶,溜號的還在那裏溜號,可一進了顧老爺住的院子,氣氛就馬上變了,陰沉沉的,幾個男童哆哆嗦嗦地站在牆角,大氣都不敢吭的樣子。


    硯香幾步上前給丁執事叩了門,沒有人來應門,顧老爺親自應了一聲。硯香馬上推開門側身上丁執事進去,然後就小心翼翼地掩上了門。


    屋子裏的扇戶都關著,光線有點暗,丁執事眨了眨眼睛才適應屋裏的光線。


    顧老爺盤腿坐在那架雕工精美的八步床上,手裏正端著一個粉彩小茶盅。那茶盅丁執事認得,是去年江南劉府的舅爺來時送的,一共十個,說花了四千兩銀子,每個劃四百兩,都能在布政坊買幢三進的青磚小院了。


    丁執事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接過顧老爺手中的茶盅放到一旁的小幾上,點頭哈腰地輕聲道:“老爺,您找小的來有什麽吩囑?”


    顧老爺麵帶微笑,黝黑的眼睛如千萬的古井似的,好象有千萬條陰靈在裏麵飄飄蕩蕩出不來。


    他伸出潔白修長的手指了指地下。


    丁執事隨著他的手指望去,馬上身形不穩地“蹬蹬蹬”連退了三步:“這,這是…”


    聲音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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