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正盛,草長鶯飛,海棠院中,本是一派祥和氣氛。


    這會謝姝寧帶著謝姝敏一來,氛圍陡變,陳氏更是一下從搖椅上躍起,趕忙往前走了兩步,卻又在謝姝敏被謝姝寧推著上前時止住了腳步。瞧著經年未見的親生女兒,她卻像是瞧著個陌生的小怪物,遲疑著往後退去。


    謝姝寧站在不遠處輕笑,道:"姨娘這是做什麽,莫不是連敏敏也不認得了?"


    陳氏僵著臉皮,想笑卻笑不出。


    自打早前三老太太過世,她沒了靠山,隨後又氣病了謝元茂,叫自己徹底被冷落後,她就變了。


    變得沒過去急躁,也不如過去那般有野心。


    她已然是個妾,娘家也不知被哪群江洋大盜給屠戮殆盡,沒有助力的女人,還能妄想什麽?


    閑來無事,能躺在搖椅上,在庭院裏吹吹風,聽聽蟬鳴,再小酌幾杯,人生豈不就已是圓滿?何況,謝家這樣的人家,斷沒有苛刻妾室的主母。四季衣裳,平日裏的用度,也都不差,她還有什麽好不滿意的。


    然而話雖如此,陳氏當然還是不滿足的。


    在宋氏母女離京後,冬姨娘那賤蹄子就動起了心思,她自然也不會坐以待斃,眼睜睜看著那賤人爬到自己頭上去。


    但是不論她怎麽努力賣乖,謝元茂卻再也不肯吃這一套了。


    自那以後,她就真的開始疲倦,收起了一切花花腸子。


    "八小姐帶九小姐來這做什麽?"她收斂了心神,費力地在麵上擠出一個笑來,詢問道。


    謝姝寧作驚訝狀:"姨娘這是不高興見到九妹妹?"


    陳氏垂眸,"婢妾高興。"


    真論起來,她不過一個妾,哪有什麽資格高興不高興。


    她是貴妾,可歸根究底,也還是妾。不得臉的妾,連個得臉的婆子也不如。


    陳氏也明白了過來,她要想在謝元茂麵前重新露臉,真正要討好的人,並非是謝元茂。活在內宅裏,她隻有先討了主母的歡心,才能有機會往上爬。


    但她同宋氏,早就水火不容,焉能走這條道?


    一時間,陳氏想不明白謝姝寧帶著自己的傻女兒來探望自己的真正緣由。


    她掀開眼皮悄悄看了謝姝敏一眼,已長大了些的孩子,眉目同她頗有幾分相似,叫人隻看一眼便知道,這是她的孩子。可隻要一想到這孩子是個傻子,便成了奇恥大辱。


    陳氏隱約聽過仆婦之間的傳言,說九小姐已不傻了。


    她並不大相信這話。


    "你們幾個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去奉茶。"陳氏暗暗吸了一口氣,轉身吩咐下去,又讓人給謝姝寧姐妹看了座。


    謝姝寧道了謝,大大方方落了座。


    年幼的謝姝敏卻瞻前顧後,似有難言之隱,一臉的不自在。


    旋即,丫鬟們端了茶水上來。


    謝姝敏接了,便隻低頭捧著茶盞小口喝著,不說話也不看人。


    她似乎極力想要保持鎮定,可她微微顫抖著的小手掩蓋得並不好。


    慌亂之色,已漸漸滲透了出來。


    同陳氏一樣,她亦想不明白,謝姝寧為何要突然帶著她來見陳氏。


    透過指縫,她艱難打量著另一邊身著青織妝花羅衣的少女,眼中不可遏製地流露出些許陰毒。


    她從謝元茂口中聽說過,謝姝寧在漠北時受了傷。她當時便在想,若她就此死在漠北,也是好事一樁。這麽一來,以宋氏愛女如命的性子,想必也是無力回京都來,老死塞外也並非沒有可能。若宋氏鬱鬱寡歡而終,她可真真是要躲在被窩裏笑上整夜了。


    可還沒等她期盼上多久,宋氏母女就帶著人悠閑地回來了。


    一回來,局麵立變。


    "九妹妹年紀雖小,但我聽說卻是極重情義,小小年紀便知時常去長房看望陳家的幾位表親。看來,姨娘生了個好女兒呢。"


    正想著,她驀地聽到謝姝寧說了這麽一句,喉間一嗆,她立即重重咳嗽起來。


    手中茶盞亦隨之晃蕩,剩餘的半盞茶水便混著微微蜷曲的茶葉盡數傾到了她身上。


    春衫濕透,一片狼藉。


    陳氏連忙讓人去取幹淨的帕子來為她擦拭。


    謝姝寧就吩咐下去,讓人去瑞香院取幹淨衣裳來換。


    陳氏覷她一眼,嘴角翕翕似要說話,可卻沒有發出聲來。


    過了會陳氏才終於道:"陳氏一族,已經沒落了。也難為八小姐還記掛著幾位表兄表姐,時常去見他們。"


    說這話時,她已斟酌了半天字句,其中的刻意簡直叫人一聽便知。


    謝姝寧當然不會例外。


    但聽完這話,她怔住了。


    她本以為這事同陳氏脫不了幹係才是,畢竟謝姝敏尚且年幼,怕是連謝家同陳家究竟是什麽關係也弄不明白,又怎會時常去見他們。在聽到那事後,她第一反應便是陳氏暗中教導了謝姝敏。


    結果,卻並不是。


    再回憶她們方才踏入海棠院時,陳氏的驚詫也不像是裝出來的,謝姝寧不覺暗暗奇怪。


    除了陳氏外,還有誰會希望謝姝敏同陳家的幾位遺孤交好?


    陳家的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誰也說不清。謝家接手了這幾個孩子,得來的也並不全是美名。


    他們自己當然都知道,三老太太跟陳氏的娘家人,是實實在在的金玉敗絮,內裏空空如也,窮得快要揭不開鍋。可外頭的人不知,他們隻想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謝家收養了陳家的孩子,定然也將陳氏一族的家產都給收走了。


    坊間的話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成了謝家貪財,所以使計害死了陳氏一族,隨後故意收留了那三個孩子,好有正當理由可供斂財之舉。


    正所謂三人成虎,這話傳到後頭,幾乎就成了真的。


    謝家人連分辯的機會也無,就被人往腦袋上扣了屎盆子。


    輿論裏,竟全忘了謝家的門第家世,都要勝過陳家許多。


    這麽一來,謝家人在如何安置那三個陳家孩子的問題上,就顯得微妙了些。


    養著他們,卻又不能太親近。


    長房的幾位,定然也不會喜歡謝姝敏時常去見他們。


    但也正巧因了她庶出的身份,在幾位長輩眼中,就顯得沒那麽重要,也沒太多顧忌。


    謝姝寧就失了繼續同陳氏說話的興趣,待到謝姝敏收拾妥當,便要領她回去。臨行前,謝姝寧故意道:"敏敏想不想同姨娘一道住?"


    "不想!"


    像是受到了驚嚇,在眾人眼中已經開始變得活潑聰慧的謝姝敏再次變得木愣愣起來,脫口而出的話著實叫陳氏覺得難堪,霎時青白了一張臉。


    誰都知道,謝姝敏當初會搬離海棠院,就是因了謝姝寧的幾句話。


    而今她若是想再將謝姝敏送回來,也就是寥寥幾句話的事。


    謝姝敏不敢冒險。


    她也因此不敢同陳氏說一句話。


    她生怕自己隻要稍稍露出一點同陳氏親近的意思,就會被人送回海棠院,由陳氏教養。


    陳氏早已是無用的棄子,同陳氏在一道,隻會連累她已經前行艱難的腳步變得愈加遲緩。


    好在"不想"兩字,似乎終於討了謝姝寧的歡心。她隨後便帶著謝姝敏往瑞香院回去。


    到了天光底下,謝姝敏暗暗鬆了一口氣。


    謝姝寧問她:"聽說因為朱媽媽的事,你很難過?"


    謝姝敏遲疑著點了點頭。


    "朱媽媽做了錯事,自然該罰。"謝姝寧笑了起來,"你也不必難過,改明兒我便讓娘親給你指派個比朱媽媽好百倍的管事媽媽。"


    她聲音溫柔,仿若再常見不過的乖巧長姐。


    可謝姝敏卻在大太陽底下,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到了瑞香院,謝姝寧也不走,說是要留下陪她一道用飯,謝姝敏登時胃口全無。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咬著牙不語。


    她忽然意識到,眼前的人,比宋氏難纏得多了。


    明明瀟湘館就在隔壁,可謝姝寧自己不說走,就誰也不敢趕她走。


    用過了午飯,謝姝寧仍不動彈,懶懶窩在榻上,似笑非笑地看著瑞香院裏的陳設。


    看著看著,她心裏漸漸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之感。


    視線悠悠地移到了牆邊那條春凳上擱著的爐子。


    小小的一隻,卻很精巧,是隻金鴨香爐。


    她記得,三老太太的庫房裏有各色各樣的香爐,大大小小,各種形製的怕是有百餘隻。但她最喜歡的,卻就是這種鴨形香爐。氤氳的香氣從扁扁的鴨嘴裏嫋嫋飄出,是這樣的景象,三老太太便能盯著看上許久。


    謝姝寧嘴角噙著的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忽然變得冷澀起來。


    她收回了視線,望向了不遠處的炕。


    謝姝敏穿著身白紗小衫,躺在那閉著眼午睡,丫鬟在邊上打著扇子。


    屋子裏一片靜謐。


    謝姝寧睜著眼,也未打算離開。


    她在等綠濃。


    從她進瑞香院開始,便一直沒有見著綠濃。


    這種事可不常有。


    她伸了伸懶腰,看向了窗外。


    瑞香院裏的人誰也沒有料到她會來,這會都三三兩兩聚在一塊,說著這事。


    就在這時,有個紛亂的腳步聲在外頭重重響起。


    "綠濃!"


    腳步聲漸漸近了,謝姝寧聽到外頭有人壓著聲似想要喊住綠濃的腳步。


    但綠濃顯然沒有將她們放在眼裏,她匆匆便推開了門進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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