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袒露在幾人眼前的那一小塊肌膚上,紅彤彤的印子像是被誰提筆寫上去的一般,赫然便是個"嫻"字。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一筆一劃皆清晰得很。


    初夏帶著晴暖的微風自半開的窗外徐徐吹進來,恍若柔荑拂麵,謝元茂卻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宋氏發覺,蹙起眉頭,伸手悄悄扶了他一把。


    "這可不是什麽青紫痕跡!"謝元茂深吸一口氣,往窗邊走近,口中急促地道,"怎會有傷如字一般?"


    宋氏微微抿一抿嘴角,斟酌著道:"六爺而今可還懷疑是阿蠻待她不好,亦或是根本便是在疑心妾身薄待庶女?"


    謝元茂頓足,"我幾時說過這樣的話,你莫要多想。"


    可語聲無力,足見他心中沒底,強硬不起。


    宋氏遂別開臉去,不再同他說話,隻朝著床上躺著的謝姝敏走去。走至近處,她俯身探手往謝姝敏肩頭的那抹紅印輕輕揉搓了下,紅痕依舊,沒有絲毫變化。


    這般看著,這印記就似乎是從皮膚底下自己生出來的一般,同她的骨血混在一塊,剝離不去。


    "六爺,敏敏身上這傷,瞧著可不簡單。"她收回手,將那角衣裳蓋了回去。


    說著,她忽然"咦"了一聲,再次伸出手去。這一回,宋氏的手落在了謝姝敏的額上。


    小小的女童躺著的姿勢同先前一模一樣,可麵色卻在陡然間大變,額上脖頸處也都汗珠密布。


    宋氏猛吃了一驚,心道不好,立即起身大步往外頭走去,一露麵就問:"鹿大夫可來了?"


    "怕是還在路上。"卓媽媽急忙應聲。


    宋氏點點頭,複進門去。


    謝元茂已頹喪地坐在了床前的腳踏上,眉頭緊皺,低頭不語。


    "六爺可是知道那字的意思?"宋氏看到了,本想開口勸他起來坐到凳子上去,可轉念一想又將話給咽了下去,直截了當地問出了那字的意思。


    話音未落,謝元茂驀地抬起頭來,聲音嘶啞,麵上艱難擠出個笑容來:"隻是個字罷了。"


    宋氏不信,沉了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六爺是準備要瞞著妾身?"


    他方才看到紅印時的模樣,可怎麽看都不像是無事的人。


    發現紅印是字,她跟謝姝敏的那位女先生也都詫異,可誰的反應也不似謝元茂的激動。


    多年夫妻,宋氏還是懂他的。


    她知道,他分明已想到了什麽。


    可謝元茂不肯說,張張嘴道:"這孩子渾身是傷,總不能是她自個兒弄出來的。"


    宋氏氣急反笑,"六爺這意思,就仍是懷疑阿蠻?"這麽多天,闔府上下都看在眼中,謝姝寧待謝姝敏這個庶出的妹妹,那是事無巨細,處處小心。她是嚴厲,可於人於己,都是一樣的,哪裏有一分像是對謝姝敏不好的?


    謝元茂嘴角翕動,見她是真氣了,又想著方才謝姝寧在外頭哭著倒進卓媽媽懷中的模樣,不由愧疚起來。


    他想了想,終於還是將叫他駭然的事說了出來:"老太太的閨名裏,就有個嫻字。"


    宋氏不知這事,聞言不禁怔了怔。


    等回過神,她忙不迭側目去看床上的謝姝敏,吃驚不已。


    故去的三老太太,姓陳,單名一個嫻字。


    因她輩分高,婦人閨名又向來不輕易示人,宋氏根本不知三老太太名字裏竟有個嫻字,而今這字生生"長"在了謝姝敏的肩頭。


    她猶自驚訝著,好容易將這話說出了口的謝元茂卻像是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拚命地往外倒:"有一事,我忘了同你提。早些日子,阿蠻曾在敏敏這發現了一堆香品,因怕敏敏年幼玩香走水出事,她收了東西來尋我。我沒當回事,而今想想卻是了不得。"


    宋氏目光微凜,莫名覺得身上發寒,情不自禁地攏了攏身上家常的月白色素緞衣裙。


    她遲疑著開口,聲音因為這股子突來的冷意而顯得稍顯脆冷,如珠落玉盤,叮咚作響,"六爺莫不是覺著,這事不單是受傷這般簡單?"


    謝元茂沒吭聲,心裏卻像是貓爪在撓似的難受起來。


    隻要將這些天發生了的事都聯係起來,就不難發現裏頭的古怪。


    好端端的,才六歲的孩子會讓貼身大丫鬟去買香,而今又是渾身青紫傷痕,一看就是被人生生擰出來的。


    這些也就罷了,偏生她肩頭還有個模樣古怪的紅印子,暗合著三老太太的閨名。


    謝元茂雖沒作聲,可心裏已早早浮現出幾個字。


    次女這模樣,怎麽看,都像是撞邪了呀!


    那些傷,能是人擰的,可保不齊也能是鬼怪做下的!


    況且他心知肚明,三老太太死的不光彩。


    老太太是生生被燒死的。


    這乃是喪天良的做法,她死不瞑目,想必怨氣也重。壽安堂的舊址成了廢墟,而今被夷為平地,卻也還未修繕重建,冷寂得很。偶爾有丫鬟婆子路過,常說似有陰風陣陣。


    更有甚者,入夜了途經壽安堂,就說聽見有人在哭。


    這些話,直到後來被狠狠壓製了一番,才算是無人說了。


    時隔兩年,眾人才終於漸漸將那些流言蜚語給遺忘。


    但今日,謝元茂卻止不住地想起那些事來。


    背後發毛,他一下從床前的腳踏上跳了起來,急步走到宋氏身側。


    正當此時,外頭傳來驚喜的聲音,"鹿大夫來了!"


    謝元茂顧不得收拾儀容,撩起簾子大步走出去,見了背著藥箱的鹿孔就道:"勞鹿大夫快些為小女看看,這究竟是怎麽了。"


    "六爺莫急。"鹿孔安慰了句,抹一把額上薄汗,跟著他往裏走。


    沒一會,換了宋氏出來。


    宋氏神色凝重,走至謝姝寧身邊,輕輕拍一拍她的背脊,旋即吩咐卓媽媽幾人:"這裏沒什麽事了,先帶小姐下去梳洗一番,好好歇著吧。"


    卓媽媽應了聲"是",攙著謝姝寧,輕聲道:"小姐別哭,鹿大夫來了,九小姐不會有事的,六爺也不會胡亂責備您。"


    "娘親..."謝姝寧紅腫著眼,撲進宋氏懷中,"阿蠻不曾做過這樣的事。"


    宋氏對她當然是深信不疑,聞言斬釘截鐵地道:"娘親信你。"


    謝姝寧搖搖頭,抽泣著道:"阿蠻知道娘親信我,可爹爹怕是不信。但清者自清,阿蠻也不怕。隻一點,娘親可莫要在這個當口同爹爹爭執。"


    宋氏知她一貫體貼,聞言隻覺心疼,忙應下了這話,又催促她快些回去。


    一行人這才魚貫而出。


    謝姝寧一路小聲啜泣著,瞧著便極委屈。


    可方進了瀟湘館的院門,她的神色就開始漸漸冷了下來。


    等到回房,已是麵無表情。


    玉紫柳黃幾個連忙打水的打水,取衣裳的取衣裳,忙碌起來。


    圖蘭倒沒事可做,索性坐在了門外的台磯上,守起門來。


    屋子裏,謝姝寧洗去了麵上的淚痕,換了舒適的幹淨衣裳,懶懶往榻上一躺。


    卓媽媽往她背後塞了隻方勝紋的大迎枕,說:"小姐,九小姐的衣裳會不會瞧出痕跡?"


    謝姝寧半坐起,看一眼自己衣擺上疏疏繡著的折枝玉蘭,漫不經心地回道:"從域外帶回來的東西,好用得很,一絲痕跡也留不下。"


    "那...她身上那字會不會被洗去?"卓媽媽頭一回做這樣的事,心裏委實沒有一丁點底氣。


    好在謝姝寧從不打無準備的仗,她既要在謝姝敏身上動手腳,那自然就要先試驗過一遍才行。


    那藥粉是她在敦煌時,偶然間從表哥舒硯手裏得來的。


    舒硯好玩樂,囤積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


    這粉,就是其中之一。


    入水無色,再以針蘸水,在謝姝敏的衣裳內側寫下"嫻"字。


    衣裳貼身,摩挲間熱氣上升,那字就印在了她的皮膚上。


    這水在衣物上仍是無色的,可一旦落在了皮膚上,就會泛紅。


    好用得很,可惜隻有那麽小半瓶,這回一試一用,就所剩無幾了。


    謝姝寧躺在榻上,轉動著自己腕上那隻從敦煌買回來的紅色鐲子,朝著卓媽媽笑了笑:"媽媽別擔心,你方才難道沒瞧見父親的神色?若沒成功,他們焉能是那個樣子。"


    卓媽媽一想,這話在理,終於安心了些。


    那天晚上,她偷聽到綠濃跟謝姝敏說話,要用苦肉計在謝元茂跟前哭訴,以求逃出謝姝寧的魔爪。


    次日謝姝寧知曉後,便想出了這法子將計就計。


    正巧,謝姝敏自己弄出來的淤青痕跡,也狠幫了她的計策一把。


    鹿孔又是她的人,隻消提前提醒一兩句,這事就再無遺漏。


    笑容浮在靨上,猶如初春的細小白花,謝姝寧翻個身,閉目小憩起來。


    ...


    綠濃這會卻正被桂媽媽趁著主子都在裏頭,給悄悄扯到了一旁說話。


    出了這樣的事,桂媽媽心慌得緊,拽著她的手不肯放,叮嚀道:"眼下這瑞香院怕也是不好呆了,趕明兒我再去同太太求求情,早日讓你回瀟湘館去。"


    綠濃哪知事情發生了變故,見諸人都緊張著,謝姝寧又哭著回去,心裏正得意呢,哪裏聽得進桂媽媽的話。


    她一把抽出手,鄙夷地道:"八小姐身邊那幾個,不是牙尖嘴利就是木訥如傻子的,再不然就是那男人似的外族人,我才不稀罕去,免得搶了她們的風頭,叫她們記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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