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黃的燈在簷下隨風輕晃,像一個漸漸醒來的夢。


    他始知,自己這一生,不過隻是個天大的謊言,是一場叫他羞愧恥辱的夢。大夢初醒,他望著濃稠如汁的夜色,緩緩將手垂下,默然無聲地沿著長廊一步步走遠。


    這世上,叫人唏噓的事那麽多,英雄末路、美人遲暮……一樁樁一件件不勝枚舉。然而從來沒有哪一件,能像他身上背負的這一件般叫人渾身鈍痛,似三九寒冬裏被人生生灌下了兩碗冷水,連帶著骨頭都凍僵,再也等不到消融的那一日。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步履蹣跚,仿佛醉酒之人。


    夜幕下的成國公府,恢複了寧靜,隻有幾隻不知上哪兒來的蟈蟈,在草叢間發出輕微的鳴叫聲。萬老夫人喊不住他,心頭一陣焦躁,吐了兩口血染紅了帕子,隻覺眼前發黑未及起身,已暈倒在了枕上。


    府中一片慌亂,如意遍尋不見燕淮。


    直到翌日清晨,薄霧彌漫,日頭將出未出之時,他才在寧安堂外的一角找到了渾身酒氣的燕淮。燕淮鮮少吃酒,卻是個千杯不醉的,如意從未見過他喝醉過。但這一次,他的的確確大醉了一場。


    如意放輕了腳步,慢慢走近,喚了聲“主子”,伏在冰冷石桌上的少年便徐徐睜開了眼。


    許是因為酩酊大醉了一回,又或是因為枕了一夜的石桌,他的臉色新雪似的白,沒有一絲血色。如意見了心驚,想著也不知昨日他都同萬老夫人說了些什麽,怎地還跑到這喝了一夜的酒,隻踟躕著不知該怎麽辦。


    怔仲間,一身酒氣的少年已撐著桌子站直了身子,眼神明澈如泉,看著如意笑了起來。“愣著做什麽,把酒壇子收拾了吧。”


    言畢,他收了手,越過如意大步而去。


    如意愣愣地回不過神來。等他走出好遠才倉皇轉頭去看,卻見燕淮已身姿挺拔地走遠。長長歎了口氣,如意走近石桌,將上頭散亂的酒壇子一隻隻磊了起來。


    等到他收拾妥當,前去上房尋燕淮時,燕淮已沐浴更衣,穿戴妥當了。


    他不禁疑惑地問道:“您這會是準備上哪兒去?”


    燕淮低頭翻著書案上的幾封信,頭也不抬地回答:“有件十分要緊的事不得不辦。”酒意似乎還未消盡,說話間,他的聲音帶著種不常見的慵懶。但口中說的話,卻似已在心中反複思量過無數回。他抬起頭來,目光定定地看著如意,語氣間隱隱帶著兩分蕭冷的意味,說:“我至多三日便歸。這三日,府裏的事你仔細看著。外祖母那邊的藥,該用什麽需要什麽,你隻管想法子去拿來供上。”


    如意微怔,頷首應是。


    半個時辰後,燕淮便孤身一人出了門。


    直至午後,如意見著了被燕嫻打發來問萬老夫人病情的圖蘭。方才知道燕淮出門竟未曾帶上吉祥。


    主子的心思,他們是一個也猜不透,隻得一麵哄著燕嫻,一麵憂心忡忡地等著燕淮回來。好在說三日便歸,他果真就在第三日的傍晚時分歸來了。這三天,鹿孔一直留在燕家。為萬老夫人延醫診治。待到燕淮回來,萬老夫人的病情也已穩定下來,隻根不得治愈,終究還是壽數將盡。


    萬老夫人服了藥睡下後,燕淮去看了她一麵。隻留了約莫一刻鍾,他便出了門扭頭而去。


    無人知曉這三日他去了哪裏,又都做了什麽。吉祥如意各自悄悄問了兩句,都叫他給敷衍過去了。


    很快暮色四合,到了掌燈時分。


    府裏各處都開始擺飯,燕淮去了寧安堂。燕嫻幾日不曾見他,唯恐他跟上回一樣去以身犯險了,雖口中不言但早就提心吊膽不知如何是好了。這會見著了人,她才長舒了一口氣,打量著他的麵色,道:“哥哥這是幾日不曾睡過安生覺了?”


    今次的麵色比之上回她見時,還要差上幾分。


    她說完,忙邀燕淮入座,又讓啞婆去沏茶,說:“上回阿蠻來時,特地給我帶的藥茶,聽說是鹿嫂子親自研製的,平日裏拿來當尋常茶水喝即可,卻有大裨益,補氣養身。”


    燕淮就笑著順著她的意思坐下,接了茶杯,低頭喝了一口:“倒嚐不出藥味。”


    燕嫻聞言笑意滿滿,略帶幾分得意地道:“這是自然,阿蠻念著我吃厭了藥呢,哪裏舍得讓我連吃茶也都是一嘴的藥味。”


    她跟謝姝寧很合得來,二人極親近,燕嫻說起她時便也沒有顧忌,該打趣打趣,又何況當著兄長的麵。兄長的心思,她也是早就知道了的。略微一頓,她躊躇著道:“哥哥,阿蠻同她娘跟哥哥,沒幾日便要南下了……”


    “是啊……”燕淮將手中茶杯擱下,笑了笑,眼中並無波動。


    燕嫻不由奇怪起來,嗔他道:“哥哥你可真是,雖說眼下事多,可這也是樁要緊事啊,你怎麽就不知上心?”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等她真走了,你就沒戲可唱了!”


    從此一南一北,哪裏還能成事。


    她是委實盼著他們倆人的事能成,將來也好趁著她去見爹娘前給她生個大胖侄子,叫她能走的了無遺憾。


    可聽著她的話,坐在椅子上的燕淮麵上卻並沒有變化,隻垂眸不語。


    燕嫻推他一把,“難不成你又瞧上別家的姑娘了?”


    “咦,你不出門也知這事?”燕淮喟歎,“消息倒比我還靈通。”


    燕嫻聽了前半句正吃驚著要追問,又聽得後半句,提著的心一鬆,忍不住罵他:“哪有你這般做兄長的,無端端嚇唬我!”


    燕淮搖搖頭,旋即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過兩日,我有趟遠差要辦,隻怕要費上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


    “哥哥仔細照顧自個兒。”燕嫻點頭,心中仍是憂慮。


    燕淮又端起了那杯茶,一飲而盡後摩挲著細膩的杯身,笑著應了聲,而後忽然提議道:“眼見著入夏了,泗水河裏的夏荷也都快開了,我在泗水河畔買了間宅子,地方不大,但勝在清雅,周邊景致也好,你要不要過去住上些日子?權當避暑了。”


    泗水河離京都不過半日路程,小心些,以她的身子也無礙,燕嫻便不禁心動了幾分。


    “你若想去,我便趁著辦差前親自送你過去,等我了了差事,再直接去那見你如何?”燕淮道。


    燕嫻愈發心動,忍不住微微一頷首,應了好。


    燕淮就笑著吩咐下去,讓啞婆幫她收拾行李,過兩日趁著天日還不是太熱,便動身過去。


    一轉眼,已是月上梢頭。


    燕嫻叫他說得跑了題,等到燕淮出了寧安堂,方才慢半拍地想起,自己先前明明是在同他說謝姝寧的事,不禁暗惱,跟啞婆沒奈何地道:“他倒從容,這都快急死我了……”


    寧安堂外,下弦月彎彎一輪似半塊殘玦,懸在清冷的夜空上。


    燕淮沐浴在清輝中,站在燕嫻屋子外,凝視著窗欞上倒映著的那一抹佝僂老邁身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他沒有回房,反而悄悄出了成國公府。


    夜深人靜之際,他沿著長街疾行,一襲黑衣幾乎同夜色融為一體。


    與此同時,才看著宋氏睡下的謝姝寧剛出了上房,往自己的屋子而去。小七不進內室,隻青翡跟著她進門,幫她鋪床。謝姝寧便自取了桌上的小銀燭剪,將燈芯剪亮了些,道:“時候還早,拿本書來與我瞧吧。”


    因夜間貪嘴多吃了兩塊點心,她這會正難受著,倒是一點睡意也無。


    須臾,青翡遞了卷書過來,她便歪在床頭,翻了起來。


    好容易來了些睡意,雙眼正朦朧著,她忽然聽見青翡在耳畔喚道:“小姐,小七說,成國公來了。”


    “……”謝姝寧揉著惺忪的眼睛,隻當自己聽錯了話,“這會?”


    青翡點頭。


    她登時睡意全消,丟開了書卷起身。


    深夜到訪,隻怕是有大事。


    她方才推門而出,便瞧見了立在廊下的燕淮。青翡跟小七便退避到了一旁,隻留他們說話。都不是循規蹈矩的人,又恐是大事,故而誰也沒多顧慮旁的。


    謝姝寧走近,低聲問:“可是出了什麽要緊事?”鹿孔還留在那,難不成是萬老夫人她……


    簷下的燈未熄,月色也明亮,謝姝寧的臉龐逐漸在他的視野裏變得清晰。


    燕淮忽然有些失神,胸腔裏的那顆心“怦怦”亂跳。


    “沒有。”良久,他搖了搖頭,“隻是突然想起,還未同你告別。”


    謝姝寧心中微鬆,道:“還有一頓踐行飯呢。”


    昏黃的燈光下,少年昳麗的麵容上露出一抹微笑,“隻怕沒有機會吃了。”謝姝寧一怔,立即又聽得他道:“有趟要緊的差事要辦,過兩日便動身,隻怕趕不及回來。”


    說罷,他側目望了望天上那輪彎月,忽然笑著道:“委實沒有法子,也隻能作罷了……隻等你將來成親,再下帖子請我吃酒去吧。”


    他努力笑著,垂在身側的手卻情不自禁地微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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