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她而言,死並不足懼,然而隻要一想到這些掛念著她的人,她便有些不舍得離開這人世了。


    久病之下,她雖未成醫,對自己的身子狀況卻一向清楚得很。她尚不記事,便已請過了一個又一個大夫,吃過了一帖又一帖苦澀濃稠的藥。大夫們開的藥各有不同,但下的診斷,卻都殊途同歸。


    她生來便注定是個活不長久的,頭一個大夫斷言,她活不過兩歲,但她活下來了;後來又有大夫說她至多隻能活到七八歲上下,再不能多,可她仍熬過來了。她清清楚楚地記得,父親離世之前最後一次來見她時,同行來望診的大夫捋著下巴上的一把山羊胡,搖搖頭無奈地告訴他們,她這身子骨能活過十六歲便是頂天了。


    而今,掐指一算,已是時日無多。


    彼時她聞聽此言,心中並不十分悲戚,左右也活過一回,已是難得,何必拘泥於活了多久?


    但時至今日,她看著眉宇間難掩憂慮的謝姝寧,心間驀地騰升起一股強烈的不舍來。她還沒有同兄嫂處夠,亦還未見到他們的孩子,她哪裏真就舍得這般離他們而去?


    她素來不會說謊,心中所想立時便都表露在了麵上。


    謝姝寧看得分明,心頭一緊,抿了抿唇道:“莫要胡思亂想。”


    “老天爺待我已夠厚道,嫂子不必掛心我。”燕嫻努力地笑了起來。又道,“隻不過,若你跟哥哥能早些有個孩子。這事便全了。”


    謝姝寧輕輕一緊掌中那隻幹瘦無力的手,輕聲歎息,而後道:“不論如何,還是請了鹿大夫來號一號脈,仔細看一看。”


    鹿孔一直在鑽研燕嫻的病,但進展緩慢,並沒有能根治的好法子。


    而且。燕嫻遇到他的時候,年歲已然不小。早非稚齡小兒。她這樣的病症,年歲越長,麵容身體便越是呈現老態龍鍾的模樣,離黃泉路也就愈發的近了。


    時不待人。晚了便是晚了,即便付出百倍努力去追趕,也終究少了把握。


    眾人都明白,也都無奈,可誰也不願意放棄。


    午後,豔陽高照,青磚縫隙間殘留的水跡漸漸消去。


    鹿孔背著他走到哪都要隨身攜帶的藥箱來時,燕淮也親自過來了一趟。


    他到門口時,鹿孔已進了屋子裏打開了藥箱取了迎枕來置於燕嫻腕下。開始細細為她號脈。


    謝姝寧留了他們在屋子裏,暫且在外頭等候,走至院中透氣。秀眉微蹙。她沉思著,直到燕淮走至她身後時,方才驚了一下,轉過身來嗔他:“貓似的沒半點腳步聲。”


    他自小習武,又是在天機營裏長大,走動時習慣了將腳步聲放到最輕。


    這樣的習慣。七師兄也有。


    思及七師兄,他眼神微變。轉瞬卻已恢複如常,望著謝姝寧輕笑一聲,道:“是你想得入神了。”


    謝姝寧聞言歎口氣:“嫻姐兒說她昨兒個夜裏做了個噩夢。”


    “什麽夢?”燕淮慢慢斂了笑,問道。


    謝姝寧便將先前嫻姐兒說與她聽的話對燕淮複述了一遍。


    燕淮聽完默然不語,良久方道:“她瞧著總歡歡喜喜的,可自打生下來便沒過過一天暢快日子,渾身病痛,又有誰真的能高興起來。”


    她隻是不願意叫自己身邊的人難過,這才每日見人便未語先笑,叫人見了也忍不住為她放心兩分。


    燕淮黯然,立在那側身遙遙去看那扇半開的窗子,視線落在背身而坐的燕嫻身上,長長歎了一口氣:“雖然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遲早會有那樣一日,可時日越久,便越是忍不住期盼她能活得長久一些,多看兩眼這人世。”


    “一定會想出法子來的……”謝姝寧輕輕牽住了他的手,溫聲勸慰。


    燕淮勉強一笑,同她十指相扣,深呼吸道:“一定會有。”


    二人相視微笑,然而皆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悵然。


    口中雖說著這樣的話,但他們心裏都明白得很,嫻姐兒的病能被治愈的可能,恐怕連一成也沒有。


    清風拂麵,吹得樹上枝葉簌簌而響。


    鹿孔在屋子裏換了燕嫻的另一隻手號脈,屏息凝神。


    站在庭前的倆人靜候著。


    “七師兄約我後日敘舊。”燕淮突然開口道。


    謝姝寧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過來。那位到京都時,恰逢燕淮這邊送催妝禮的日子,一來二去便沒有機會好好說上幾句。送完了催妝禮,不過三日,就到了她跟燕淮成親的日子,這期間他們自然也不曾詳細多談。


    至於明日,三朝回門,燕淮要陪著她回北城去,當然也不得空。


    約至後日,倒也說得通。


    不過——


    謝姝寧感慨:“他此番上京,果真是有要事。”


    若不然,他們成親不過三日,他便約了燕淮見麵,如果隻是敘舊,吃酒談天,何必將日子定得這般緊?


    燕淮頷首:“隻怕還不是小事。”言畢,略微一頓,又加一句,“昔日京都一別時,曾說過若不是非見不可的要事,便不必相見。”


    謝姝寧聞言不由得多看他兩眼,輕哼:“既是非見不可的要事,他急卻也不曾急得要命,尚能等上這幾日,可見他要說的事暫且還不到動作的時候,但又此時不說,越拖越容易出紕漏,所以才會約了你後日便見。”


    她不喜歡那位跟燕淮同出天機營的七師兄。


    有些時候,人就是這麽古怪,合不合眼緣,從來都是一件說不清的事。


    燕淮的這位七師兄。十分不合她的眼緣。


    多年未見,忽然聯絡,可見是有事用得上燕淮。而且這件事還值得他親自北上來見燕淮,委實不易猜測。


    她睨他一眼,說:“隻盼是我小人之心吧。”


    燕淮失笑,附耳過去,輕聲道:“七師兄是個人物,我斷不會小視他,你放心。”


    “我向來對你很放心。”謝姝寧聞言。點點頭,而後毫不吝嗇地狠誇了他兩句。又道,“在我眼裏,唯有你才是個人物。”


    是人就愛聽好話,更何況是從自己媳婦兒嘴裏說出來的。


    燕淮聽了心情大好。展顏微笑,昳麗麵容愈發令人移不開眼。


    突然,屋子裏有了響動,鹿孔推開門出來,請他們往邊上去說話。這便是要避著病人了,謝姝寧跟燕淮對視一眼,心中均有了些數。


    鹿孔直言:“情況並不佳。”


    燕淮繃緊了背脊,沉聲問:“約莫還有多久?”


    照早前燕嫻自己的話說,離前頭那大夫說的大限。也就剩下不到一年了。


    但從去歲開始,她便一直吃著鹿孔配的藥,情況應當已有了變化。


    果然。鹿孔道:“若無意外,也就至多還有兩年左右光景。”


    “兩年……”燕淮夫妻二人對望著,異口同聲地長歎了一聲。


    這話出自鹿孔的口,便是十分肯定的了。


    正惆悵著,倆人聽到鹿孔驀地又說:“但是,這是最壞的打算……若往好了打算。興許還有個四五年。不過世事難料,也許過得年餘。會有良藥也說不準。”


    四五年,也委實不算多,但他們先聽了個兩年大限,這會再聽四五年,隻覺長舒了一口氣,心安不少。


    鹿孔也變得狡猾世故了……


    謝姝寧看著這樣的鹿孔,再悄悄看一眼正仔細詢問著鹿孔的燕淮,恍恍惚惚想起前世傳聞中的那群人來。陰鷙狠辣的成國公燕淮跟他身邊最得用的心腹神醫鹿孔,當年是否也曾如今時一般,站在一處說話?


    她趕在燕淮認識鹿孔之前,便將鹿孔納入麾下,可兜兜轉轉到了最後,他們仍站在了一處。


    她不得不信,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思忖間,時光飛逝。


    鹿孔新開了一副方子,裏頭藥材繁多,使了人去外頭配藥,總是麻煩。


    謝姝寧財大氣粗,略一想索性便讓人在宅子裏專門收拾出了一間藥房來,專置了燕嫻所需的藥材,又指派了幾個手腳麻利的丫鬟婆子負責看顧打理。


    手頭不缺銀子人手,辦事利落,藥房很快便收拾妥當。


    待到次日回門,如意已開始領著人往裏頭分批送藥材。


    燕淮小兩口,則乘了馬車往北城去。


    晨起犯困,小七的馬車又駕得穩當,謝姝寧倦極,便靠在燕淮肩頭小憩了片刻。


    誰知這一闔眼便睡沉了,連馬車是何時到的也不知,隻迷迷糊糊覺得自己身子一輕,耳邊傳來燕淮的聲音,“阿蠻……”


    她緩緩睜開眼,便見頭頂上烈日灼灼,日光照在她的臉上,刺目得緊,她下意識往抱著自己的燕淮懷中躲去,輕聲喃喃:“照得眼睛疼……”


    “愣著做什麽,還不進門。”


    話音未落,她突然聽到了個熟悉的聲音。


    印公也在!


    她這才清醒過來,糟糕!於是慌慌張張地便要自己往地上站,誰知睡久了腿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好在燕淮眼疾手快給扶住了。她長出一口氣,這才站定微笑著朝不知為何站在門口的汪仁見禮:“義父。”


    汪仁淡然頷首:“日頭大,別曬著。”


    言畢,他轉身往裏走。


    小兩口便也跟了上去,三人屏退了小七幾個,沿著抄手遊廊緩緩而行。


    突然,汪仁背對著倆人,慢條斯理地吐出兩個字來——


    “節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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