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病榻上醒來,又過數日,這才能開得了口。然而吐字依舊艱難,隻說上短短幾個字便仿佛要力竭了一般,一天裏頭大多數時候都依舊隻能躺在那,靜靜休養。


    來往宮人,皆小心翼翼,不敢大聲喧嘩。


    可即便四周已經足夠靜謐,肅方帝卻始終覺得不夠。哪怕隻是簷下鳥雀撲棱翅膀的輕微聲響,落在他耳裏,都像是一道道驚雷一般,令他心煩意亂。皇貴妃端來的藥,亦叫他心煩得緊。舌上滿是苦澀,一路苦到了喉嚨裏,再苦到心尖上,讓人幾要喘不上氣來。


    太醫說他的身子正在好轉,皇貴妃也這般說,但肅方帝卻覺得自己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


    他因身上乏力,先時還隻自己生自己的氣,悶悶不熱地躺著,該吃藥吃藥該睡覺睡覺,旁的倒不去理會。可一等到他能開口了,他的脾氣便也跟著冒了頭。


    這一日,宮人送了藥上來。


    他睜著眼望著皇貴妃一雙纖纖玉手貼在了藥碗上,將黑乎乎冒著熱氣的藥汁從托盤上端了起來。調羹在裏頭攪拌著,帶起一陣又一陣濃烈的藥味。他嗅著,心頭便情不自禁地湧上了一陣煩悶,霍然抬起頭來打在了皇貴妃的手上,嘴裏有氣無力地吐出兩個字來,“不吃……”


    伴隨著話音,藥汁潑灑,遍地狼藉,瓷碗竟是沒碎,隻在地上歪歪斜斜地打了兩個轉便安靜了下來。


    白的瓷。濃稠到發黑的褐色藥汁,在鏡麵地磚上糾纏成了一團。


    他冷眼瞥了瞥,別開臉去。一言不發。


    皇貴妃亦沒開口,也不叫人進來收拾,隻兀自彎下腰去將藥碗撿了起來擱回托盤中,一麵輕聲道:“皇上,這藥再吃上兩帖也就妥了,到時便不必再服。”


    素白的手指上沾染了藥汁,微微發熱。


    她掏出帕子來輕輕拭去。動作間,眼神卻是不偏不倚地落在肅方帝身上的。


    就像是尋常人家的婦人。望著丈夫的眼神,溫柔含情……


    肅方帝同她對視上,不由得愣了愣。這樣的眼神,竟叫他覺得分外的陌生。似乎已經有許久許久都不曾瞧見過。他甚至已經想不起來,當年他們還住在端王府裏時,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他也不記得,皇貴妃過去是何樣,自己又曾是哪般樣子。


    時光飛逝,物是人非。


    他忽然一哽,心肺間似堵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沉甸甸的令人捱不住。


    他看到皇貴妃站起身,朝著外頭去。隔著帷幕輕聲吩咐了兩句,少頃便有宮人重新端了藥送進來,仍是由皇貴妃親手接過。親手持了調羹來喂他。肅方帝心中微動,可那股鬱燥之氣也依舊盤旋不去,似有個討人厭的小人一直附在他耳畔嘀嘀咕咕說個沒完沒了。


    即便閉上眼,堵住耳朵,埋首於被褥裏,也絲毫沒有用處。


    肅方帝勉勉強強將心中想要施暴的念頭壓了回去。靠在柔軟的大枕頭上,就著皇貴妃的手將這碗新端上來的藥給吃盡了。


    不一會。藥性上來,他便昏沉沉睡了過去。


    皇貴妃盯著他睡著後的臉仔細看了兩眼,這才沉下了臉來,囑人入內將地上狼藉收拾幹淨。


    她坐在肅方帝床前的錦杌上,垂著眸暗暗地想,這藥果然還是吃得不夠……若換了往常,方才肅方帝摔了藥碗後她一勸說,他就更該惱火了才是,可肅方帝這一次卻將怒氣忍了下去,乖覺地將藥吃盡了。


    皇貴妃在那一瞬間不禁有些恍神,她迷迷糊糊地想,肅方帝會不會就此變回原來的樣子,變回原先那個偉岸睿智的男人?


    可她心裏頭其實一直都是明白的,這樣的機會太過渺茫,渺茫到幾乎看不見。


    何況就憑借他在惠和婚事上打的主意跟他對太子做下的事,就足以叫人再不願意站在他那邊。


    由奢入儉難,由儉入奢易,做人也是如此。


    一個好人要變壞,需要的隻是一個契機,然而一個壞人要洗心革麵變成好人,需要的就絕不單單隻是個契機而已。


    若說肅方帝身後是無間地獄,那他已進去了半個身子。


    皇貴妃很清楚這一點,她同樣也明白,自己也早已邁進去了一隻腳。


    為了自己的一雙兒女,她必須下定決心。


    她在心底裏反反複複地告誡自己,萬不可自亂陣腳,壞了大計。


    她已同父親商量妥當,隻等父親親自入京來。等到肅方帝薨了,太子即位,她再為惠和另擇一門好婚事,此生便也算是圓滿了泰半。但她也煩躁著,宮裏頭的女人,平素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便能鬥個你死我活,瞧著似乎個個膽大包天。而今可好,人人都戰戰兢兢,日夜擔心著不知肅方帝說不好什麽時候便駕崩了。


    好在她也不嫌她們晦氣,便由得她們擔心去。


    肅方帝也是不負眾望,好好地活了下來,狀況一日賽一日的佳。


    事情不慌不忙,正一點點沿著皇貴妃跟白家老爺子商量妥當的進行著。


    不過這些都是擺在明麵上的,背地裏的暗潮湧動,亦不容小覷。


    但這些事於汪仁而言,那都是破事。


    自打莎曼一行人從敦煌來了京都,他就隻愁這麽一件事了。


    舒硯幾個回來的那日,燕淮跟謝姝寧一早便動身去了北城候著,他都知道。


    那天一早,還未至卯時,他便睡意全無從床上爬了起來,焚香沐浴,梳洗更衣,將自己捯飭得足足年輕了數歲,這才算是滿意了……


    可事到臨頭,他卻又遲疑了,在東廠大門口踟躕著踟躕著,腳步不由自主地就慢慢退了回去。


    宋氏就隻有一位兄長,隻這麽一個嫂子,如今人大老遠來了京都,乃是為的見一見多年未見的宋氏,看一看謝姝寧的新婚夫婿。


    他同宋氏母子三人相熟,北城更是沒少去,可他終究隻是個外人,即便謝姝寧尊他一聲義父,他也不是她親爹。這種日子,按理他不該出麵。他心神恍惚地躲回了屋子裏,揀了塊自己最鍾意的石頭,拿把刻刀雕石頭去了,到底忍住了沒往北城去。


    誰知第二日,小五來了東廠見他。


    當初他將宋氏從惠州帶回京都後,便把小五留在了宋氏身邊,但凡需要跑腿的,宋氏多半都是打發了小五的,小五也隻聽她的。


    這會小五一大清早就來了東廠,必是宋氏打發他來的。


    汪仁刻了一整夜的石頭,在石頭上雕出一個人形來,粗粗看去分明便是宋氏。


    聽到小五求見,他手一抖,刻刀差點劃在了自己手上,好容易才穩住,匆匆擱下便往外頭去。


    小五態度恭敬:“印公。”


    “出了什麽事?”徹夜未眠,汪仁麵色有些發白,聲音也有些啞了。


    小五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並不曾出事,是太太吩咐小的來問問您,今日可得空,若是得空還請您前去北城一敘。”言罷,他又解釋了起來,“舅太太知道您救過太太的命,便說要當麵同您道個謝。”


    汪仁:“……”


    小五問:“您今日可是得空?”


    “空,自然是空!”汪仁連忙擺擺手,“你且先行回去,我稍候便至。”


    小五得令,應聲退了下去。


    汪仁便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不成,這顏色不好。如是想著,他蹙了蹙眉,忽然揚聲喚人進來,吩咐道:“把前些個時候備好的禮都理出來,過會送到北城去。”話音未落,他的人已燕子般掠了出去。


    兩刻鍾後,他便領著人出發往北城去。


    進了青燈巷,他麵上的那雙桃花眼忍不住眯了又眯,麵色也愈發凝重起來。


    這莫名的緊張,沒來由的叫他慌了神,甚至於比當年第一次殺人時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他慣常會裝,裝得慣了,這緊張也是無人能瞧出來的。眾人瞧見他,也不知他在慌張,隻當他比平常看著嚴肅了些,話也似乎更少了。


    直到燕淮出來迎他,他的麵色才變了一變,壓低了聲音問燕淮:“見過人了?”


    莎曼到時,燕淮便在場,自然是已經見過人了的。汪仁明明知道,卻偏偏還要再問上一回,為的就是看看燕淮的神色借以推斷。誰知燕淮麵上泰然自若,仿佛隻是從他嘴裏聽到了今日天不錯這般的話一樣,回他道:“見過了。”


    “如何?”汪仁佯作無意地問。


    燕淮微笑:“甚好。”


    “是嗎?”汪仁輕聲咳兩聲,忽問,“我身上這衣裳如何?”


    燕淮怔了下,朝他身上穿的衣裳仔細看了眼:“不似您平日穿的……”


    太正經,太死板。


    汪仁聞言卻道:“那就行了。”


    燕淮無奈,同他一道往花廳裏去,一路上揀了莎曼的事同他說了兩句,臨近花廳方才噤聲。汪仁便難得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讚道:“阿蠻的眼光其實倒也沒我原先想得那般差。”不過即便是誇,他也絕不會挑明了誇,非得繞個彎才肯罷休。


    與此同時,花廳裏,莎曼正吃著點心同宋氏說話。


    她吃一塊喝口茶,碧藍色的明眸裏滿是好奇,問道:“那位恩公娶妻了沒?”


    宋氏正低頭喝茶,聞言差點嗆著自己,這才想起還未同莎曼仔細說過汪仁的身份,隻得搖搖頭含糊道:“沒有。”(未完待續)


    ps:感謝彈彈彈彈彈、友竹茶親的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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