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仁頷首,低頭湊近藥碗嗅了嗅,挑起道眉笑言道:“娘娘今兒個,倒是下了重手。”


    若非肅方帝眼下昏睡在病榻上,神誌不清,眼也不睜,他是決計吃不下這碗藥的。然而太醫院的禦醫日夜忙碌,最終也隻是道,皇上的病隻怕是回天乏術。至於這些話裏頭,有幾分真幾分假,便無從辨識了。但他們十分清楚,隻要皇貴妃的心思一定不改,肅方帝這一次就一日沒有希望好起來。


    隻是皇貴妃的動靜,這般放肆,倒頗有些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她並非莽撞之人,按道理絕不該連知會也不知會他們一聲,便自己拿定主意。如此看來,她就像是絲毫不打算給自己留後路一般,成便是成,如若敗了,也斷不後退半步。


    決絕之意,盡在這一碗藥中。


    汪仁隨手將藥碗擱在一旁,袖手斜睨著床榻上的肅方帝。他依舊雙目緊閉,沒有丁點將要醒轉的模樣。他反反複複病了有段日子,如果這會突然醒來,大抵也不會被人當做好轉之兆,隻以為是回光返照了。


    坐在他邊上的皇貴妃空著的那隻手,依舊維持著方才端著藥碗的姿勢,輕顫了兩下,方才遲緩地垂了下來。


    “看來這天下,還有許許多多叫人捉摸不透的事。”她打量著活生生,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的燕淮,歎息了一聲,麵上震驚之色漸漸消去。她亦對汪仁跟燕淮突然之間出現在肅方帝寢殿裏的舉動。有半分疑惑。


    遠在肅方帝還是端王,她還不曾住進這重重深宮的時候,汪仁就已經在宮闈裏不知打轉過幾回。


    內廷裏都是他的人。根盤蒂結,輕易無法動搖。隻要他願意,在皇宮裏避開了耳目,肆意出入,絕非難事。


    故而此時此刻,他們站在了她眼前,她有片刻的失神。卻並沒有疑慮。她隻是雙手擱在腿上,輕輕交握。旋即側目望向汪仁,用盡量平緩的語氣道:“白家不會等,靖王府也不會等,我自然也是等不起。”


    “等不起?”汪仁失笑。“娘娘可還記得,咱家上回同您說過的話?”


    皇貴妃微微點了點頭,頭上華勝珠翠卻紋絲不動,她輕道:“一旦詔書宣了,太子即位,這樁事便同爾等再無瓜葛。”


    太子一天沒有即位,那他就隻是太子,是皇貴妃的兒子,是他們私下約定中願保性命的孩子。可隻要他成了新帝。繼承了皇位,那他便是一國之君。這之後,世事如何。都已失了掌控。


    他們想要再護太子,便會難上加難。


    事情不見得不能成,可等到那時想要救下太子性命,再將其隱於俗世安然地活下去,得折騰上多少年?


    紀鋆那樣的人,必是一日不見屍首一日便不肯罷休。


    他還指望著攜了宋氏回延陵種花去。怎肯在這些事上大費周章,搭進去大把時光?


    汪仁將話說得很直很明白。皇貴妃當然也聽得直白分明。


    “也正是因此,本宮才不曾擾了你。”皇貴妃鬆了手,又握緊,麵上雖則平靜如常,可她內心的焦慮還是難以自持地流露出了幾分。她不覺得他們能在深夜入宮出現在自己麵前有何奇怪,可他們突然出現的理由,仍叫她有些心驚膽戰。


    因為她不知道,他們阻了她,究竟是為了什麽?


    尤其又多了個早就應當死了的燕淮……


    思忖間,她聽到燕淮說了句,“娘娘既已準備放惠和公主遠離這潭渾水,為何不索性也放了自己和太子殿下?”


    清越的聲音在寂寂深夜裏聽起來,似乎尤為的冷冽。


    她十指相扣,交握著的手,猛地緊鎖,水蔥似的指甲幾乎要嵌入自己的手背。


    為何?


    她也不知是為何……


    興許是因為還沒有走到最後一刻,她仍不想死心罷了。


    她終究是無法徹底信任汪仁,尤其在自己先前拒了這叢橄欖枝,時隔數日突然後悔方才重新去尋他了妄圖結盟。多少人,入了這深宮,用不了多久便會丟掉性命。每一個從底層爬到頂端來的人,手中都必然沾滿黏膩鮮血。


    同這樣的人打交道,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當她知悉宋氏的侄子宋舒硯,竟是敦煌的少主後……她就改了主意。


    敦煌易守難攻,西越鞭長莫及,這些年在敦煌城主的手下,愈發變得牢不可破。肅方帝是瘋了才會動了要攻打的念頭,但凡是個聰明的,都會在權衡利弊之下,擱置這等舉動。


    若換了往常,要將自己唯一的女兒遠嫁到關外,她一定不會答應。


    饒是如今這樣的局麵,若宋家隻是尋常百姓,她亦不會點頭應允。


    因為宋家能護住她唯一的女兒,她才能狠心咬牙,送惠和遠去。


    更何況,莎曼答應了她,隻要她在最後一刻前拿定主意,太子可隨公主同行遠離,隱性瞞名,在西域三十六國兜轉,絕沒有人能找得到他。這樣的話,隻有扼住了商道命脈的敦煌城主才敢說。


    莎曼此番入京,帶了宋延昭的叮嚀。


    皇貴妃很願意再拚一把。


    “隻要還有一分機會,任由它錯失,都非明智。”她掩眸,答道。


    寢宮裏一靜,汪仁跟燕淮都沒有出聲。


    良久,皇貴妃道:“藥涼了。”


    有些心思跟念頭一旦動了,就很難再重新壓製下去。


    汪仁兀自坐下,低頭盯著地磚縫隙看去,也不知是想要從裏頭瞧出點什麽來。


    燕淮則端起那碗已經在秋夜裏變涼的藥。緩步靠近了皇貴妃:“娘娘可已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過。”皇貴妃伸手接過藥碗,突然一怔,看著燕淮袖口上繡著的一枝青竹蹙眉道。“這是……阿蠻的手藝……”


    謝姝寧的女紅學自大師,又自成一派,慣用手法素來少見,皇貴妃見過便記住了。她朝燕淮袖口仔細看過,心中已然肯定,這必然便是出自謝姝寧之手。可是……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麵色終於變了變。


    “藥涼透了。娘娘。”燕淮卻像是不曾聽見般,隻收了手。退開兩步。


    皇貴妃怔怔回過神來,捧著藥碗,一時間變得手足無措。她不明白,為何他們先攔了她。如今卻又放任她行動。然而這之後,誰也沒有再開口。過得須臾,她才定了定心神,俯身將藥喂進了肅方帝口中。


    這一天的夜,似乎特別的黑。


    即便啟明星高升,夜去晝至,可映在皇貴妃眼裏的天,卻依舊還是黑的。


    因為她在等,等肅方帝咽下最後一口氣。等這天下局動,等最後一刻的到來。


    自從夜入皇宮後,汪仁跟燕淮便也再不曾離開。這一呆。就是一個漫長深夜又一個更為漫長的白日。燕淮惦記著謝姝寧,東城的宅子裏三層外三層地被緊緊包圍起來。宋氏便也留在了東城陪著謝姝寧。


    汪仁卻也不想留在宮裏頭……


    他一會嫌值房逼仄,一會嫌宮牆太高,一會又嫌這鏡磚地麵不夠明亮,總有嫌不完的事。嫌到後頭,他便不再開口。隻木著一張臉麵無表情地看著燕淮。


    燕淮卻視而不見,根本不看他。


    他便皺著眉頭。冷笑不已。先前,他要留在東城跟宋氏一會默默商量著該給謝姝寧肚子裏的孩子準備些什麽東西才好,可卻被燕淮拉著入了宮。而且也不知這小子是上哪學的,在宋氏跟前裝了一通的可憐擔憂,逼得宋氏趕鴨似地把他趕出了門,非逼著同燕淮一道。


    “你留著吧,我這就回去。”他起身,拂袖就要走。


    燕淮蹙眉:“阿蠻害喜厲害,成日裏沒個精神,有嶽母陪著便是了,您回去沒得又擾著她們。”


    若非為了這般,他也疲於拖了汪仁入宮。


    自從知道謝姝寧有喜後,汪仁便差人運了一大車的箱奩來,見天在裏頭扒拉東西,扒拉出一件便獻寶似地巴巴送到宋氏母女跟前,攔都攔不住,偏生誰又敢攔他。


    汪仁聞言,挑眉森然道:“嫌我鬧騰?”


    “哪能嫌您,等到這邊的事了結了,回頭我再陪著您一塊挑成不成?”燕淮順嘴哄他。


    汪仁不冷不淡,輕飄飄地哼了一聲,定住了腳步。


    ******


    然而白日裏,不管是宮裏頭的他們還是宮外的人,卻都並沒有閑著。


    待到夕陽西下,夜幕就飛快地降了下來。夜很快就深了,四下裏變得寂靜無聲,月色自窗欞縫隙透進來,帶著凜冽的寒意。


    亥末時分,肅方帝重重喘了兩聲後,沒了氣。


    各殿舉燭,寂寂深宮,頓時燈火喧囂。


    與此同時,宮門大開。


    然而兵戎相接的聲響,過了片刻方才響起。


    等動靜傳至眾人耳中時,燕淮回首看了看銅漏,眼神泰然鎮定。


    一切,都還在掌握之中。


    尚在幾重宮闕外的紀鋆,亦覺眼前一切都還在他的掌控之中。


    同行的白老爺子,伸出白胖粗短的手指向東宮的方向,淡淡道:“太子這會應已從東宮出來了。”


    肅方帝既薨,太子焉有繼續在床榻上酣睡的道理。


    紀鋆眉宇間滿是勢在必得,他在風中輕笑,嘴裏說的卻是不滿之言:“若不是您失態,以至於娘娘提前發難,眼下也不必趕得這般急。”(未完待續)


    ps:親們對不住,這幾天的更新各種紊亂還少==原本想著結局理好了,寫起來應該也容易,結果寫寫各種不滿意,今天先更一章,後麵的我爭取明天搞定~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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