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一個晚上,容真都沒有合過眼。


    在這宮裏,要整治一個宮女就和捏死一條螞蟻一樣容易,所以處在這個位置上,就不要想著和主子上一個不字。


    大半夜裏她爬起來坐在銅鏡前,微弱的月光從窗子爬進來,映在那張蒼白蒼白的臉上,也照亮了那雙被太妃誇獎的“天上的星星似的”眼眸。


    她終於明白平日裏太妃有意無意地起過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了。


    “聽你有個關係很要好的姐妹也在尚食局做事,叫什麽來著……對了,是叫珠玉吧?哀家曾聽秋姑姑起過。”


    “過些日子睿喜出宮去辦事,哀家念著你們幾個成日在這宮裏陪著哀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讓睿喜順路捎些東西去你們各自家裏吧。”


    ……


    那些一次一次講給她聽的溫柔話語,那些狀似溫情脈脈的關懷之音,原來字字句句都暗藏玄機。


    太妃是在溫柔地提醒她,珠玉也好,她的家人也好,她這輩子最關心的人都已經在太妃的掌控之下。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為今日的最終宣判做鋪墊,時至今日,隻要她一句不幹了,也許死的就不止她一個人了。


    趕上架的鴨子尚且有掙紮的權利,可她卻是連這權利都沒有了……


    容真看著鏡子裏那雙亮得可怕的眼眸,忽然覺得有些心寒。


    當初怎麽就進了宮呢,寧願和爹娘貧寒地過一輩子,也不該到了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來。


    若是爹娘知道她受的這些苦,可會後悔當初的決定?


    她又想起了七歲進宮那年,爹娘一邊哭一邊幫她收拾行李,弟妹們年紀都還,屋裏的米缸長年累月都是空的,而她進宮不但可以減輕家裏的負擔,還能為爹娘得到三兩賞銀,今後宮女的補貼也能存下來,每年特定的日子裏交給前來探望的爹娘。


    那時候,那麽年幼的她一麵幫爹娘擦眼淚,一麵笑著“不哭不哭,容真又不是不回來”。


    可她那個時候若是知道這宮裏的日子有多難熬,人心有多險惡,還會那樣天真勇敢地踏入宮門麽?


    這一夜過得十分漫長,第二日裏太妃什麽事情都沒讓她做,反倒是秋姑姑來到她房裏,手裏捧著新衣裳,最上麵還放著一隻梳妝盒。


    “娘娘要我來替你好生打扮打扮,姑娘原本就是個美人胚子,這樣一打扮,可不就是那天上的星星?”


    秋姑姑一麵,一麵為她梳妝,眉黛輕描,朱粉勻淡,杏唇漫,青絲鬆挽……最後換上那身粉紅色的錦緞衣裳,饒是秋姑姑伺候太妃這麽些年,見過的主子多不勝數,也禁不住為容真的美麗側目。


    眉若遠山,唇似紅杏,發如濃墨,眼眸似水。


    麵前的女子縱然仍是宮女打扮,卻難掩動人容姿,那姣好的身段藏在宮裝之下也依然窈窕,而最為特別的是她眼眸之中的意蘊,似含愁,似含羞,如深淵,如霧澤。


    她的美的確不是因為五官有多麽精致,而是那股子意蘊與靈氣,實乃宮中的妃嬪所沒有的。


    秋姑姑帶著容真來到前殿,就連端起茶杯的太妃看見她之後,也久久沒把茶杯送到嘴邊。


    末了,太妃笑得溫柔和藹,拉著她的手溫言道,“也不枉哀家這樣喜歡你,果真是個玉做的人啊。”


    若是以往的容真,恐怕會從從容容地和她打打太極,隻是如今的容真,連半個字也不願再與她虛與委蛇。


    一想到今晚可能發生的事情,她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是夜,夜幕如約而至,就在殿外傳來太監的通傳聲以後,容真知道,自己最不希望來臨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那個明黃色的身影從沉沉夜色中踏進了燈火通明的折芳居,一一在眼前明朗清晰起來。


    然後——


    然後容真的眼神就這樣僵在他的麵龐之上。


    劍眉飛揚入鬢,眼眸似墨似海,眉心有一道淺淺的凹痕,可是隻要一蹙眉,就會出現一條略顯嚴肅的深溝。


    並不是多麽精致俊秀的一張臉,甚至略顯疲憊,可是眼眸裏的銳利仿佛刺破黑夜的利劍,足以看透一切最陰暗的東西。


    那個男子麵色沉靜,仿佛一望無際的夜空,沒有半波動。


    是他?


    那個在若虛殿裏遇見的人?


    ……他是皇上?


    顧淵的眼神在下一刻和她相遇,銳利難當,直刺人心。


    容真倏地意識到自己犯了多麽嚴重的錯誤,大驚之下忙低下頭去,狀似從容地看著自己的繡鞋,暗自心驚皇上會不會和她計較。


    所幸顧淵跨進殿裏,隻是微笑著朝太妃頷首道,“兒臣見過太妃。”


    太妃在容真的攙扶下朝顧淵走去,笑得一臉慈祥,“皇上來了?快進來,外邊風大,別受了涼。”


    已經走到顧淵身前了,就在容真埋頭盯著地板努力減少存在感之時,太後卻忽地轉過頭來望著她,和顏悅色地,“容真,去廚房裏做幾道你平日裏做的吃食來,哀家要讓皇上也嚐嚐你的手藝。”


    容真的睫毛輕輕的顫動了幾下,隨即俯身行禮,道了聲,“奴婢遵旨。”


    滿屋子的人都看著她一人,而她拖著已然沒有知覺的腳,轉身朝廚房走去。


    約莫這隻是開始,她卻已經惶恐至極。


    可是惶恐之後,有些更為複雜的情緒似潮水般湧來。


    她不過是個的宮女,有哪一值得淑儀認為她能幫忙留住皇上的恩寵?又有哪一值得太妃費盡心機要將她送到皇上麵前?


    不甘,淒惶,委屈,怨恨……所有的感情都湧上心頭,她想哭,想笑,最終卻隻能繼續像個木頭人,別人怎麽吩咐,她就怎麽做。


    廚房裏,食材以及全部備好,想必太妃早就策劃好了一切,隻等她一一實施。


    從踏進廚房那一刻起,到端著托盤走入大殿,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完一切的了,所有的動作已然機械化,大腦一片空白。


    可是在這樣的時刻,她居然產生了一個可笑的念頭——傅容真,你在悲哀個什麽勁兒呢?做皇上的女人難道會比做太監的對食還可怕?你連那樣的屈辱都受過了,如今擺在麵前的是權勢不是卑微,你又在矯情什麽?


    心頭千回百轉,最後腦子裏想到的竟然是破罐子破摔。


    如果拒絕不了踏入後宮的命運,她又何必自怨自艾做一顆隻能被利用的棋子呢?


    眼眸裏有什麽光芒滅了又重生了,此刻的她才真真是擁有一雙星星似的眼睛。


    有人為她推開了門,她從容不迫地踏進了殿裏,迎接即將到來的命運。


    皇上和太妃不知了些什麽,如今兩人都是笑語盈盈,桌子上明明擺了豐盛的菜肴,卻要她去做了這些家子氣的東西。


    容真低眉順眼地將盤子裏的東西擺上了桌,然後默默地退到了太妃身後。


    太妃夾了一塊金黃色的圓球給顧淵,笑道,“皇上你嚐嚐看。”


    顧淵依言夾起放入碗中的食物,吃東西的動作優雅矜貴,舉手投足間都帶著帝王之風。


    末了,他抬起頭來溫和地笑道,“外皮酥脆,內裏鬆軟,味道甜而不膩,很可口。”


    太妃一邊含笑看了眼容真,一邊對顧淵,“這丫頭哀家看著是打心眼裏疼愛,會照顧人,手藝精湛,真真是個玲瓏心腸。”


    顧淵道,“太妃滿意就好,朕也希望太妃身邊多個能幹人照顧著。”


    太妃擺擺手,和藹地,“哀家今日可有個打算,這丫頭深得哀家心意,又周全體貼,哀家希望她能去皇上殿裏伺候著,也算是了了哀家一樁心事。”


    不待顧淵話,她又溫言道,“哀家早就聽皇上忙於政事,常常誤了飯,長此以往,難保不傷身體。若是皇上身邊有容真伺候著,哀家也放心不少。”


    太妃常年住在這折芳居裏,吃齋念佛,不問外事,吃住也是從簡,從來不向皇上討要什麽。如今老太太這樣懇切地提出自己的心願,為人兒子,皇上又怎能不答應?


    顧淵眼裏一絲驚異都沒有,似乎早就料到太妃這番言辭,眼神輕飄飄地掃過一言不發麵色如常的容真,他隻是頓了頓,便勾起唇角輕笑道,“如此,朕便多謝太妃忍痛割愛了。”


    這一頓飯看上去是吃得和樂融融,太妃真真是個慈祥和善的老太太,而皇上真真是個謙恭孝順的一國之君。


    所有的環節都完美落幕,容真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宮女幫自己拿來早已收好的行李,然後有人扶著她朝殿外走去。


    “請姑娘心抬腳。”車輦前,有人這樣對她。


    她依然照做,從從容容地上了車。


    是了,如今的她已是太妃賜給皇上的女人,不再是一名普通宮女了。


    她的身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也許接下來,就要侍寢了。


    隻是夜色沉沉,誰也看不見在皇帝的車輦上,年輕的君王靜靜地望著夜幕,眼裏有一絲別樣的光芒。


    幾年前,他曾經發現一樁宮闈秘聞,是昔日的淩嬪娘娘並不是懸梁自盡的,而是被人害死。


    他還聽,害死淩嬪的人正是當今的太後娘娘。


    可是太後登位後,有一批太監宮女曾集體被換,當日淩嬪死後在場的宮人竟然一個都不見了。他想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隻是他顧淵想做的事,從來沒有做不到的。事關母妃的生死之由,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善罷甘休。


    時隔一年,事情終於有所眉目。


    如今既然太妃有所行動,想必也是知道什麽,投桃相報,那他索性收下這大禮,他日亦可報之以瓊瑤。


    秋夜微涼,兩輛車輦一前一後駛入了宣明殿。


    作者有話要:皇上:不留言不收藏的都拉出去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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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了個S:以後更新時間都固定在晚上7,這幾天稍微請一下假,因為要出遠門,所以隔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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