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艾大差淒慘的跪在血泊裏,抱著斷臂呆若木雞,沈秋對這個神經病的恨意,也莫名的消減了一些。


    這一路行來,他是很清楚艾大差對於機關術的執著的。


    每一天,不管條件如何,不管行路多累,艾大差夜裏總要研究擺弄一些古怪的機關器物,才能安然入睡。


    這已經不是興趣的範疇了。


    這種執著,已經可以稱之為熱愛,乃至一生的事業,內心的支柱等等。


    沈秋甚至覺得,艾大差的神智已亂,卻又沒有徹底瘋掉。


    就是因為在他那混亂癲狂的腦海裏,有機關術這個定海神針,讓艾大差還維持著最基礎的理智。


    若是真瘋了,便無法再研究機關術了。


    所以,他沒有放任自己墜入瘋狂。


    現在,青陽魔君被仇不平砍掉左臂,百鳥朝鳳槍何其鋒利?


    是連肉帶骨一起砍開的,若是還有前世的條件和器械,沒準這條胳膊還能接回去。


    但這個時代,顯然已經不行了。


    換句話說,艾大差就算能再研究機關術,也注定無法再維持天榜高手的身份。


    更何況,公輸巧手的使用,對手指的靈活性要求太高了。


    魔君要走機關術這條路,算是徹底斷了。


    仇不平這一槍不取人命。


    卻連帶著艾大差所有的精氣神和他的瘋癲人生,一起斬斷。


    所謂殺人誅心,也不過如此了。


    “走!”


    仇不平看也不看其他人,低聲說了一句。


    便提著百鳥朝鳳槍走入黑夜中,小鐵背起山鬼大哥,花青扶著浪僧,都跟著仇不平離開。


    唯有沈秋停在原地,他看著眼前被打擊的已經說不出話的艾大差,他將搖光歸入刀匣,蹲下身。


    對艾大差說:


    “魔君,我其實,不恨你,你反而還教了我很多東西。


    和你一起討論那些機關術的奇思妙想,也讓我...怎麽說呢,找回了一絲熟悉的感覺。


    還是那句話,若我們換個時間,換個地點,應該能成為好友。


    可惜,造化弄人。”


    他站起身,對艾大差說:


    “魔君還是早些回青陽山吧,好生休養,以後莫要再管江湖事了。”


    說完,沈秋便匆匆離開。


    他也不敢多待,艾大差被廢去左臂,身受重傷,但要殺個把沈秋這樣的家夥,還是很容易的。


    艾大差卻恍若不聞。


    他就那麽跪倒在地上,目光呆滯的看著眼前那血泊中的手臂,體內真氣還在運轉,作為天榜高手,艾大差的內功心法也絕對不是凡物。


    不到二十息,傷口便被止住了血。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夜已經深了。


    在寂靜無聲的荒野上,如雕塑一樣的艾大差突然怪笑了一聲,抓起眼前斷臂,搖搖晃晃的往回走,嘴裏還念叨著什麽。


    待他回到那殘破村落的廢墟中,在一片狼藉裏,找到自己的機關木盒,正要開啟,卻突然回頭看向身後夜色。


    在那小村落邊緣的黑夜輪廓中,正站著一個人。


    “你是來嘲笑我的嗎?”


    艾大差咬著牙說:


    “老子的手臂被廢了,已經是個廢人了,你這老東西想必很高興吧?想笑便笑吧!老子這一生,就tm是個笑話!”


    那黑暗的人沒有出聲,更沒有嘲笑。


    隻是揮手拋出一物,正落在艾大差眼前,緩緩展開。


    那是一張圖。


    用墨家秘術標注出人體穴位和經絡,以及改造的方式方法。


    極其詳盡。


    “滾!拿著它滾!”


    艾大差就像是被刺激到,他一腳將那圖踢飛出去,就像是個十足的瘋子一樣。


    “我不需要你可憐我!


    老東西,來啊,殺了我啊!


    你來啊!”


    他發瘋的大喊大叫。


    但夜裏已經沒有一個人在傾聽他發狂了。


    那個送來圖的人,隻是一聲輕歎,便轉身掠入黑夜中。


    似乎從來都沒存在過。


    艾大差發了一炷香的瘋,最後就像是力竭一樣,跪倒在地麵上。


    他丟下自己的斷臂,顫顫巍巍的伸出手,握住那沾滿了塵土的機關術圖譜。


    將它握在手心,握的越來越近,他低著頭,閉著眼睛,那大小眼中,有滴滴淚光落下,砸在腳下塵土之中。


    他輸了。


    又一次輸了。


    那老東西丟來這張圖,便是在詢問他。


    是他的尊嚴與仇恨重要?


    還是能繼續研習機關術更重要?


    兩者隻可選其一。


    但選了後者,就意味著,青陽魔君十幾年來的仇恨與執拗,都將變得毫無意義。


    他選了否定。


    否定了自己過去十幾年為仇恨所做的一切。


    “啊!!!”


    如狼嗥般,撕心裂肺的,充滿痛苦,絕望,失落與悲傷的嘶吼聲,在這孤寂夜色裏傳出老遠,驚起幾隻烏鴉。


    它們在夜裏,呱呱亂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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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堆滿了傀儡碎片的地方,青青正在師兄的陪伴下,用一根木棍,在那些傀儡碎片裏撥來撥去。


    試圖找點好玩的東西。


    和師兄分開了快兩個月,讓青青很想念待在沈秋身邊的感覺,沈秋也很想這丫頭,就像是哥哥終於找到了妹妹一樣。


    往日總嫌小青青碎嘴。


    但現在那些嘰嘰喳喳的話,反而讓沈秋感覺到一陣心安。


    山鬼坐在一旁,一邊調息真氣,一邊看著青青和沈秋打鬧,作為大哥的他,也感覺到一陣內心的平靜與溫暖。


    “看什麽呢?道兄。”


    花青公子搖著折扇走過來。


    他的姿態還如之前一樣瀟灑,隻是白色儒衫上布滿了血跡和汙痕,讓他看上去再無瀟灑之態。


    反而像是從垃圾堆裏剛回來的乞丐一樣。


    而麵對他的詢問,山鬼也不如之前那麽冷漠。


    他輕聲說:


    “與我說說仙門之事,我不懂那些。”


    “好啊。”


    花青輕笑了一聲,他盤坐在山鬼身邊,看向眼前,青青在一堆廢料裏,找到了一把鋸齒刀刃,正拿給沈秋看。


    而沈秋則忙著給呆立在原地的機關人秀禾,修補戰鬥帶來的損傷。


    除了這幾個人之外,在這片草地的另一邊。


    仇不平正坐在一處木樁上,大刀金馬的挺直腰杆,而浪僧臉色有些蒼白,但此時還在幫仇不平,查看那些牛毛小針入體的情況。


    周圍有幾個河洛幫拳師,打著火把,為他照亮。


    小鐵...


    小鐵滿臉愧疚的站在仇不平身邊,想說些什麽,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仇寨主,你體內大概有31根牛毛細針。”


    浪僧忙碌了一炷香,這才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指著手中帶血的幾根細針,對仇不平說:


    “我已取出其中7枚,但這是因為這些針被你的筋骨擋住,入體不深。


    剩下的24枚,都已經進入血肉,需得以特殊的手法,才能無傷取出。”


    “勞煩大師了。”


    仇不平語氣平靜,似乎受傷的並不是他一樣。


    而折鐵少年則追問道:


    “恨命大師,這針,你取不出來嗎?”


    “小兄弟啊,我雖會點醫道,但這等惡毒手段,卻已經超出我的能力了。”


    浪僧遺憾的搖了搖頭。


    他對小鐵和仇不平說:


    “這江湖上,有能力治這種傷的,也無非就三人罷了。


    涅槃寺圓悟禪師精通涅槃真氣,若能得他相助,便可用真氣包裹仇寨主要害,再以佛門真氣,將那細針強行逼出體外。


    第二人,便是聖火教掌教,桃花尊主陽桃。


    他雖然不善醫術,但一身陽炎聖火氣霸道無比,若能得他相助,便可將體內細針用真氣融化掉,再排出體外。”


    浪僧舒了口氣,說:


    “這第三人,便是地榜二十三,‘藥王鬼醫’馮亞夫,他的岐黃之術已入化境,應有青囊妙法,能取出針來。”


    “這...”


    小鐵對江湖事不甚了解,但涅槃寺和聖火教的大名,他還是聽過的,但這等人物,尤其是隨便就能請來的?


    仇不平擺了擺手,示意浪僧可以去休息了。


    在浪僧離開之後,這位大當家扭頭看著折鐵,他開口說:


    “我兒莫慌。


    為父與那馮亞夫有些交情,隻是藥王前些日子去瀟湘,為瀟湘劍門掌門林菀冬醫治奇毒,怕得過段時間才能回來。”


    仇不平這次和折鐵說話的語氣,很溫和,再沒有了之前在是非寨的那種絕情冰冷。


    這才像是父親和孩子說話的方式。


    想到仇不平為救自己,受了這樣的傷,自己這兒子和父親剛相識,便害的父親受次大難。


    小鐵心中一苦,再加上仇不平這溫和的語氣,便讓他眼眶紅了。


    到底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又經曆了江湖險惡,這一番竟是要落下淚來。


    他抽了抽鼻子,對仇不平說:


    “父親,此番是我做錯了。”


    “錯?沒錯。”


    仇不平也是離了是非寨,心裏的事情便不那麽沉重,他搖了搖頭,揉了揉微微發疼的腰部,對折鐵說:


    “我兒為救兄弟,甘願冒險赴死,以此等武藝,也敢與那凶徒艾大差放對,已經堪稱江湖少俠。


    這義氣之事,又怎麽能說是錯呢?


    但你,做的也不全對。”


    大當家歎了口氣,他說:


    “行走江湖,功夫弱些也無妨,但要緊的是有一顆精明點的心,以後為父不在身邊。


    你再做事,便萬萬不可如此魯莽了。”


    “孩兒知道了。”


    小鐵低著頭。


    仇不平又說:


    “我兒可怨恨當日為父冷言冷語?”


    “沒有!”


    小鐵抬起頭,努力的露出一絲笑容,他對父親說:


    “孩兒明白父親當日為何要故意驅走我,三叔對我說了這些,孩兒便明白父親用心良苦。


    孩兒也知,父親還要看顧是非寨萬餘人,責任重大。


    父親是天下最為義氣之人,也難做取舍。


    孩兒不會讓父親難做的。”


    小鐵長出了一口氣,他後退幾步,跪在仇不平身前,砰砰砰磕了三個頭。


    對父親說:


    “今生能得見父親,了卻心結已是幸事,不敢求父親舍了義氣,隨孩兒離開齊魯。


    孩兒也大了,自己能照顧自己,還有沈秋大哥照料,父親便不用憂心。以後每年父親生辰,孩兒會來青龍山拜見,已盡孝道。


    隻是...”


    小鐵眼眶通紅,他說:


    “隻是江湖險惡,父親也萬萬要照料好自己。”


    仇不平的表情越發柔和。


    他看著眼前已經長大成人的幼子。


    十四年裏那些不能忘卻的痛苦,似是在這一刻,被衝散了很多,就仿佛心中那個洞,也被某種東西緩緩填補。


    他虛扶起折鐵少年,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說:


    “我兒懂事了,為父很滿意。


    你一會便隨你友人離開齊魯吧,這是非寨將有戰事,為父放心不下,要星夜趕回去坐鎮。


    還有些時間,來,與為父坐在這。


    咱們爺倆說說話。”


    仇不平指了指身邊,折鐵上前盤坐在那裏,仇不平的目光落在折鐵臉上,他看著那雙眼睛,久久不語。


    他說:


    “真像啊,我兒,你這雙眼睛,像煞了你母親。你還不知你母親身世,也不知我仇家傳承,為父便與你說上一說。”


    父子兩人月下談心,看上去非常融洽,似乎隔閡消弭。


    沈秋在遠處看著這一幕,內心也有些感慨。


    誰又能知道,憨憨的小鐵,居然有這麽一個牛逼的父親。


    誰又能想到,縱橫天下的仇不平,也還有一個幼子在世?


    隻是,以後小鐵的身份也要瞞一瞞了。


    就如青青丫頭的身世一樣,這要是被其他人知曉了,小鐵可就危險了。


    這江湖裏,從不缺少那些做惡事邪門歪道,跟著艾大差一路行來,沈秋連斷了七處表麵正派,內則肮髒的小宗門。


    對於江湖人心可以險惡到什麽程度,已經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師兄,接下來我們去哪?”


    青青抱著沈秋的手臂搖來搖去,她問到:


    “你能教我操縱秀禾嗎?好有意思啊。”


    “很難學的。”


    沈秋伸手在青青額頭彈了彈,他說:


    “以後有空教你,接下來嘛,我們送山鬼去太行,然後,回蘇州去,離開這麽久,也該回家啦。”


    一旁浪僧也滿臉溫和。


    倒不是說浪僧也被親情感動。


    隻是眼見折鐵少年和仇不平認了父子親,之前被擱置的想法,也能重新提起來了。


    得想個辦法,讓詩音侄女和這折鐵少年拉近關係,不如...


    定個親事?


    這仇不平的兒子,配河洛幫大小姐,身份倒是完全夠了。


    而且小鐵看上去憨憨的,玩心眼肯定不是自家詩音的對手,以後就算成了婚,也會被拿捏的死死的。


    倒也是良人佳配。


    浪僧正轉著佛珠思索間,一名河洛幫拳師便急匆匆走來。


    他手臂上停著一隻信鴿,又將卷起的小紙條,遞給了浪僧。


    浪僧帶著笑容,打開一看。


    “唰”


    浪僧臉上的所有笑容,盡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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