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公孫愚此人,乃是個十足的悶葫蘆。


    他自少年時痛失所有親人,便一直如孤魂野鬼般活在太行。


    又有奇遇,得到承影道器,尋得仙家遺澤,學了一手凶戾劍術。


    少年時樸素的善惡觀和人生觀,讓他在學會劍術後,便將劍刃指向了害死家人的仇敵。


    北朝人。


    那些引發了太行大戰,導致瘟疫橫生,讓太行一代幾成鬼蜮的罪魁禍首。


    而自山鬼出現後,任何進入太行山麓的北人,都很難逃過山鬼的追擊。


    久而久之,這一代,便有了奪命山鬼的傳聞。


    而且這些年裏,越傳越邪乎。


    但究其根本,這種常年殺戮,其實源於山鬼心中的負罪感。


    所有親人都死了,疼愛的妹妹,更是染了瘟疫,死在自己眼前,山鬼痛恨自己的無能。


    救不了家人親人,總覺得自己也該死。


    之所以活著,是怯懦的自己,從黃泉中逃出來的。


    這種植根於心底的感情,又在常年獨處中,引發了另一種存於心間的想法,即,他能活著,肯定是被那些死者托付了仇怨。


    就如當初他與沈秋在惡戰之後,初次長談時說的那般。


    他是活著的鬼。


    那些死去的人,一直就留在他身邊。


    所有人的怨恨,都需要以他雙手來償還,隻有這些怨恨消減,他才能得心靈平靜。


    這是很扭曲的思維,帶著強烈的自毀傾向,曾經山鬼每次對北朝人揮劍,不僅僅是為死者複仇,還是在毀掉自己身而為人的人性。


    若是遇不到沈秋,青青,沒有那場長久孤寂後,被打開心結時的義結金蘭,若沒有在這人間,重尋到兄弟姐妹,再沒能感覺到人間溫情。


    山鬼很可能會淪為真正的人鬼,心中再無人性,隻為殺戮而存。


    從這點來說,在三年多前的太行山裏,不隻是山鬼救了沈秋和青青。


    那意外撞入山鬼死寂的殺戮人生中的兩人,也同樣從求死的深淵中,救回了山鬼。


    使他寸草不生的心境中,再度有了牽掛。


    就如已遠去的紅塵人間裏,又延伸出新的鎖鏈,將半隻腳踏入黃泉地府的公孫愚,重新拉了回來。


    他們三個人之間,是互相拯救的。


    在這冷清的人生路上,三人也是在相遇之後,便抱在一起,取暖前行。


    山鬼的生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用劍之餘,也開始讀書習字,最開始,看些故事話本,聊以取樂。


    在經曆齊魯之事時,又被仇不平饋贈了很多道理學問的書。


    事了拂劍去,點燈夜讀書。


    這兩樣東西,重新撐起了山鬼的人生,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情,讓他看到天下之大,知曉人間義氣。


    為愛寵取名青鸞,寄托對妹妹的哀思。


    那種獨活的負罪感,以殺戮稀釋內心痛苦的想法,也在這些年裏,慢慢消散。


    他開始對人敞開心扉,在青青和沈秋之後,又得了小鐵,張嵐,瑤琴,玄魚這些好友,甚至會允許耶律婉這樣的北朝女人,住在自己家中。


    他被改變了很多。


    他並不抗拒這種改變。


    今夜,一場亂戰後,在偏僻的山洞中,那些過往之事,樁樁件件,大大小小,都在他心中來回浮現,又加以柔和琴音的引動。


    就如走馬觀花般,於擾動沸騰的心間洋洋灑灑,恍若一泓清泉,水銀瀉地,溫潤心間,不漏一絲。


    山鬼安靜下來。


    他盤坐在山洞裏,承影劍被放在膝蓋之上,就連呼吸都變平穩。


    有惡靈欲奪軀體心魂。


    一場戰爭,正在山鬼心中打響。


    他以過去為劍,以回憶鑄甲,與那惡靈拚鬥廝殺。


    五丈之外,瑤琴坐在入口石塊上,手扶落月琴,纖纖玉指勾動琴弦,琴音不停,以柔和之音,助山鬼禦守心魂。


    她不能停下,哪怕手指已血跡斑斑。


    在她身後,三個姑娘滿臉焦急,守在洞口,不使人來打擾,更遠的地方,一群山民正跪拜在那裏。


    他們這些年,受山鬼庇護,沒有南北朝人進山擄奪,又因迷信之事,便將行蹤如鬼的公孫愚,視作山神化身。


    時時祭拜,尊崇的很。


    此時又有落月琴音,引發周遭幻境,這些山民又不習武,無法堪破,此時就如磕了藥一樣,深陷幻境無法自拔。


    鷹唳聲中,青鸞自天空落下,引得山民陣陣驚呼。


    這等神異巨鷹,凡人不可擁有,定然是山神賜予鍾愛之人的神物。


    “唰”


    沈秋的身影,也自高處落下,身上掛著的鈴鐺,沒有一絲聲響。


    “師兄,山鬼哥哥,他...”


    焦急的青青見沈秋過來,便上前欲說,但被沈秋伸手製止。


    “噓”


    沈秋做了個禁聲的動作,對三個姑娘說:


    “莫要出聲,莫要驚擾琴音。”


    “我方才見公孫愚自己與自己對話,恍若中邪,那是咋回事啊?”


    手臂上綁著白布,還有鮮血滲出的耶律婉,看著洞中山鬼,輕聲問了句。


    沈秋回答說:


    “應是神魂奪舍。


    這些時日,兄長並未說過他身上異狀,我忙於布置伏殺,竟也疏漏了一些。那蓬萊有千年大計,這仙門肯定也有。


    兄長常年手持仙門遺物,平日裏沒什麽危險,但今夜萬靈陣起,被靈氣一衝,承影劍中神魂怕是蘇醒了。”


    “還有救嗎?”


    玄魚手裏抓著一個精致的葫蘆小瓶,遞給沈秋。


    小巫女輕聲說:


    “我這裏還有一味師父給我防身的大黑天邪蠱,便是天榜之人,也能鎖魂奪魄,興許有用。”


    “暫時還用不到那種級別的奇蠱,你自己留著防身用吧。”


    沈秋對玄魚笑了笑,將身後刀匣取下,遞給青青,他活動了一下滿是傷痕的軀體,扣住手中劍玉,對三個姑娘說:


    “你們莫怕,若是強橫神魂,兄長撐不到現在,想來,那神魂也並不厲害,還有救的。


    你們將山民驅散遠些,別讓他們驚擾此處。”


    說完,沈秋上前一步,邁入山洞中,他看著愛妻手指血漬,心有憐惜,輕聲說:


    “待我進去,便停了琴音,下次撫琴,要帶上指套,傷了手指,留下疤痕,夫君可是心疼的很。”


    瑤琴抬起頭,被痛苦刺激的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溫婉笑容,點了點頭,示意沈秋不必擔心。


    在越發柔和的琴聲中,沈秋踏足山洞,上前行進幾丈,待靠近山鬼時,便見眼前黑光一閃,承影迎麵刺來。


    “哐”


    劍刃前刺幾分,停在沈秋額頭前方,留下一滴鮮血,承影劍身,被天機無常精準扣住,不得再前。


    這拳刃之上,也留下幾絲劃痕。


    承影之利,足見幾分,以往和搖光刀相持,那一夜毀去仙劍淩虛,這墨家奇物,可也沒有留下絲毫傷痕。


    在沈秋眼前,山鬼已霍然起身,鬼麵之下,雙眼之中,有混亂的光閃耀著。


    他在掙紮。


    努力的掙紮,就像是溺入水中的人,努力的呼吸著。


    “兄長,別怕,我就在此處,便不許那惡靈傷你。”


    沈秋輕聲安撫,扣著抖動的承影,左手中的劍玉也被抓起,貼在山鬼手腕上。


    冰冷的玉石靠近皮膚那一瞬,似是引發了些未知反應。


    山鬼周身晃動的散亂劍影裏,傳出一聲若有若無的驚呼。


    寒氣四濺,陰森交鳴中,持劍而立的山鬼,腳下一軟,便倒向地麵,又被沈秋抱住,兩人坐於地麵上。


    “呼,呼”


    山鬼的呼吸聲粗重混亂,似是做了場噩夢一般,他斜靠在沈秋懷中,身上長衣,已被汗水浸透。


    但麵具下的雙眼裏,神智也在回歸。


    “對不起,我,我剛剛沒幫上忙。”


    恢複神智的一瞬,山鬼語氣低沉的,對沈秋說了句。


    他是在說,剛才沈秋和花青,與東靈仙君搏命相鬥時,本該援護的他,不辭而別的事情。


    似是解釋,生怕沈秋因此責怪他。


    “你還是把我當外人,如此客氣。”


    沈秋溫聲說:


    “不必擔心,咱們已經贏了,那千年老鬼再無法害人了。


    兄長幫了我這麽多,現在也該我來幫幫兄長。


    兄長也不必畏懼承影劍中的惡靈。


    那老鬼隻是仗著神魂害人,咱們兄弟有的是辦法整治它!


    兄長先告訴我,欲奪舍你的神魂,是不是一個垂髫老道,身穿玄色道袍,頭頂插著玉簪,背後有承影貫穿陰陽魚的裝飾?”


    山鬼點了點頭,說:


    “確實如此,你怎麽知道它?”


    “我見過啊。”


    沈秋笑了一聲,他看著被扣在手中的承影劍,說:


    “咱們初次相遇的時候,我就見過它,當初不懂事,還以為那是承影劍靈呢。”


    山鬼咳嗽了一聲,又說到:


    “其實,我亦不是第一次遇到它。


    那一日,咱們幾人,去截殺北朝使節前一夜,我於夢中也夢到我與他死鬥一夜。但那時,我不想讓你擔憂,便沒有告訴你。”


    “和小鐵一樣,隻要靠近我,隻要入夢,便會被驚擾,怪夢叢生。”


    沈秋歎了口氣。


    他說:


    “看來兄長今日有此劫難,都是因我之故。”


    張莫邪在金陵,對沈秋說過,劍玉之能,可以被他人共享,但有些前提,小鐵的怪夢,還有山鬼那一夜的夢境,都是因此而生。


    沈秋也不糾結這些,他對山鬼說:


    “若是以前遇到這事,咱們隻能抓瞎,但現在,不比以往,兄長,我有兩個方法,可以助你祛除承影劍中惡靈。


    其一,便是以奇物,將它從承影劍中抽出,就如拘束東靈仙君一樣,以這神魂的強度,隻需片刻,便能渡化它。


    但兄長,我覺得,這種方法,於你而言,未免有些浪費。”


    “嗯?”


    山鬼恢複了些氣力,他坐直身體,看著沈秋,說:


    “此言何解?”


    “兄長劍術,已達瓶頸。驚鴻照影劍術已大成,就如搬山那滄海劍訣,打牢了基礎,但再往後修行,就得領悟劍式真意。”


    沈秋將承影劍握在手中,以手指細細摩挲,他看著這黑不溜秋的寶劍,說:


    “按照仙門傳承,此時,兄長便該入照影石壁後,與曆代承影劍主留下的劍影對博。


    在不斷的戰鬥中,領悟出劍術的兩種變幻。


    待用的嫻熟後,還得再以此法,試圖去學的仙門至高秘術,月缺劍典。


    但我等開了照影石壁,以對抗東靈仙君,雖然僥幸獲勝,但劍影不存,便是斷了兄長學劍之路。


    月缺仙劍就此遺失,未免有些太過遺憾。”


    說到這裏,沈秋便抓著承影劍劍刃,將劍柄遞到山鬼眼前。


    他說:


    “這劍中神魂惡靈,便是學的仙劍的最後機會,兄長。


    這也是我說的第二種方法。


    我以劍玉秘術,將你與這惡靈,一起帶入幻夢中,若你能擊敗它,便可學取它記憶中所有的武藝精妙。


    但此法也有弊端。”


    沈秋摸了摸劍玉,他說:


    “我這塊玉,有拘魂之能,這些時日,也一直在嚐試此法,尚不嫻熟,目前隻能做到將心魂抽離軀體,引入幻夢,加以維持一段時間。


    但我等江湖人,不修神魂,無有神異,一旦心魂離體時間過長,便會折損魂靈。


    就算最後安然歸入體內,也會落下病根。


    這是風險極大的事情。”


    山鬼聽沈秋所說這拘魂,幻夢之事,就像是聽天書一般。


    但之前也是親身敵過仙人,知道這世間隱秘,自家兄弟得用仙緣,有種種秘法,也不奇怪。


    他盤坐在沈秋身旁,思索片刻,便抬頭問到:


    “我心魂入那幻夢,最多能維持多久?”


    “小半個時辰。”


    沈秋豎起一根手指,說:


    “再長,就會使心魂虛弱,小半個時辰已是極限,但在幻夢時間中,可延伸到四個時辰,足夠兄長死鬥一番。


    這魂體聯係,事關性命大事,無有靈氣加持,就算心魂安然回歸身體,也會讓你陷入長久虛弱。


    可能要半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複原。”


    “不過兄長也不必急於一時。”


    沈秋又說到:


    “此次不成,我便將那邪靈拘束於劍玉中,待兄長複原後,還能再行挑戰。”


    “那就來吧!”


    山鬼長出了一口氣,如以往一般果決,扣住身前承影劍柄。


    他說:


    “我該如何做?”


    “握住我的手。”


    沈秋伸出手來,對山鬼說:


    “凝神靜氣,不管遇到什麽情景,都不要抵擋,隻需安然入睡,剩下的,交給我。”


    山鬼沒有絲毫猶豫,哪怕事關心魂性命,他也絕對相信兄弟,伸手便扣住沈秋手掌。


    待閉上眼睛,凝神靜氣,準備入夢時,他突然問道:


    “若是我勝不了那邪靈,被他斬於劍下,我會死嗎?”


    “不會。”


    沈秋也閉上眼睛,輕聲說:


    “我不許你死!”


    “因而隻要兄長不認輸,你也就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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