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寺後方,一處安靜小院外。


    天策驍將李報國,親自守在這裏,他就盤坐在小院門外的石頭碾子上,還穿著盔甲,手裏握著百鳥朝鳳槍,正在用一塊錦布,輕輕擦拭它。


    動作溫柔,帶著一抹憐惜,就如對待自己的情人一樣。


    他喜愛這杆槍。


    也深知這杆槍的傳奇故事,更知道這杆槍的威力。


    在齊魯有幸得到它時,李報國興奮的三天都沒睡好。


    之後半個月,恨不得睡覺時都抱著這杆槍一起,哪怕到現在,已經習慣了這杆槍在身邊,但依然還是槍不離手。


    就和一個無可救藥的戀物癖一樣。


    他和百鳥朝鳳槍之前所有的主人都不一樣,和名聞天下的仇不平也相差甚遠,各方麵都是,不管是武藝,威名,還是性格,都不盡相似。


    比起仇不平來,李報國更像是傳統的軍伍之士,少了幾分瀟灑霸道,多了幾絲剛毅堅定。


    再說的準確一點,或許“將才”這方麵更多一些。


    總之,李報國認為,自己得到百鳥朝鳳槍,是一種幸運,更是一種鞭策。


    這杆槍上記錄著無數的傳奇故事,銘刻著無數的英雄豪傑,在他每次握住它,馳騁疆場的時候,他都會竭盡全力的讓自己做到更好。


    他希望,自己的人生,被亮銀槍印證並記錄,在這杆槍找到下一位主人時,自己也能成為這杆槍百鳥朝鳳槍傳奇的延續。


    成為那些傳奇中的一員。


    他在為此努力,屬於他的傳奇故事也已經開啟,在齊魯,在臨安,這個故事正在變得越發厚重,越發精彩。


    想及此處,這天策驍將回過頭,看了一眼院門緊閉的小院。


    他想到,自己的故事,或許即將迎來一個小高潮,輔佐王女,重建大楚,一掃塵埃,安定天下,以己身之力,終結亂世。


    這是所有為將者最渴望的故事。


    不過,李報國內心除了宏偉的願景之外,也有自己的煩惱。


    他擦拭完寶槍後,將其放在膝蓋上,閉上眼睛,開始調息體內真氣。


    武藝啊,自己的武藝,在沙場之上,或許夠用了,但作為百鳥朝鳳槍的主人,這顯然還是不夠的,


    不求達到仇寨主那橫行天下的程度,最少不能讓有心人搶走寶刃吧?


    不過武藝這個東西,向來都是水磨工夫。


    想要短時間內快速進步,難。


    李報國守在院門處,自然是不許其他人去打擾院中的對話,他作為第一個向王女效忠的大將,是青青的心腹之人,自然是知道青青和芥子僧的關係。


    這種關係不能被宣揚出去,這會同時給王女,還有涅槃主持帶來雙重的麻煩。


    院中,青青和芥子僧隔著石桌,對立而坐。


    李報國以為院子裏隻有兩人,但其實這裏有三個人,大宗師阿青坐在青青身旁,以她的武學造詣,自然是不可能被李報國發現蹤影的。


    青青木著臉不說話,是阿青在給芥子僧介紹浣溪村的事。


    當年臨安金宮失火,以路不羈為首的一眾忠臣,隻來得及救走他,同時帶走搖光刀。楚少帝遇襲的太過突然,根本沒時間為芥子僧細細講述大楚王室的由來。


    他隻是知道諸暨陶朱山中有大楚王室的隱秘,卻並不知道浣溪村的存在。


    “竟是如此。”


    待阿青講完三百餘年前的恩怨情仇後,芥子僧宣了聲佛號,語氣驚訝些,大楚範氏血脈的由來,確實有些駭人聽聞。


    “但當年事,都是當年事,如今恩怨已了。”


    帶著鬥笠的阿青,語氣溫和的說:


    “我既與青青相認,就代表紅塵範家和陶朱範家重為一體,沈秋也向我說過,我與青青,為兩家最後血裔,自然會護著青青安全無虞。


    不過浣溪村有祖訓,所以大楚重建,逐鹿天下的事,我不會參與。”


    “這是應當的。”


    芥子僧手中轉著佛珠,他輕聲說:


    “能得血脈相認,已是慶幸之事,我輩亦不敢再求太多,這凡塵之事,自然要由凡塵之人做完。


    阿青是修行中人,又和沈秋一起抗擊蓬萊,這也是一樁大事。”


    “嗯。”


    阿青的性子恬淡些,並不擅與人交流,她的話說完,便站起身來,說:


    “這會過來,就是和長輩見禮,事既已說完,我便要離開了。之前猿公在城中水火裏救人,受了些傷,我得去看看它。”


    說到這裏,阿青看了一眼木著臉的青青,又看了一眼眼中有愁苦的芥子僧,她想了想,暗中推了青青一把,然後對芥子僧行禮。


    如精靈一般,一閃間,便輕盈的翻過牆,消失不見。


    青青被姐姐推了一下,她知道阿青的意思,但在阿青走後,院子裏的氣氛,依然變得更低沉,凝滯一些。


    她並未主動開口,芥子僧也是轉著佛珠,微閉著眼睛,似是在誦念經文。


    院子裏一時間變得很安靜。


    但總要有人先開口的,總要有人先打破僵局的。


    “你...”


    “青青...”


    父女兩恍若心有靈犀,沉默時一起沉默,開口時又一起開口,結果隻開了個頭,便又陷入沉默之中,幾息之後,還是芥子僧歎了口氣,將佛珠放在桌上。


    他看著青青,說:


    “自洛陽一別,到現在,已有三年多了,前期還有些書信往來,但在金陵事後,就不見你寫信過來,那時候,你便知道了?”


    “嗯。”


    青青抓著自己的辮子,她低著頭,說:


    “師兄對我說身世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他還想幫你打圓場,但我又不笨,我能猜到。你是什麽時候認出我的?”


    “第一眼就認出了。”


    芥子僧歎了口氣,他閉著眼睛說:


    “你與你娘太像了,眼睛又像我,咱們範家人,都有一雙大眼睛,以前,你爺爺還在時,告訴我,這是天賜福運,現在想來,大概是搖光君的血脈神異。”


    “第一次見麵你就認出我了,那是正定二十三年吧?但你卻還一直瞞著我一年多。”


    青青抬起頭,大眼睛裏多了一抹憤怒,還有一抹悲傷。


    就像是被遺棄的小貓兒一樣,楚楚可憐。


    她癟著嘴說:


    “以前倒也罷了,我知道圓悟大師是頂著涅槃寺被毀棄的壓力,把你和一些大楚舊人護了下來,你不來尋我,也是因為遭遇過可怕的事。


    娘也是在那事情中死去的,我能理解。


    但你在認出我之後,也不想和我相認,你在認識我之後,還要決定拋棄我。”


    “我沒有。”


    聽青青越說越紮心,芥子僧的心緒也不得平靜。


    一顆禪心在胸口晃來晃去,引得主持氣息不穩,他打斷了青青的話,對她說:


    “我從來沒有想要放棄你,青青,隻是世事艱難,待回到涅槃寺,就遇蓬萊之事,師父那等高手,尚無法安然存身,我又如何能把你也牽入這等危機?


    你是我女兒啊。


    血脈至親,我自然是要保護你的,讓你遠離這些醜惡可怕之事,有將你視為血親的沈秋陪著你,保護你,我雖心有悲痛,卻也深感欣慰。”


    他舒了口氣,說:


    “我隻能把我能教的,都教給你,然後遠遠的離開,才能讓你不被我身上因果牽連。


    如今,眼見沈秋將你保護的很好,又為你尋得浣溪傳承,見我家閨女出落的如此好,我也是...


    也是很高興的。”


    “這不是我想要的。”


    青青梗著脖子,聲音大了些,她說:


    “我知道,你們都說為了我好,你們都有自己的麻煩,你們都不想把我牽扯到你們的麻煩裏,你們隻考慮自己,自以為做了犧牲,保護了身邊人。


    你是這樣,師兄曾經也是這樣,瑤琴姐也是這樣,詩音也是這樣,你們自以為做的很崇高,但你們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我是你的女兒,是師兄和瑤琴姐的妹妹,是詩音的朋友。


    你們不想讓我被你們牽連影響,但我就能當做無事發生,看你們在痛苦裏沉淪嗎?


    你們都是一群自私鬼!


    我也想幫忙啊,就像你們保護我一樣,我也想保護你們!


    如果是親人,難道不該互相幫助嗎?我難道就能心安理得的接受你們的好意,覺得這一切都是應得的?”


    她語氣氣惱的說了一通。


    站起身來,指著芥子僧的鼻子說:


    “師兄後來變了,他知道我的想法,所以不再拒絕我想要幫忙的心意,但你還是原來那樣,整個涅槃寺都被蓬萊賊人壓製住,你也什麽都不說。


    在這臨安城裏,若是我們不來,你是不是要隨著那老和尚,戰死在這裏?


    你是全了自己的道義,報了恩情...


    你想過我嗎?


    你想過,若是你死了,我又該怎麽辦?”


    青青越說越激動,她的眼眶紅紅的,芥子僧這邊低著頭,看不到表情,但見他坐立不安的樣子,想來心中亦不會平靜。


    “我從小被師父收養,知道自己是蘇州棄兒,無父無母,雖然從小到大,都被師父保護的很好,也得了瑤琴姐的照拂,並未過過一天的苦日子,也沒受過什麽委屈。


    但偶爾看到蘇州城中,父母陪著孩子遊玩,心裏也會有些向往。


    我兒時,不懂事,也時常會去問師父,我父母為什麽不要我了?是因為我不乖嗎?還是因為我不夠漂亮?還是家中太窮?”


    青青深吸了一口氣,聲音變的平靜下來。


    她說:


    “師父總是想各種解釋來搪塞我,久而久之,我也不問了,因為命數如此,問清緣由,又能如何?


    後來隨著師父去北地走鏢,遇到了師兄。


    家裏又多了個人,我好想也有個哥哥,心裏便更舒適一些,那些兒時的問題,也被我拋在腦後。


    我不去想自己的父母在何處,是不是還在人世。


    有那麽一段時間...”


    青青看著芥子僧,她走上前,伸手放在芥子僧顫抖的手上,她說:


    “有那麽一段時間,我其實很恨你們,恨你們把我一個人丟下,不管不問,但隨著我長大,我不恨了。我知道人生無奈,也知道江湖險惡。


    我知道,你們不是故意丟下我的。


    哪有父母,會如此狠心的丟下自己的孩子?”


    “爹。”


    青青第一次以如此的稱呼,呼喚芥子僧。


    這一聲呼喚,讓芥子僧再也無法安下心神,他仰起頭來,那半邊佛陀,半邊惡鬼的臉上,肌肉在不斷的抽搐,一雙虎目,也是老淚橫流。


    這一幕,他從年輕時到現在,無數次在夢中夢到,每次蘇醒,都會悵然若失。


    “我今天和你說這些,隻是想告訴你,我不怪你們。”


    青青抬起頭,撫摸著芥子僧臉上那可怕的傷痕,那些陳年舊傷留下的,道道深切的刻痕,似乎向青青闡述著,當年他父親經曆過什麽樣的噩夢。


    “在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丟下我和娘親的時候,我就不怪你了。我知道,你那一夜的心情,必然是絕望入骨的,你寧願死了,也不願讓我流離紅塵。”


    青青的語氣也帶上了哭腔,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她眼眶流下,她說:


    “我的想法是對的,你和娘親都是愛我的,我和世間其他孩子一樣,都是在父母的愛意和祝福中誕生的,老天爺已經對我很好了。


    我最少還能親眼見到你,和你這樣說說話,不至於天人永隔。


    我不怪你了。


    隻是...隻是從此之後,你再有什麽事情,一定要告訴我,我們父女兩,一起麵對那些,不管未來是什麽,我們一起麵對。


    別再說什麽不想牽連我,親人不該這麽生分,好嗎?”


    “嗯。”


    涅槃寺的主持,佛法武藝都極高的芥子僧,這一刻老淚橫流,他心中激蕩,甚至是說一句完整的話來,但眼淚中也有一抹欣慰與驕傲。


    自家女兒長大了。


    她成長的比自己夢想中更優秀,更好,一點也不嬌慣,就如一棵不需要保護,也能驕傲的屹立,驕傲的麵對風吹雨打也不低頭的參天大樹。


    她一定會成為一個英明的國主,一定能成為一個好母親,成為一個好家長,比自己合格一百倍,一萬倍的家長。


    阿箬,你看到了嗎?


    我們的女兒,她已經長大了。


    她會讓我們驕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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