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後座的空間不大,狹窄的車廂裏有一股淡淡的古龍水和煙草混雜在一起的味道,陌生的,像一腳踏入了別人領地的感覺,但因為並不難聞,又有些莫名的惴惴和興奮。


    搭配著車窗外草木街道都隻剩輪廓的晦暗,還有駕駛座位上年輕司機露出來的夾角一般單薄的側臉——隻能勉強看到耳根到頸側的一小片冷白皮膚。


    陌生的國度,身邊緊緊靠在肩膀上的要死不活的蒂芬。


    蔣易隻想說......真他媽狗血的文藝啊。


    葛箏開車開得挺穩的,一邊加速,一邊從後視鏡裏看了看兩人,最終把視線鎖定到了神智看起來還算清醒的蔣易身上,“闌尾炎?還是食物中毒?”


    “食物中毒?”蔣易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應該是這人近期碰到了什麽食物中毒的情況,才會脫口有這樣的詢問吧。


    葛箏笑了一下,依然從後視鏡裏懶懶的瞥了他一眼,“每年二月份,這邊有黃水仙上市,超市裏到處都有賣的,就和果蔬放一起,總有不少留學生把黃水仙誤認成是蒜薹買回去,炒炒吃了就中毒了,這個季節沒有黃水仙了,但也有不少小孩不會做飯,肉類要麽做不熟,要麽在冰箱裏放到變質了也看不出來,吃下去上吐下瀉發高燒,嗬,總有。”


    “哦,”蔣易嘴角抽動了一下,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主要顧儀範這種情況下,他笑也不合適,“那不是,我朋友他就是打球,被撞了一下,把下巴磕漏了.......”


    他話還沒說完,葛箏那邊就猛踩了一腳刹車。


    顧儀範直接出溜到了座椅底下。


    “嗯?”蔣易愣了一下。


    葛箏給車調了個頭,又開始往學校的方向開。


    “不去醫院嗎?”蔣易這話問的挺沒底氣的。


    “不用,”葛箏說,“如果隻是磕了一下,學校醫務室就能處理,還快。”


    “醫務室?”蔣易拽著顧儀範的後脖領子又把他提溜回座位上,“我朋友的傷好像還挺嚴重的。”


    葛箏沒再說話,沉默裏有種讓蔣易不太敢再張口詢問的強大氣場。


    其實也可能顧儀範之前對他那番恐嚇在潛移默化中產生了作用,總之他一見到葛箏,腦中就全是“狠角色”、“街頭老大”、“很牛逼”之類的詞條一閃一閃的。


    “沒事。”過了很久,葛箏才說了一句話。


    聽到這兩字的時候,蔣易簡直覺得自己感動的都快哭出來了,不是因為這言簡意賅的兩個字裏包含的安慰,而是因為葛箏這種咖位的大佬,居然還能賞他一句有來有往的回複,沒讓他直接被尷尬給錘死在地麵上,還真是挺給麵子的了。


    車開進校園內,又一路開到校醫室門口。


    剛剛背著顧儀範山一程水一程往外掙巴的畫麵還曆曆在目呢。


    蔣易原樣背著顧儀範,看葛箏快步走進校醫室,從走廊推出一個輪椅來。


    顧儀範耷拉著腦袋癱軟在上麵,把迎出來的一個膀大腰圓的男校醫都給驚著了。


    不過在詢問完情況之後,校醫的眼神就從震驚變成了無奈加嫌棄。


    傷口處理的過程,蔣易不想看。


    他左右手互相搓了搓,後知後覺的為自己剛剛的二逼行為自慚形穢著。


    葛箏站在門外背著身抽煙,昏黃的燈牌把他的身形映照的挺拔纖長,就是他習慣上總是喜歡微微縮著肩膀,給人一種時刻在抵禦危險的戒備,以及肢體無法徹底舒展開來的頹然。


    很奇妙的氣質混雜。


    是蔣易從來沒在周圍接觸過的同學和朋友身上見到過的。


    他踟躕了一會兒,打算上前去正式道個謝,連上之前在公交車站的那次,或者,也可以裝作不經意的解釋一下在湖邊的那次......


    他把準備要說的客套話在嘴裏完完整整的過了一遍,抬手剛要去推門,就見外麵的葛箏一偏身,接起了一個電話,隨後目光定在他臉上,非常隨意的挑了一下眉,算是知會過了,就轉身快步上了車。


    小紅車在夜裏還挺醒目的,車燈像兩個閃亮的橘子,在視野中顛簸了幾下,很快就遠到再也看不見了。


    蔣易蹙了下眉頭,心裏有種不是太爽的,但又形容不大清楚的感覺蹦了出來。


    他找了張靠牆的長椅坐了下來,腦袋還沒徹底放空琢磨琢磨剛才的事情,顧儀範那孫子就從處置室裏腿兒著出來了,手裏還拿著一小盒藥膏還是漱口水一類的東西。


    蔣易立馬忘了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盯著顧儀範的兩條腿就來氣,“喲嗬,您老人家續上假肢了?”


    “別說了,”顧儀範眼神裏都是求饒,自己也覺得分外的不好意思,“我他媽也沒想到,怎麽就慫成這爺爺奶奶樣了。”


    “別糟踐爺爺奶奶,人家六七十歲的都比你心理素質好,”蔣易絕望的歎了一口氣,站起身扯著他肩膀狠狠的往外推了一把,看他一個踉蹌,又忍不住回手拉了一下,“醫生咋說的,真沒事啊?”


    “沒沒,別問了,沒事兒!”顧儀範垂著腦袋往外走。


    蔣易跟出去,跳起一步,用胳膊夾住他脖子,另一隻手扳過他的下巴仔細看了看。


    縫針都沒有,就跟拉拉鏈似的,在傷口的地方等間距的貼了幾個白色的小膠條,也不知道是什麽高級貨。


    “幾天能好啊?耽誤吃喝不?”蔣易問。


    “三天差不多了,不用力,別再碰著就行,”顧儀範又訕訕的回了一句,大概是想轉移一下蔣易的怒火和注意力,胳膊肘碰了一下蔣易的肋下,歪頭問,“剛開車那人,是不是葛箏啊?”


    “我操,問我呐?你自己沒眼看啊?”蔣易瞪他。


    “我剛剛都虛脫了嘛不是,眼睛裏全金光,稀裏嘩啦的,”顧儀範說話說得急了,扯著了傷口,吸著氣,用手指虛虛的碰了碰下巴,“要不說你倆還真是一段孽緣啊,這都能碰上。”


    蔣易一聽又火了,胳膊肘一使勁,把顧儀範的後背直接按成了一個問號,“咱倆不去天鵝湖邊決鬥一場這事是過不去了我靠!你還好意思說這話?要是沒碰上人家,你這會兒狗命還在不在都難說,我腦子都讓你嚇沒了,我才丟人丟到爺爺奶奶家去了呢!”


    “疼啊,疼!”顧儀範拚命指著自己的下巴,哀兵策略才把自己從蔣易胳膊裏救了出來,“丟我的人,都記我腦袋上,行了吧?下次見了麵,我客客氣氣的跟人家道個謝,再替你解釋解釋,就說你腦子被我磕了,行不行?”他又小聲嘀咕了一句,“別想了,也沒那麽多機會能碰著,誰還不在讀書的時候犯點二啊,何況是在國外。”


    蔣易拿手指頭惡狠狠的指了指他。


    “我!我犯二!”顧儀範兩手高舉做投降狀,“這一天天的,真是日了狗了。”


    顧儀範痊愈的進程,從他眼睛裏頭日漸聚攏的賊光中,就能完整的窺到。


    過了沒兩天,趕在開學前一天抵達的最後一批國內學生今天下午就到了。


    顧儀範在新生群組裏蹦著高兒的嚎叫著,要去給同學接機搬行李,被一串不明所以的同學獻上了隊形整齊的鮮花。


    隻有蔣易從他那孔雀開屏似的搔首弄姿中,看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女生,這倆字聽著就讓人年輕有活力啊。”顧儀範和蔣易並肩在林間小道上走。


    去機場的包車一會兒也會從主教學樓後麵的公交站那裏發車,蔣易要去鎮中心,倆人順路。


    “你真不去啊?”顧儀範又問了一遍。


    “閑得你吧,你這身體,一會兒接機可得照顧好自己,別看見哪個妹子好看了,再激動的犯了心髒病,身邊未必有人像我這麽靠譜送你去醫院啊。”蔣易說。


    顧儀範臉頰抽搐了一下,“差不多得了,人家也是要麵子的呢。”


    蔣易笑了一下,沒說話。


    不遠處橫著騎過去兩輛山地車,挺酷的兩個華人女生,看方向,是往天鵝湖那邊去了。


    前頭過去的那個,蔣易不認識,後頭的那個,隱約是有點印象的。


    他一回頭,看見顧儀範的小眼睛無比聚光的追隨在人家倆女生的屁股後頭,一臉猥瑣。


    “還去機場接機嗎?我看要不去湖邊英雄救美吧,沒準兒一會兒鵝特工就上線了呢。”蔣易笑著說。


    顧儀範依依不舍的把目光拔回來,“後頭那個,叫黃鸝,在咱們這屆新生裏,挺出風頭的。”


    “因為起了個鳥名嗎?”蔣易問。


    “滾!”顧儀範瞥他一眼,“我發現你這情商,別是個母胎單身吧。”


    “你不solo,你上啊!”蔣易不知道連眉毛眼睛都沒看清的人,需要什麽太高的情商。


    “算了,”沒想到一向自詡雜食性動物的蔣易難得理智上線的搖了搖頭,“這種性冷淡款的,我還真是hold不住,還是陽光甜美愛笑的小嬌花,更能激發出我的探索精神和保護欲來。”


    “你說那個黃鸝嗎?”蔣易看他一眼。


    “啊,要不你試試?”顧儀範笑的猥瑣。


    “滾蛋!”蔣易頓了頓,“要是有合適的,給你捎帶上不?”


    “妹子嗎?”顧儀範愣了一下。


    “我說書!想什麽呢,禽獸!”蔣易揚起手中的那頁紙。


    “哦哦,嗨,你看著辦吧,我都行,我也不嫌棄書頁上有字跡,要把重點都給畫好了,還省我事了呢。”顧儀範已經看見等著他的車了,一揮手跑了過去。


    蔣易自己排隊上了公交車。


    他手裏拿著一張教材名錄,開學後每門課程的教材,學校是不發的,需要自己買,當然了,原則上是買不買自願,一是有每節課的課件都可以提前下載打印,二來學校圖書館裏也可以借的到,不過每門教科書隻有五本儲備,借不借的到完全憑人品,非常不靠譜。


    漂洋過海留個學,倒還不至於拮據到連本教材都不舍得買的程度。


    學校書店裏就有全套的,但實在是貴的驚天動地啊,隨便一本宏觀經濟學就要合人民幣小五百塊錢,所有課全配齊,大幾千就出去了。


    腦子裏的匯率轉換係統經不起這麽換算,尤其再手賤的去國內某寶上搜索一下,總覺得自己要買了原版就跟當了個無腦的冤大頭似的。


    網上社區裏有往屆學生的二手書賣。


    蔣易聯係了幾家,都不太滿意。


    書上字跡太多太醜的,都有點兒受不了。


    他想要個最佳性價比的選擇,聽宿舍裏的同學說,鎮中心有個書店,也賣二手書和教材,很多本在那裏擺著,可以自己有目的的選擇,想著興許能淘到幾本幹淨些的,如果實在不行,再買新的也來得及。


    下了車,蔣易頓了頓腳,等車過去了,要到馬路對麵去。


    上次就是在這裏,碰到了那個挑釁的小男孩,再加上還有解救他的葛箏出現,記憶就帶了幾分深刻。


    沒經曆過什麽事情的時候,從來也不會多想,經曆過的,就忘不掉,到了同樣的地方,就會條件反射的留心。


    他下意識的朝四周掃了一圈兒,正低頭要過馬路,忽然兜頭被人抱住,攬著肩膀就撞進了公交站亭裏。


    肩膀狠狠的撞在玻璃擋板上,“哐”的一聲悶響。


    蔣易有點兒驚弓之鳥,下意識就要支起胳膊肘動手了。


    意識勉強回神兒的第一反應,倒不是聲音,而是那因為姿勢而包圍在他周身的氣息,特殊的,清晰的,古龍水混雜著煙草的奇妙味道。


    蔣易自己從來不噴香水,身邊的同學也大多沒這份矯情習慣。


    他自己身上,除了沐浴露的味道,就是洗衣液的味道,了不起再夾雜點爽膚水的味道。


    所以特殊的,總是會被輕易記住,又輕易辨別出的。


    想到這兒,蔣易雖然沒有再奮力掙紮,可還是有些別扭的想要側過身去。


    “噓,”耳畔的聲音輕微又冷靜,“別動。”


    蔣易僵了僵,身體雖然靜下來,眼角餘光卻掃到旁邊的小巷口,那裏緩緩開出了一輛警車,兩個體格壯碩魁梧的警察小跑著跟出來,彼此說了幾句話,又掐著腰四處張望著。


    葛箏手臂一用力,箍著蔣易的身體一轉,兩人的位置瞬間挪移,看上去,成了蔣易將葛箏推抱在了玻璃擋板上的姿勢。


    這個姿勢,更便於蔣易掙脫出去。


    他可以離開。


    可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他以往二十年的人生經曆截然相反,他掃向警車的目光裏,不明所以的就帶出了一絲緊張與興奮。


    也許是葛箏幾次出手相助,讓他本能的想要投桃報李。


    總之瞬息之間,他熱血上頭,不僅配合了葛箏荒謬的行為,還在心裏蓬**了一分熱血激情,宛如自己這個默然的配合,是件多麽了不起的大事一般。


    過了一會兒,兩個警察走回了車裏,車卻沒動。


    就在蔣易身體有些僵硬的時候,葛箏行狀十分親昵的摟著他,下巴墊在他的肩頭,將他半摟半拽著,帶進了路邊停著的那輛耀眼的紅色小車裏。


    蔣易開了後車門,低頭上了車。


    葛箏在他腰上推了一把,跟著也坐進了後車座。


    車門關上的一瞬間,蔣易好像聽到了葛箏微微長出了一口氣,但很輕,聽不真切。


    蔣易的精神一直保持在某種詭異的亢奮之中,即使進到了車裏,眼睛還是忍不住一直盯在那輛警車後麵。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過了能有十分鍾,葛箏從褲子裏摸出煙盒來,側頭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又遞向蔣易。


    蔣易連忙擺擺手,“謝謝,我不會。”


    “嗯?”葛箏這才偏頭看了看他,頓了一會兒才說,“那你會喝酒嗎?”


    蔣易蹙了下眉,“一點兒吧。”


    葛箏勾著唇似乎笑了一下,但眉眼的走向又不像是真笑,眼睛微微眯著,也睨向了那輛警車。


    葛箏這車的車型有些複古,內飾是黑色的皮革,空間也很局促。


    兩人的視線落點相同,偏頭的角度也相同。


    蔣易的目光很不經意的就落在了葛箏的側臉上。


    嫋娜的煙霧虛化了葛箏下頜線的輪廓,讓他那種“狠角色”的氣質略微淡化了一些。


    蔣易這才發現他的瞳孔,居然有些淡淡的煙灰色,睫毛不濃密,但很直很長,鼻子很挺,嘴唇很薄。


    大概是感覺到了蔣易好奇到過於直白的目光,葛箏轉回頭來,朝他伸出了手,“我叫......”


    “葛箏,”蔣易說出口就有些後悔了,抬手快速的和他握了一下,強忍著尷尬又解釋了一句,“上次你在這兒幫我趕走了一個當地小男孩,我同學就告訴我你的名字了。”


    葛箏眼神閃了閃,像是努力回憶了一下,才說:“哦,是你啊,你......”


    “我叫蔣易。”蔣易說。


    “嗯,”葛箏笑著點點頭,“謝謝了。”


    蔣易想了半天,也沒搜刮出更合適的應對,臉上努了半天勁兒,才說:“不客氣。”


    葛箏在他臉上探尋的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不是特別嚴重的事情,你別擔心,就算我現在被逮出去,也牽連不到你的,放心。”


    蔣易想說我不擔心,不僅不擔心我還很興奮,可隻要不和蒂芬在一起,他的智商還是在線上的,他知道自己要真這麽說出來,除了會讓葛箏覺得自己是個神經病,應該並不會有其它更好的感觀了,“你......什麽專業的啊?”


    “哈,”葛箏眯著眼睛看了看他,“不問我做了什麽,問我什麽專業?”他緩緩吐出一口煙霧來,抿著嘴唇說,“你......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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