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他媽的迎新。


    什麽他媽的酒會。


    什麽人說了什麽話,什麽人致了什麽辭,什麽人過來衝他擠眉弄眼的搭話了嗎?


    去他媽的!


    這會兒看起來,全像是恍恍惚惚的一場夢。


    一個個僵硬的身體,帶著魔鬼一般的電音,蔣易覺得自己就是前一晚剛看完的《行屍走肉》的男主角,騎在高頭大馬上,俯視著一眾衝他猙獰揮舞手臂的喪屍,隻不過喪屍們渴望的不是他的血肉,而是眼角眉梢那赤裸裸的嘲笑。


    這麽一想,之前狂歡似的圖書館門前大堂裏的那場兔子蹦,還真是跳出了品格,跳出了風采,跳成了為他專屬的預熱伏筆。


    他這人打小沒有別的毛病,唯獨受不了這種隱晦的屈辱。


    坐下病了吧這是。


    從他初中帶著小地方少年的瑟縮,來到沿海一線城市的時候,操著濃重口音的大碴子普通話,被同桌小女生嘲笑開始,從他連去肯德基拿個吸管都要等到服務員往褐色的小方盒子裏補充吸管時,想要直接抓一把被製止的時候開始,或者從他聽見香香女士在飯局上聽別人聊起寶格麗和梵克雅寶時,一邊聽不懂一邊還在努力不懂裝懂,被人暗地裏遞眼色嘲笑開始......


    他帶著一顆漂泊異鄉的敏感少年的心,就已經開始學著把這些眼角眉梢的神色,都統統壓進了心裏。


    盡管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他就徹底融入了嶄新而開闊的生活。


    盡管徐香香靠自己的豁得出去的臉麵,很快讓家裏的經濟條件扯胯似的上了好幾個台階。


    盡管他從來沒有對老媽老爸講過他心裏的感受,就像老爸老媽也從來沒有對他講述過生意上的艱難和苦楚。


    但少年還沒長成足夠堅硬的心髒上,那些歲月的著筆,還是輕而易舉的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刻痕。


    是一種,隱秘的屈辱感強行壓製之後,留下的曆久彌堅的後遺症。


    真可怕。


    禮堂裏已經嘈雜起來了,不少喜歡湊熱鬧的人,都拿著手裏的小紙條,煞有介事的各處詢問著彼此的名字。


    蔣易獨自怔了一會兒,悶頭穿過人流,擠到門口處,把手裏已經氤濕的小紙條往顧儀範手裏一拍,“我回去了。”


    顧儀範不甘願的舍了正熱火朝天聊著的小妹子,轉頭跟到了門外,“誒,你怎麽就走了?剛還說一會兒大家要出去吃個飯呢!”


    “大家”就是在宿舍比較相熟的幾個人的基礎上,再以酒會為依托,衍生出的一些什麽熟人啊老鄉啊眉來眼去有意向的人之類的群體。


    蔣易非常特別沒有興趣。


    “還以為酒會能有什麽特別的呢,”蔣易說,“就是弄點兒三明治,一人一杯酒的滿場瞎溜達,連把椅子都沒有,腿都站細了!我回去了,剛搬了地方,東西都沒收拾呢,回去折騰折騰,明天上課就沒工夫了。”


    說得跟真的似的。


    顧儀範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估計也知道他這股焦躁煩悶的情緒是打從哪兒迸發出來的,“那行啊,我也覺得沒意思,我跟你一起回去吧,我還沒去看看你那臨時宿舍長什麽樣呢。”


    “少來,你玩去吧,”蔣易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往後頭瞄了一眼,“剛那個女生,都往這邊看好幾眼了,等你呢!”


    顧儀範跟著往後頭看了一眼,笑著抓了抓頭,“那......”


    “真不用,”蔣易轉過身準備走了,“等我收拾好了,你再來宿舍看我吧,我先回了。”


    “行吧,”顧儀範在後頭不輕不重的喊了一聲,“再有......什麽,你記得告訴我啊,給我打電話。”


    “知道了。”蔣易應了一聲,一步一步一直到出了主教學樓,一直到坐上了公交車,避開了那些讓他窒息讓他晃神兒的目光和麵孔,才覺得徹底的緩出了一口氣。


    臨時宿舍在校外,位置挺偏的,嚴格說起來,在半山腰上。


    從這裏能鳥瞰到大半個懷斯特,可惜白天就是霧蒙蒙一片,晚上沒什麽燈光,又是黑啞啞的一片。


    宿舍的格局跟校內的大體相似,都是公用衛生間和廚房的樣式。


    因為臨近開學,臨時宿舍很搶手,在學校官網上輕易搶不到,這間還是一個臨時換了房子的學生私自轉出來的,蔣易要不是趕巧了,估計也接手不了。


    這會兒宿舍裏空落落的,一個人都沒有,大門都是從外麵反鎖住的。


    開學前狂歡的日子,估計沒人像蔣易這麽空閑又低落。


    他推門進了自己的房間,火柴盒那麽大點兒地方,門口還立著一扇一米多高的穿衣鏡,正對著床,是之前住這裏的人添置的。


    胃裏已經空了,但沒什麽吃飯的欲望。


    收拾東西更沒有。


    蔣易脫了外衣和褲子,套了件t恤和內褲就紮到了床上。


    四周特別安靜,就窗外不時有流浪貓跳上窗台時,尾巴掃過玻璃窗的沙沙聲。


    那被推倒和斥罵的畫麵和聲音,特別鬼畜的開始在眼前一遍遍回放。


    隻不過除了那種淡淡的屈辱感,憤怒的情緒已經自行消化平淡下去了大半。


    以後還會見麵吧,見麵了還說話嗎?


    蔣易非常細致的把當時的情況又一幀一幀的在心裏過了一遍,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下意識的給葛箏開脫,可對方當時似乎真的有些心不在焉,連餘光的落點都未必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麽......自己會不會是被誤傷了一回?


    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愛誰誰吧。


    蔣易琢磨了一會兒,腦袋蒙在被子裏,很快就迷迷糊糊的帶了困意。


    也沒做什麽有的沒的夢,除了後腦勺有點兒一抽一抽的疼,肚子裏餓的小聲嘀咕了幾聲,別的畫麵基本都被他強製屏蔽掉了。


    “唉。”背後有人深沉的歎了一口氣。


    蔣易腦子裏一個激靈,操。


    “唉。”歎息更綿長了。


    外加上肩膀上似乎又被人輕輕的推了一下。


    蔣易腦子完全清醒了過來,就是身子還有些發沉,他眯著眼睛,就維持著側身向牆內的姿勢緩緩起了身,橫著跟隻螃蟹似的挪到窗邊,一把推開了窗戶。


    外頭正在下小雨,淅淅瀝瀝的自然聲頃刻間湧進了室內,覆蓋掉了真空一般詭異的寧謐。


    蔣易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拍亮了燈,怒視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在心裏把講鬼故事的顧儀範拎出來淩遲了一百零八刀之後,視線才落在了那麵穿衣鏡上。


    姥姥小時候和他說過,鏡子不能對著床,人睡覺的時候意誌渙散,看見鏡子容易發虛,自己一貪玩就溜了,路過的小鬼就容易鑽空子。


    所以也怪他自己,剛剛睡覺前無意識的瞄了兩眼鏡子,就把顧儀範這廝的鬼故事連續劇又給續上了。


    蔣易抬手看了看時間,居然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擱濱城這個時間還車水馬龍呢,在懷村兒的半山腰上已經萬籟俱寂了。


    正醒著神兒呢。


    宿舍的房門突然被砸了幾下。


    蔣易心頭一跳,直覺不像是室友的敲法。


    他揉了揉眼睛,上前去一拉開房門,就看見兩個穿著灰綠色製服的校工站在門前。


    後頭那個男校工沒說話,門前這個不太高但很胖壯的中年女校工卻一臉凶惡的說:“請出示一下你的學生卡!”


    “ok......”蔣易腦子還沒回過舵,愣了幾秒,才轉回身,從書包裏掏了半天,也沒掏出來,心裏一焦躁,一股腦兒的把包裏的東西稀裏嘩啦的全倒在了地毯上,跪著撥弄了半天,才想起學生卡和公交票一起放在了褲子兜裏。


    蔣易回身快速套上了一條運動褲,又從正裝褲子裏掏出學生卡,連公交票一起遞給了門外的女校工。


    女校工來回仔細辨認了一下蔣易的臉和學生卡上的照片,回頭對男校工說了句,“沒錯”,然後將學生卡又遞了回來。


    蔣易到了這會兒,還是一頭霧水的狀態,不知道門外這倆人抽的什麽風。


    女校工對著他拍了拍手,“快,給你十五分鍾,收拾你的行李,你不能再繼續住在這裏了!”


    “什麽?”蔣易皺眉看著對方,“我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我是懷大的學生,為什麽不能住在宿舍?”


    “你沒明白嗎?你住在這裏是非法的!”女校工粗著嗓子十分嚴厲,“你沒有在網上申請,也沒有去學校辦轉租手續,學校的宿舍禁止私下轉租,你無權住在這裏,你,還有租房給你的人,你們都是非法的!”


    “啊?我......”蔣易就感覺像是有一顆雷,從兔子蹦的時候頂在腦袋頂上,延時到了這會兒,終於炸了,“不是,”他往前走了一步,雖然知道女校工說的似乎沒什麽邏輯問題,可聲音也高了起來,“我確實不知道這個規定,我感到很抱歉,可現在都已經這個時間了,能不能讓我明天早上再搬?我保證明天一早,肯定搬!”


    “不行!”女校工一招手,那男校工便表現出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來,“規定就是規定,馬上搬!你已經浪費了五分鍾,我們在門口等著,你還有十分鍾收拾行李!”


    蔣易木然的關上了門。


    站在床邊愣了一會,猛地一抬腳,把那邊穿衣鏡踹了個稀碎。


    然後......沒什麽然後了,他一言不發的從床下拽出行李箱,開始收拾東西。


    所幸前一天才搬來,除了一些必要的日用品,大多東西還都沒展開,一些笨重的大件兒,也還寄存在顧儀範的宿舍裏沒帶出來,但零七碎八的東西劃拉起來也夠要人命的。


    平時耐著性子一件件收納的時候,還講究個空間的合理利用。


    此刻根本顧不上那些了,胸口壓著的氣旋,能直接頂起一座山丘。


    啊,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


    什麽玩意兒!


    越塞越急,越急越塞不進去,行李箱的拉鏈死活都拉不上的時候,蔣易甚至有衝動直接把箱子順著後窗全給扔出去了事!


    一直到拽著箱子走出宿舍門的時候,他的手都是抖的。


    女校工一成不變的臉,在他站在走廊裏之後,才上前推門走進了宿舍,四處看了看,退出來,要過他的鑰匙,反鎖了門,然後把鑰匙裝進口袋裏,“讓租你宿舍的人,明天上午到校務辦公室來領鑰匙。”


    蔣易沒說話,低頭拖著箱子往外麵走。


    “同學!”女校工在後麵叫了他一聲,快步走上來,聲音和剛剛催促他打包行李時簡直判若兩人,“如果你今晚沒有地方住,學校可以提供臨時住所,住一到兩晚都可以,要我幫你聯係嗎?”


    蔣易看了看她......


    這位大姐,敢情您是偷學過《孫子兵法》嗎?


    但這種虛張聲勢的策略裏,包含著對蔣易會耍無賴不搬的陰暗揣測,讓蔣易猝然變得比剛剛打包行李時的情緒更憋悶了。


    “我......”蔣易話剛出口,就快速收了聲,因為大門角的鈴鐺十分清脆了響了起來,是同宿舍的學生回來了。


    進來的三個學生,有一個是昨天打過招呼的,另兩個全然陌生。


    當灼灼的目光在“他-行李箱-校工”之間來回逡巡的時候,蔣易非常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這時候哪怕有個人過來問他一句怎麽了,他也能用粗枝大葉的解釋來稀釋掉這份尷尬的處境,可......沒有,連那個打過招呼的學生,也隻是錯愕的往旁邊退了退,和另外兩個人悶頭不聲不響的走了進去。


    “要我幫你聯係住處嗎?”女校工等人都過去了,又問了一句。


    “不用了,”蔣易搖了搖頭,有些頹然的說,“我去住b&b。”


    女校工聳聳肩,沒再說什麽。


    夜已經黑透了,路麵都是濕滑的。


    路燈的間距都很大,照的到腳下,卻找不見前路,遠遠近近的黑暗裏,也不知道都趴著些什麽。


    下山的路有很多條,但過了幾排房子之後,就是大麵積的荒蕪了。


    中途路過一個公園的時候,蔣易回顧了一下自己的影子,別說,還真他媽有幾分喪家之犬的味道。


    手機就拿在手邊,他剛才撥了一個給租房給他的學生,沒人接。


    他可以聯係顧儀範,但現在公交車已經停了,他不知道該怎麽回到校內宿舍去,而且......即便關係很好,他也還是不想讓顧儀範在一天之內,見到如此窘迫的自己,twice。


    給家裏打電話?香香和老蔣?說嗨,你們的兒子流落街頭了,剛剛被從宿舍裏驅逐了,場麵宏大,蕩氣回腸,小蔣離開時氣宇軒昂,風度不凡......去他媽的。


    去b&b?關鍵他隻知道鎮上沒有酒店,隻有一家等同民宿水平提供床位和早餐的b&b,可具體位置在哪裏,他還真是不知道。


    也不是特別想知道,至少沒那麽迫切。


    那種無能為力的沮喪,和透著迷茫的屈辱感,快要將他在這一秒的情緒拖入穀底了。


    嗯,就是迷茫,那種身在異國他鄉,弱小可憐又無助的迷茫。


    真沒出息啊,突然這麽想哭呢。


    公園裏有個轉椅,好像聚了幾個人,模糊的看不清樣子,但有星星點點明滅的火光,如果是當地的混混兒就更雪上加霜了。


    蔣易拖著箱子橫穿到了馬路的另一側。


    沒走幾步,又看到迎麵一個歪歪斜斜的踉蹌身影,魁梧的身型,拖遝的步伐,很明顯是個喝醉酒的壯漢。


    操了。


    蔣易拖著箱子,又轉回了馬路的另一側。


    公園裏開始有人指著他這邊的方向發笑,緊接著就引起了一片哄笑。


    蔣易真覺得自己二十年來積攢的自尊心,就這麽大半天全都被抽剝幹淨,埋在陰溝裏踐踏,一點兒沒剩下。


    也許再過個幾十年,他功成名就了,揮斥方遒了,再轉回眼來回望前路時,這屈辱漂泊沒著沒落的一夜,根本就擠不進他人生波瀾坎坷的top10,可他知道,這一刻的感受,他必將永生難忘。


    唉。


    雨飄了一陣,剛好淋濕了他全部的頭發,就停了。


    身後亮起了車燈,照著他的腳下。


    這車跟了他好一陣了。


    可他一直都沒有轉身確認。


    如果車裏不是他以為的那個人,那對方這樣跟著他的意圖,也許會帶來無法預知的可怕後果,他真的有些害怕。


    如果車裏是他以為的那個人,他......最不想在這種時候,見到那個人。


    但該來的總歸會來,很快他感到車提了點速開到了他的身邊,又並行了一會兒,車窗上屈臂搭出一截胳膊肘,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需要幫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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