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冷風幽幽。


    菜市口的血腥氣猶在,任風勢急緩變化,往複來去,卻始終揮之不去,愣是散不掉。


    四下裏死寂無聲,連狗叫蟲鳴都沒個一聲,各家全是緊門閉戶,丁點光都看不見,畢竟白日裏的一幕,委實太過駭人,斷首發笑,血吼丈許,一個個差點被嚇出個好歹來。


    隻見兩旁的鋪麵前,便在那進門的石階上,挨家挨戶全都擺上了東西,一壺酒,壺口朝外,還有一碗白飯,飯頭豎筷。


    蓋因這人死了,屍首竟還暴露在街頭,刑人於市,與眾棄之,竟是無人敢來收屍。


    不遠處,五名兵卒正湊在一塊,吃酒喝肉,時不時朝法場上的那六具屍首瞧一眼。


    有人灌了喝一口酒,借著酒氣啐道:“他奶奶的,大半夜的居然來幹這破差事,真是晦氣!”


    “嘿,要我說啊,今兒那劊子手的刀可真快,一刀下去,犯人眼睛都來不及閉上,八成都不覺得疼,要我說這才是真功夫,哪像之前的幾次斬首行刑,一個個拎的刀,那刃口鈍的,劈下去都能卡脖子上,砍沒砍死,愣是生生疼死的!”


    “可惜,刀是快了,就是少了幾分看頭,不過癮!”


    “噓,大晚上的,別提這事兒,咱們就侯著就行,完事交差,安安分分的回去!”


    幾人湊在一塊你一言我一語,卻是這行刑完了後,剛毅發下話來,誰要是敢替這六人收屍,全都抓入大牢,更是命他們幾個在這徹夜監守著,但事實上,也守不了多久。


    這菜市口常年設法場行刑斬首,土壤經死囚血液浸滲早已是京城裏一等一的血腥地,白天瞧著沒什麽動靜,可一到晚上,夜風一過,但凡血腥氣蕩開,城中野狗也多是聞風而來,那沒人收撿的屍首,保管是吃的精光,連地上的血泊油膏都能舔的一幹二淨,也免了收拾。


    隻道這剛毅好惡毒的心思,嘴上雖未明言,然卻是想把這六君屍首喂了狗。


    如今京中動蕩,誰都怕殃及池魚,都到這三更天了,打從行刑結束後,人流退散,就再也沒瞧見個活人過來。


    時辰過得很快,隻說就在子時剛過的時候。


    長街上陡然襲來了一股腥風,眾官兵紛紛一震精神,緊握腰刀,俱是如臨大敵,但見夜色裏,一條吐舌垂涎,呲牙咧嘴的野狗已是成群結夥的竄了來,朝法場上奔去。


    這些野狗怕是餓的極了,雙眼血光暴現,去勢驚人,隻是幾個撲縱,便已到了法場邊緣,眼看著六君屍首就要淪為這群畜生的果腹之物。


    猝然。


    陡見一條身影兀自從那街邊的一間房頂翻下,落地之後,兔起鶻落,隻雙足一踮,便又高高躍了起來,淩空一個筋鬥,翻起兩米多高,手中寬身厚脊,重達百斤的大刀已橫空劈出一道雪亮刀光。


    寒光一現,但聽得。


    “噗!”


    那正自竄上法場的四條野狗身子赫然攔腰而斷,肚皮一破,熱血潑灑,內髒灑了一地。


    “好畜生!”


    一聲悲愴驚怒的低吼自來人口中喝出。


    正是王五。


    另一頭,幾個官兵眼見竟有人敢來收屍,便欲擒拿,紛紛叱道:“什麽人?”


    正要上前,不想夜色裏陡的閃出來一條人影來。


    “不想死的最好別動!”


    來人嗓音低沉,語氣沙啞。


    “放你娘的屁,你算什麽……”


    當先一人麵露厲色,話已出口,可還沒說完,麵前勁風一撲,恍惚間隻似看見一抹血光閃過。


    “噗嗤!”


    下一瞬,胸口已是生痛,一柄刀子貫胸而過,自其背後破衣而出。


    “嗯?是你!”


    其餘四人眼見這一幕,再等看清出刀之人,竟是白日裏的那個劊子手,一個個瞳孔一縮,紛紛揚刀來砍。


    蘇鴻信右臂一震,手中刀身一橫,已是將那掛在刀身上的官兵破胸斬開,同時往前倒地一滾,“斷魂刀”順勢再掄斬出一扇彎月似的駭人血光,刹那間便聽慘叫連連。


    一條條斷腿墜地,一眾官兵慘呼便倒,可再見那刀光又過,三人慘叫戛然而止,另一人卻是被一隻翹起的左腳一腳戳在了咽喉上,立時魂歸天外。


    蘇鴻信沉著臉色,一震刀身,轉身朝法場趕去。


    這邊,王五已是殺盡了野狗,正含淚收斂著六人的屍首,最後由胡七等人運往城外安葬。


    蘇鴻信嘴唇翕動,半晌才喊道:“五哥,我、”


    王五紅著眼睛,猛的截然道:“鴻信,這是壯飛所選之路,我不怪你,要怪,就怪這朝廷,你也無需自責!”


    “此事完了,你便返回天津吧,保重!”


    說完,不待蘇鴻信說話,王五一大刀,已快步沒入夜色。


    瞧著那漸遠的身影,蘇鴻信幽幽一歎,隻走到一處石階上,席地一坐,提著地上擺放的酒壺,將壺口對嘴一傾,自顧自的喝了起來。


    不多時,卻說正值夜色晦暗,長街上忽有風塵廝卷,乍見一股陰風呼的盤旋而過,嗚嗚作響,呼嘯來去,流連不走。


    蘇鴻信瞥了眼幽深夜色,遂把斷魂刀收起,抿嘴笑道:“壯飛既來,何不現身啊?”


    他一說完,風中已有笑聲響起。


    “哈哈,鴻信果真非是常人,看來,傳聞中晝斬人,夜斬鬼之說也並非虛言呐!”


    定睛再瞧,就見夜色裏,那法場上驀的多了個跪坐的身影,身影項上無頭,而後緩緩站起,右手垂放,手中卻是提著顆頭顱,那頭顱張嘴發笑,麵色陰白,正是譚嗣同。


    他步伐輕飄,如飛似蕩,自法場上飄然而下。


    隻張嘴一吞,便似長鯨吸水一般,路旁一尊酒壺裏的酒水霎時化作一股水箭,自壺嘴拋出,沒入其口。


    眼見這般詭譎駭人的場麵,蘇鴻信非但不驚,反而看的嘖嘖稱奇。“嘿,你這可真是個技術活,有意思,敬你!”


    他哈哈一笑,亦是連灌數口老酒。


    “今日可是能與我好好喝上一場了?”


    譚嗣同拎首而來,亦是笑道:“也罷,當日匆匆一別,未曾與你暢飲一番,今日,權當還了昔日之言,咱們痛快喝上一場!”


    隻是斷首上的眼珠一轉,卻是瞧向適才王五離去的方向。


    “可有話讓我帶給五哥麽?”


    蘇鴻信問道。


    譚嗣同歎道:“夠了,我已做完了我該做的事,明天的事,自有明天的人去做,今天,我隻喝酒!”


    蘇鴻信點點頭。


    “也好!”


    ……


    一夜無話。


    隻待清晨,天還沒亮,已有人發現了菜市口滿地的狗屍,還有那五個官差的屍首,自是又惹來一片騷動。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此事一完,蘇鴻信已是離了刑部大獄,拿了犒賞,順帶還遞交了自己的腰牌,棄了這劊子手的差事,準備在這京城裏轉轉。


    可這一轉,沒成想,冤家路窄,竟是撞上了來尋仇的……


    名震京華,就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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