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繪月接在手中細看。


    是一張海捕令。


    依奉荊湖南路州府令,捕捉引火燒潭州橫魚街案犯宋繪月,年十六,涉嫌引火,詔天下有能告引火者,賞錢一千貫。


    上麵還附有她的畫像。


    畫像雖然潦草,卻出動了那麽多人,四處抓捕,鄉裏隻要見到生人就會報官,她想要躲藏,要麽就是荒郊野嶺,要麽就是深宅大院。


    嶽懷玉忍不住問:“真是你放的”


    “不是,”宋繪月把海捕令折好,“張旭樘放的。”


    嶽懷玉臉色一變,目光沉了許多:“他他做事……從來不守規矩,手段也不幹淨,這把火他放的出來。”


    “製定規矩的人從來不用遵守規矩。”宋繪月冷笑一聲。


    嶽懷玉看著宋繪月,忽然感覺她在這短短的時間裏,變化了許多。


    在她的印象裏,宋繪月很稚氣,不止是麵容帶著未褪去的肥滿,行為舉止也帶著無憂無慮的任意妄為。


    嚴幼薇這樣的貴女,縱然起了紛爭,也從沒人動她一根手指,結果才來潭州,就讓宋繪月給扔到了水裏。


    現在的宋繪月,是一朵綻放的鮮花驟然的枯萎了。


    她忍不住問:“你沒事吧”


    宋繪月沒回答,反問她:“你用晉王,到底想要什麽”


    “我”嶽懷玉笑了笑,和她親近起來,“我就是借著晉王的名頭,不想嫁給張旭樘……其實……隻是不想順從而已。”


    她摸著自己手腕上翠綠的鐲子,輕聲道:“別看我們金貴,這金貴也有代價,沒嫁的時候,要有才名,嫁了以後,要有賢名,他們用禮法、用金玉把我們給圈養起來了,


    我大姐是燕王妃,日後可能是太子妃、皇後,禮儀、道德、規矩把她裝在了神龕裏,我很不喜歡她,


    以後要怎麽樣其實我也沒想過,但是現在,我就是不想這麽聽話,為什麽要聽話”


    她的言語很誠懇,很動人,卻沒能打動宋繪月。


    宋繪月看著她:“你在撒謊。”


    兩個姑娘的目光碰在一起,都從對方的目光裏看到了冷意。


    “你什麽都不知道,憑什麽說我撒謊”


    “我見過不順從的人是什麽樣,”宋繪月回答,“我也見過要下注的人是什麽樣,你是後者。”


    “哦不順從的人你見的是哪一位”


    “先太後。”


    嶽懷玉愕然:“你在哪裏見到的”


    “京都,晉王府邸。”


    見到太後時,晉王才出閣開府,太後雖然病重,卻悄悄地到了晉王府。


    年邁病弱的太後,身上依然有股凜然之威。


    嶽懷玉歎了口氣:“天下女子哪能都是先太後,聽聞今上衝齡繼位時,天下大事皆決於太後,百官不能對一個女人俯首稱臣,阻止她攝政,在一次朝會上,以罷官威脅太後退回簾後,太後當場拔劍,直指中書令,說這幫腐朽的老東西,早就該給年輕人讓一讓位了。”


    宋繪月冷聲道:“不順從的人身上都有一股不服輸的氣,你沒有,我見到先太後時,她已經被今上和張相爺、你父親,聯手逼退,卻依舊不服輸。”


    嶽懷玉笑了兩聲,從笑聲到人都忽然變成了另外一種模樣——心懷叵測的模樣。


    “你看對了,我就是個賭徒,押注,自然是要押那個沒人看好的,逆風翻盤,才能贏麵更大。”


    宋繪月也笑了,笑的很和氣,伸手端過茶杯,在嶽懷玉麵前虛碰一下:“那就是盟友。”


    嶽懷玉舉杯回敬:“歡迎加入利益至上的世界。”


    夜色越來越暗,吹滅燈火,嶽、宋二人的心裏話到此為止,不再深入。


    再深入,那便要觸及到各自的靈魂,靈魂都是脆弱而且羞怯的,絕不能輕易讓人觸碰。


    宋繪月睡在躺椅裏,嶽懷玉躺在床上,彼此呼吸相連,深深淺淺,都是不盡之意。


    半夜之時,風越發大起來。


    樹枝拂過亮槅上的花格紋,發出沙沙的聲音。


    杜鵑鳥在寒風裏叫了四聲。


    宋繪月睡的輕,聽到鳥叫聲後便咳嗽一聲,從躺椅上坐了起來。


    嶽懷玉則是滿腹心事,根本沒有睡,聽到宋繪月的動靜立刻也坐了起來:“你要幹嘛”


    宋繪月輕聲道:“見個家裏人,我出去,你睡吧。”


    她撐開窗,一股風呼嘯著衝了進來,將帳子屏風都吹的搖擺起來,在屋中又沒有出路,便“嗚嗚”作響起來。


    風聲恐怖,窗外更是黑沉沉一片,嶽懷玉打了個噴嚏,壓著嗓子喊她:“等等。”


    她匆匆起身,用一件披風把自己從頭到腳罩住,隨後點亮燭火,一手舉著燭台,一手攏在火外頭,以免被風吹滅。


    燈火一至,黑暗帶來的恐懼便輕了許多。


    她走到窗邊,火光也隨著她而動:“讓你的家人到這裏來,我不希望我們的交易出現我不知道的變數。”


    宋繪月笑了笑,伸手朝樹影子一指:“在那裏。”


    嶽懷玉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睜大眼睛也沒看出來人,就在她疑惑之時,忽然有一團陰影籠罩了她。


    銀霄從天而降,出現在窗外,將嶽懷玉驚的手一抖,燭台往下墜去。


    “啊!”她的驚叫聲輕而短促,全被她壓在了喉嚨裏。


    銀霄左手極快,電光石火間,便把脫手而落的燭台擒住,燭火堪堪熄滅,在他手中重新煥發了光明。


    他換了一件皂色短褐,便於自己融入在黑暗之中,左手拿著燭台,右手垂在身側,拳心對著大腿,像是攥著什麽。


    橘黃色的火光跳躍著照亮他的臉,把他的麵孔也染成了黃色,於是他那年輕的臉上就有了古舊的氣息,看起來老氣橫秋。


    老成的靈魂在少年的身體裏東奔西突,還未曾融為一體。


    嶽懷玉忽然道:“你是宋家護院!”


    銀霄不帶感情地掃了一眼看向嶽懷玉,對著宋繪月深深地彎下腰,輕聲道:“大娘子,太太、林姨娘、元元都在謝家,謝八爺派了人去找大爺,八爺讓我帶您回去。”


    宋繪月愣了片刻,意識宋家就隻剩下這麽幾個人了。


    宋清輝也還流落在外,沒有找回來。


    這真是一場噩夢。


    銀霄半晌沒有聽到她開口,便抬頭看她。


    就見在那柔和的光裏,她的眼睛睜的又大又圓,一道傷痕從她左眼幾乎劃到了嘴角。


    在宋繪月看向他之際,他迅速把自己鷹隼一般的目光收回,驚愕和失色也全都藏了起來,等候宋繪月發號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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