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繪月眯著眼睛站在大牢門外,看著泛著一絲青色的天空,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將亮未亮的青色光線透過雲層和枯枝,斑駁地灑落在她眼睛裏,是黑白交接之間的奇特顏色,帶著某種神性的寧靜和柔和。


    再也沒有比這個時辰更靜謐的了。


    守門的門子坐在角落裏昏昏欲睡,送她出來的節級也因為時辰太早而頭腦一片混亂,一條大白狗抖擻著毛在街上踱步,也是一聲都不肯吠。


    在這種寂靜中,宋繪月打了個哆嗦,靜是靜,景也是好景,然而不能多看,在這地方多站片刻,都有凍僵之嫌。


    她一頭鑽進馬車裏,使勁一搓雙手,又往掌心嗬了口白氣,讓杜瀾帶著她先去晉王府。


    她自覺蓬頭垢麵,不能以這麵目回家,怕把宋太太嚇壞。


    其實她氣色挺好,打扮也很體麵,可從大牢裏呆過了再出來的人,總有一種“髒”的感覺。


    大牢裏氣息汙穢,牆角地磚都浸過鮮血,在稻草裏鑽來鑽去的老鼠也擁有罪惡的靈魂——它們吃過死屍腐肉。


    宋繪月呆在牢裏,靈魂仿佛也沾滿了陰暗之氣,需要大加滌蕩,方能重回人間。


    進了王府,晉王已經安排好了火盆和柳條,等她跨過火盆,雲嬤嬤就舉起柳條,把她從頭到腳輕輕抽打一遍,驅除身上晦氣。


    挨過這一頓小抽之後,她二話不說,就和雲嬤嬤合力,在艾草水裏把自己拾掇一番。


    頭發擦洗的幹幹淨淨,衣裳是早已經預備好的,從裏到外都是新的,上麵還熏著“雪中春信”的梅花香氣,幽幽靜靜,令人舒適。


    兩套衣裳,一套是竹青色,一套海棠紅。


    宋繪月挑了海棠紅,雲嬤嬤給她梳了個雙髻,戴了一對金托的珍珠發箍。


    剛穿妥當,晉王便過來了,後退兩步仔細打量著宋繪月,笑道:“紅的好,你小時候也常穿紅的,倒是沒變樣。”


    他腰間掛著兩個穿紅戴綠的黃胖,因為穿戴的十分穩重,這一對黃胖掛在他身上很是突兀,甚至有幾分可笑,他解下黃胖,係到宋繪月的絲絛邊:“正適合你。”


    宋繪月眉開眼笑,眼睛是月牙,嘴唇是花瓣,因為是大而圓的眼睛,一笑起來就帶著幾分稚氣,確實合適。


    她把玩兩下,低頭笑了笑,和晉王一同進屋,麵對麵坐下。


    她看晉王坐下時還有幾分僵硬,便笑道:“王爺,硯台的滋味好不好受”


    “你在牢裏都聽說了”晉王反手摸了摸後背,“滋味是不好受,不過效果還算不錯。”


    同時他往後一靠,十分放鬆的冷笑一聲:“老二這個蠢貨,還想擺我一道,反倒把自己擺到家裏反省去了。”


    奚落完燕王,他再次抬頭看宋繪月,見宋繪月實在是精神可愛,神采飛揚,心裏越發高興:“聽說你在牢裏還編了兩個曬盤”


    “可不是,您送了那麽多竹子進去,我問送飯的大嬸要什麽,她說要曬盤,後來她說她就是隨口一說,沒想到我真的編出來了,早知道應該要篾簍,篾簍比曬盤貴。”


    晉王聽的直笑,忽然一伸手,從黃庭手上拿過一個樟木盒子,站起身來,走到宋繪月身邊的椅子旁坐下:“過年那天我得在宮裏守歲,初一也回不來,這是提前給你的。”


    宋繪月打開一看,裏麵滾動著五顆大北珠,滾圓無暇,在天光下泛著細膩的光澤。


    她立即扣上盒子,塞回晉王手中:“我不要。”


    “不喜歡珍珠”


    “太貴重了。”


    晉王一笑:“哪裏貴重隻有五顆,張貴妃常貼一臉。”


    宋繪月搖頭,看這珠子約有七八分重,又如此圓潤無暇,應該是內造之物,晉王拿在手裏的這五顆,恐怕是裴皇後生前給晉王的東西。


    “王爺還是給我換一樣吧,我用不了這麽貴重的東西,容易丟。”


    “不是讓你現在用,是讓你阿娘給你收著,大婚的時候鑲到鳳冠上。”


    宋繪月堅決不肯收,晉王隻好作罷,讓黃庭重新去換一樣禮來。


    換的禮也是他備好的,隻是想等過了節,再給宋繪月,因此收在了書房裏。


    這回換的是一把新造的彈弓,一看就費了許多心思,竹弓外裹了牛筋,裏頭襯牛角,牛筋劈絲,加雜絲編成弓弦,彈兜可以放三枚彈子。


    宋繪月連忙拿在手裏,拽了個滿弓,虛空一射,聽著弦聲韌性十足,喜歡的不得了。


    晉王看她是真喜歡,自己也笑出了一口白牙,同時兩手一張,將宋繪月連人帶彈弓抱了個滿懷。


    “這一回是我疏忽大意了,讓你受了苦,不過沒有關係,倪鵬送來了一份名單,我已經安排下去,大年夜要給張家一份大禮,不然張家那個瘋子,無事可做,就總想著對付你。”


    摟緊了她,他簡直不知該如何愛她才好。


    宋繪月在他懷裏甕聲甕氣的應了一聲,隨後肚子裏發出一聲長鳴。


    她饑腸轆轆,不解風情,對晉王的擁抱也是可有可無。


    晉王鬆開她,讓她吃過再走,她卻要留著肚子回家吃去——在家裏吃的多了,阿娘也能高興些。


    她毫不留戀的拿著彈弓往外走,在角門處見到了銀霄。


    銀霄一見到她,立刻像是馴服的野獸,靠近宋繪月身邊,目光一掃,便掃出了一個範圍,生人勿近。


    宋繪月見了他,臉上也有重逢的喜悅,用力一拍銀霄的後背:“走,回家去。”


    銀霄不善言辭,在晉王麵前更是不動聲色,麵無表情,隻是心裏悄悄地開了一朵小花。


    不坐馬車,宋繪月和銀霄一起走在大街上,比起剛出牢房時的靜謐,此時街上已經是天色大亮,小孩們無所事事,在街上你追我趕的放爆竹,爆竹紙飛的到處都是,叫罵聲也如雷貫耳,正是一片大好人間。


    走到家門口,宋繪月發現家也煥然一新了。


    大門上貼了鍾馗,左右兩邊掛了桃符,大紅燈籠一左一右掛了兩個,裏麵還沒放蠟燭,春聯也貼上了。


    銀霄拍門,譚然紅紅火火的來開了門——他正在院子裏給大蒜編辮子,好掛起來。


    見了宋繪月,他皺著眉頭高興,並且回頭對屋子裏大喊:“大娘子回來啦。”


    宋繪月走進來,忍不住問:“你這到底是不高興還是高興”


    譚然一五一十的道:“都有,大娘子回來了我很高興,不過想到大娘子接下來要麵對的狀況,就為您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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