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霄從山門長驅直入,路過寶相莊嚴的佛殿,對佛祖視而不見——他不信佛,若是世上真的有佛,那佛也必定瞎著雙眼,不值得他去信奉。


    他去的是之前和宋繪月躲避的“福地”。


    福地裏沒有那位見人就奉送佛偈的高僧,也沒有和他一同躺在床底下避難的宋繪月,更沒有晉王在外麵和蘇停周旋,鬧的不可開交,給了他機會一拳砸爛床邊的木板,和宋繪月一起逃出生天。


    有的隻是一間漏風的禪房。


    麵對著銅鶴帶來的天羅地網,他認為掣肘之地,反而更利於他動作,否則外麵天高海闊,長槍舞起來毫無節製之處,又是這麽多人齊上陣,他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呆在禪房裏,他能抵抗的久一點。


    坐在蒲團上,銀霄閉上雙眼,耳朵異常清晰,天地萬物的聲音齊齊向他湧來,腳步在頭頂瓦片上留下的細微按壓聲,衣角輕柔拂過樹林的聲音,刀槍劍戟的嘶風聲,最後所有聲音匯聚成冷峻殺氣,迅疾如電,一齊發難,穿過屋頂瓦片、門窗、木板,組成天羅地網,直殺向銀霄。


    一招過後,這些暴露出來的身影驟然後退,方才的嘈雜仿佛是錯覺,本來受到驚動的人們再次安睡,禁軍也未曾被驚動。


    銀霄站在禪房中,右手垂在腰側,穩穩握著尖刀,身形穩如泰山,血滴自他手指間滴落,很快就在腳下淌成一大片。


    他沒有察覺出痛,皮肉在此時失去了直覺,隻是一副柔軟的軀殼,隻要靈魂不曾消散,哪怕隻剩下一口氣,他也能戰下去。


    年少的麵龐剛毅木訥,等待即將到來的第二次狂風驟雨。


    就在銀霄和張家死士做困獸之鬥時,張家三父子、嶽重泰在照堂中坐定,並不為聽監院講經,而是各有所思。


    嶽重泰和張瑞相對而坐,張旭靈和張旭樘作為陪客,坐在二人之下。


    越是身居高位,就越是和氣,因為心中思緒已經是令人無處可逃的蜘蛛網,所以胸有成竹。


    張瑞和嶽重泰談起朝中風雲,也不虛張聲勢,有什麽便說什麽,說起劉寶器,嶽重泰也是發笑,隨後又道:“劉台諫倒是能忍,為了給萬有餘報仇,一直忍到現在。”


    隨後他對張瑞笑道:“老兄弟樹敵頗多啊。”


    張瑞不在意他的揶揄,也笑道:“仇人雖多,卻都不太聰明,倒是劉寶器讓我刮目相看。”


    張旭靈坐在下手,強迫自己木著臉,不要露出疑惑的神情來。


    他不知道劉寶器有什麽值得刮目相看的。


    嶽重泰喝了口熱茶:“是,劉寶器知道憑著自己單槍匹馬,絕不能將你這個大人物拉下馬來,倘若張家倒下,也不可能倒在他的手裏,隻有黨爭博弈、皇權交替,才能讓他看到希望。”


    自古以來,最上層的權利鬥爭,都與庶民無關,哪怕是權傾朝野的奸臣倒下,也絕非是正義使然,更與律法無關。


    而是權利的更替,以及利益的重新分配。


    劉寶器沒有被蒙蔽平民百姓的那一層紗遮住眼睛,洞悉了一切,按兵不動,直到晉王對他伸出援手。


    嶽重泰又問張瑞:“老哥找我來,真是為了定州虎符”


    張瑞點頭:“是。”


    嶽重泰取出虎符:“那麽,你們用什麽來換”


    這枚錯金虎符,上有銘文:“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定。凡興兵被甲,必會君符,乃敢行之。”


    先帝在時,意識到定州為國之門戶,在定兵眾龐大,已經隱有國君無法管控之憂,便廢棄皇帝和將軍一人一半的定州虎符,改為隻有皇帝才能發令的十二字金牌,凡欲動用五千以上人馬,都要急報樞密院,由皇帝發十二字金牌,方可動。


    虎符就此作廢。


    然而真、定兩府,兵權過於龐大和複雜,皇帝調動自然不在話下,但是在兵將私下之間,還認著虎符。


    虎符落到嶽重泰手中,已有多年,守在定州的兵將,依舊是他的兵將,也是他在樞密院屹立不倒的原因。


    現在張瑞要走一半,意味著張家能調動定州兵馬,若是不拿出足夠的東西來換,嶽重泰根本不可能放手。


    張瑞笑道:“十萬兵馬,用丹書鐵券來換如何”


    嶽重泰麵上一滯,似笑非笑道:“開國之物,我們如何能得”


    “雖不是,卻也相差不遠。”張瑞回頭看了一眼張旭靈。


    張旭靈深知自己前來,便是做那小廝行徑,低眉順眼地從椅子後麵取出一個兩掌寬,一掌高的檀木箱,打開之後,從裏麵捧出一卷黃紙。


    黃紙輕飄飄的,張旭靈卻絲毫不敢大意,就怕黃紙損毀,比抱他那兒子還要精心,一路送到張瑞麵前。


    張瑞接在手中,翻開來,鋪在桌上,給嶽重泰看。


    嶽重泰垂目看去,就見這黃紙乃是中書舍“錄黃”的紙張,上麵都是今上天語,當即目露精光,往下看去。


    “樞密院樞密使嶽重泰......揚我大國國威......念功之旨,永將延祚子孫,卿恕九死,子孫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可加責。”


    看過之後,他目光微顫,隨後壓下心頭激動,對張瑞道:“今日中書省鎖院草召,聽說還有中書舍人覺得聖上旨意不符法度,因此封還了陛下詞頭,不願草詔,眾人猜測不已,甚至認為是陛下要讓貴妃為中宮,難道就是為了這份詔書”


    張瑞點頭:“最後是次舍人草詔,今上禦畫,錄黃行下,宣行舍人秘密送去了給事中,給事中已經書讀,明日早朝,便會宣召。”


    嶽重泰往後仰靠,目光所及之處,是照堂澡井上彩繪的各色佛像,盯著這些佛像沉吟片刻,他道:“這詔書,隻有一份吧。”


    文、武二府,隻能有一府拿這份詔書,否則兩府聯手,就該改朝換代了。


    張瑞點頭:“借著黃河清這個祥瑞,我提議今上大赦天下,又封賞功臣,事情便已經成了。”


    嶽重泰道:“你為何不讓今上封賞張家”


    張瑞在濃鬱的茶香中歎息一聲:“台諫能論列政令得失,也能審查詔書、追改詔書,若是封賞張家,明日台諫便又要撞在龍柱上,問陛下這天下到底是要姓張還是要姓李了。”


    嶽重泰笑了,將虎符拆開一半,推向張瑞:“有這份詔書,足夠了,不過我還是想問你一句,陛下身體可還好”


    張瑞收起虎符:“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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