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霄坐在太師椅中,見晉王抬腿進了屋子,起身彎腰叉手行禮。


    「不必多禮,」晉王擺手,坐在榻上,「這麽晚來,是不是繪月有事?」


    銀霄仍舊恭敬地將那個禮行完了:「在下樓銀霄,見過王爺。」


    他不是帶著宋繪月的吩咐而來,也不是作為誰的附庸,而是作為他自己——樓銀霄,前來拜訪晉王。


    晉王端起茶杯的手,忽然停住,愕然地看著銀霄。


    他像是第一次正視了銀霄一般,目光探究地將銀霄從頭到腳掃視一番。


    在潭州時,他就覺得這個來路不明的野小子是心裏一根刺,但也未曾過多的將銀霄放在心上。


    銀霄就像是宋繪月身體的一部分,是她的影子、伸出來的手,自然的跟在她身邊,總是讓人忘記他。


    等到了京都,這根刺也時常讓晉王惱火,因為宋繪月讓銀霄幹什麽,他就幹什麽,宋繪月要殺人,他就敢在旁邊遞刀子,宋繪月想做女帝,恐怕他就要把今上給殺死。


    這個時候,他是宋繪月的刀。


    等到他們兩人離開京都,前往定州,銀霄似乎開始從宋繪月的身邊脫離出來,成為狼一樣凶狠的士兵,遊鬆送回來的捷報上,常常有銀霄的名字。


    震動定州的少年名將樓銀霄,此時此刻站在自己麵前,以一種敵對的姿態,行了上下之禮。


    晉王放下茶杯:「坐,你深夜來此,所謂何事?」


    銀霄坐下,坐的筆直:「您能為了大娘子放棄您的大業嗎?」


    晉王笑道:「這兩者,可以共存。」


    「不可以,」銀霄斬釘截鐵的告訴他,「您要是做不到,就別招惹大娘子,大娘子不是泥菩薩,也有心。」


    他承認晉王是人中龍鳳,樣貌、財富、手段,樣樣都高明,也對宋繪月十分的好,百分的妥帖,但是他認為晉王想要的太多了。


    大娘子和大業,是不能共存的,她不是金絲雀,可以關在高牆之中。


    可是晉王對大娘子著了迷。


    人越是著迷,就越是不顧一切,著迷到最後,就會走了樣。


    晉王溫和的笑著,然而麵孔在燈火中已經凝結成了一塊玉石,散發著溫吞的冷意。


    「你處處替繪月著想,我要謝謝你。」


    他氣度不凡,每一個字都在告訴銀霄——月亮是他的。


    銀霄聽的出來,但是不知道如何還回去,他笨嘴拙舌,向來不是晉王的對手。


    而晉王神色冷靜的笑道:「你放心,我會讓她安心高興。」


    銀霄搖頭:「你不會,你是她的煩惱源泉。」


    他想要說的隻有這些,說完之後就站了起來,準備告辭。


    臨走之前,他又看了晉王一眼——他感覺晉王是冰涼的,連血都是涼的,坐在那裏的時候,一言一行都充滿了算計。


    也許爭權奪利的人都是這樣,那把椅子很冷,想要坐上去的人,要比椅子更冷血更無情才行。


    晉王沒有送他,隻在他走到門口時忽然問道:「你能讓她快樂?」


    銀霄沉默著沒有回答,走了出去。


    他對宋繪月,沒有驚天動地的愛意和舉動,他隻是日複一日地陪在她身邊,說著無聊的話,做著瑣碎的事,吃著樸素的飯菜。


    他回首往昔,展望將來,裏麵全都是宋繪月的身影。


    他不能讓宋繪月快樂,但是宋繪月快樂他就快樂,宋繪月不快樂,他也會不快樂。


    晉王等到護衛回稟銀霄再次爬牆離開,才冷了臉:「叫謝八來。」


    謝舟讓人從被子裏叫起來的時候,哈欠連天,對厲氏感


    慨:「王爺要是娶了月姐兒,就是火燒眉毛也不見得會從床上起來。」


    厲氏沒理他,翻身繼續睡。


    謝舟胡亂套上襪子,提起鞋,在屏風上找衣裳,摸了半晌,都是厲氏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件直裰,趕緊穿上往外走。


    等他坐轎子到王府時,已經和來傳信的內侍問清楚緣由,知道是銀霄深夜前來時,心中也是一驚。


    他想:「野小子,是個人了,敢和王爺叫板了。」


    他忽然在腦海裏回想了一下像條尾巴似的銀霄,又想了想回京那一日的銀霄。


    模樣似乎沒變,然而和從前的氣度有了雲泥之別。


    金戈鐵馬,滋養了殺神似的銀霄。


    進了王府,他在書房院外見到了黃庭:「黃都知,你怎麽在這外頭伺候?」


    黃庭低聲道:「王爺說要清靜清靜。」


    「肯定是越想越氣,在裏頭悄悄地發火呢,」謝舟站在一旁,也壓低了聲音:「王爺的臉,是不是比我的衣裳還要綠?」


    黃庭瞥了一眼謝舟身上的墨綠色直裰,沒有附和。


    書房裏傳來晉王叫黃庭的聲音,黃庭趕緊帶著謝舟往裏走,到了書房門口,聲音不大不小,躬身道:「王爺,八爺來了。」


    「進來。」晉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平淡的很。


    謝舟走了進去,行了禮,用餘光打量一眼書房中情形,見幾冊書在書案上擺放的有些亂,便知道晉王已經收拾好自己的怒火——就像收拾被他摔落在地上的書冊一樣。


    「小八,你去一趟澤州,去找米大夫。」


    「可……」謝舟踟躕著,「他說沒有十全的把握……還會有一成的危險。」


    清輝偶爾能動動眼睛,可是始終不能清醒,原來施針的大夫已經無計可施,這位米大夫來看過之後,倒是願意下針,卻又說明針下的深,可能會有危險。


    晉王沉聲道:「他沒有,難道他的師父也沒有?敢下這麽深的針,必定有高人傳授,不惜一切代價,找出這位名醫。」


    他等不及了。


    又和謝舟談論起細節,他才起身回到寢殿,睡上短暫片刻。


    躺在床上,黃庭滅了蠟燭,床帳落下來黑漆漆的影子,他閉著眼睛,深吸一口氣。


    銀霄,這個影子似的家夥,要和他奪月了。


    翌日,早朝散後,晉王、董童英、三司各案副使,在群臣訝異的目光之中,當真是帶著賬本和算盤齊齊進了文德殿。


    魏橋領著內侍,在大殿兩側放上長案,以便擱置算盤和賬冊,今上沉著一張臉,看董童英領著三司的人預算明年的賬目。


    遊珠在算盤裏劈啪作響,每算出來一份開支,今上的麵目就沉下去一分。


    每一筆賬,都在明明白白告訴他,國庫沒有銀子修繕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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