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出去的電話在一分鍾之後自動掛斷了,王傑又打了一次,她的判斷沒有錯。樓上的一個房間裏很小聲、很模糊地傳出來手機鈴聲,一次一次地重複,聲音越來越清楚。蕭葉就在家裏。


    又一分鍾過去,手機的通話頁麵自動退出,蕭葉手機若有若無的鈴聲停止了重複,一切都恢複了寂靜,而王傑就站在了他們兩個結婚以來,蕭葉晚上休息的那間書房門前。


    門在詭異的寂靜中緩緩向後退開,借著客廳的燈,王傑的影子一點點在門口的光影中拉長,伸進了書房裏,直到影子碰到盡頭,她也看見了側對著她坐在沙發上的蕭葉。


    蕭葉麵對牆上王傑和他的婚紗照一動不動地坐著,筆記本電腦放在他身後的書桌上,孤零零地亮著屏幕,書桌下是一地散亂的碎紙片和揉在一起的紙團。王傑往進去走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一個紙團,她彎腰把紙團從腳下撿起來,展開來看了一下,上麵是蕭葉的筆跡,寫的是肝髒衰竭,病症,治療,還有一個醫生的名字和聯係方式。


    王傑又從地上的那些碎紙片和紙團裏撿起來幾個,每一個上麵都寫著不一樣的疾病,有三個都是與一種器官衰竭有關的記錄。王傑的心空蕩蕩地跳著。她看見前麵還有一個紙團,盡管心裏有個聲音告訴她,不要再看了,再看也沒用,你騙了蕭葉,你告訴他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發生,但她還是控製不住地把那個紙團撿起來,拿在了手裏。


    她慢慢地把那張紙往開展,紙的邊角露出來兩個字,心髒。蕭葉就坐在她眼前,背對著她,冷靜下來後機械的語調緩緩地說:“晚了,一切,都晚了,什麽都晚了。”


    可葉泉現在看著就和正常是一樣的,但,也的確,晚了。王傑記起有一天下午,她和蕭葉坐在蕭寒別墅的客廳裏,看著蕭寒和溫先生走到了那片白玫瑰花地旁邊的亭子那裏。那次,蕭寒和溫先生談了很久,她到現在還記得,溫先生說:“平衡,我現在隻能幫他控製好這個平衡,我保證不了能幫他一直保持下去,一旦現在保持的平衡打破……就真的,誰也沒辦法。”


    後來,蕭葉問她,蕭寒和溫先生談了什麽事情,她第一次對蕭葉撒了謊。她不擅長做這種事情,也不喜歡去騙別人,但有時候,真的不得不這麽做。她裝著很遺憾的樣子,說:“距離太遠,沒看清楚。不過,溫叔好像說你的名字了,他不會是和蕭叔在說你吧?”


    然後,他倆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就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蕭葉是真的在笑,而王傑卻是笑不出來還要笑得比他更像一個在笑的人。


    王傑理解蕭葉對葉泉、對蕭寒的那份感情,她沒辦法評定蕭葉現在的做法是對是錯。因為無論是她或任何人,在知道自己的最親近的人很可能就會要離開自己的時候,都很難冷靜下來,去繼續過之前平靜的生活。更何況是蕭葉的這種情況,明明早就知道前麵是斷崖,卻還是被一點點地推向了崖口,想回去卻發現自己早就已經回不去了,隻能提心吊膽地向前走,又偏偏不知道自己離崖口還有多遠,帶著希望,又帶著絕望。


    那個晚上,王傑去樓下把她能找到的酒全都搬去了書房陽台,她想不出來更好的辦法來安慰蕭葉,隻能希望他在喝酒之後,多說一些,有個人在他旁邊聽著,他心裏會好受一些。


    蕭葉的酒量不好,很快就喝醉了,剛開始的時候,他給王傑說他下午的時候,聽到林滄海說的那些話,由於酒精的緣故,他不管不顧地說:“你說是不是他的錯?他憑什麽照顧不好自己的妻子,還要來傷害我爸,我爸對不起他嗎?你說,我爸,什麽時候,對不起他過?哪次不是因為他的一句話,我爸就去他的公司幫他。連我,”他伸手指了指自己,“連我都是被他帶去他的公司,因為,我爸要去薔薇。十四歲,我十四歲就去學那些我見都沒見過的東西,我學不會,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麽嗎?他說,不知道我爸為什麽要選我,他隻說過一次,從小到大,就一次,可我,一直記得。”


    說完,蕭葉傻傻地笑了一會兒,把一瓶空了的紅酒瓶子拿在自己眼前,搖了搖,傻笑著說:“我爸不讓我多喝酒,他說,喝酒對身體不好,所以,我隻在公司應酬的時候,才喝一點點——你笑什麽,真的就是那麽一點點。”


    王傑看著蕭葉一邊說一邊給她比劃那“一點點”,哈哈笑得腰都彎下去,站起來好不容易控製住臉上的表情,吸了吸鼻子,說:“那你的意思,就是你在應酬我。”


    蕭葉靠在陽台邊上,晃了晃手:“沒有,沒有,我從來沒喝醉過。”王傑和他一起靠在了陽台邊上,咕嘟嘟給自己灌了一口:“那是你從來就沒這麽喝過。”


    兩個人在陽台邊上靠了一陣,王傑的意識還清醒著,但蕭葉已經開始犯迷糊了,拿著空酒瓶就往自己嘴裏倒,一次沒倒出來,還要接著倒,再倒不出來,他自己還發脾氣了。王傑笑了他幾聲,把自己手裏還剩的半瓶啤酒塞給他,他才放過了那個可憐的紅酒瓶。


    王傑伸手向後摸了一個罐裝的啤酒——那是她之前在超市買的,就買了兩罐,另一罐已經被她喝掉,空罐子都不知道到哪兒重造去了——她拉著易拉環打開後,伸到嘴邊喝了一口,沒有再嘻嘻哈哈,說:“小時候,我爸也經常很長很長時間都不回家,我想他了,就問我媽,爸爸什麽時候回來,我媽總騙我說,明天就回來。其實,我知道,他是警察,我也知道他很忙,但我就是很想他能回來多陪陪我,一個小時也好,十分鍾也行。可他總是不回來。有一次,他半年多都沒有回家,回來的時候,他買了玩具,想抱抱我,可我,我竟然會不認識他了,我害怕得直哭,往我媽身後躲。”


    她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吸了下鼻子,繼續說:“我六歲那年,我爸已經去世一年了,我還經常會夢到他……但他的臉,我在夢裏從來沒有看清楚過,你說可不可笑。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窗台上有一個盒子,裏麵是一個光盤。蕭葉,如果我當初就知道那是什麽的話,我絕對不會打開去看的。”


    六歲那年,王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那一整段視頻看下去,直到看完的。她聽見媽媽在不斷地低聲嗚咽,一個陰冷的聲音說:“不想她死是吧?那就來玩兒個遊戲。”一把槍扔在了她爸爸的腳下。


    她看見,他慢慢地彎下腰撿起了那把槍,當他直起身,把槍對準自己的頭的時候,他閉著眼睛,額頭上青筋暴起,青紫的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他的嘴唇都在發白,顫抖。


    當媽媽拖著勞累的身體下班回來,遇上的卻是她恐懼、厭惡的神色,和她冰冷的一句“這是什麽?我問你,這是什麽?是你,害死了我爸爸,是你!”


    她沒有聽媽媽的解釋,也不知道媽媽在她奪門而出的那天晚上,撕心裂肺地喊著她的名字小潔,在大街小巷找了她一個晚上。她唯一記得的就是,她在轉學手續上,把自己原先的名字“王潔”,懷著報複的心理,改成了“王傑”。


    現在王傑再想起來,才發現自己當初做的那些事,傷了母親的心有多深、有多痛。她那個時候,失去的是父親,可母親那個時候,同時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一個六個月大還沒見過麵的孩子,難道她的心裏不比自己苦,不比自己痛嗎?但她的母親卻從來沒有怪過她,包容她從前那樣惡劣的壞脾氣,寬恕她曾經那些無知的傷害行為,在自己的生命都因為她差一點兒就要結束的時候,就因為她的一聲“媽,我錯了”,毫無條件、毫無保留地選擇原諒。


    王傑抑著眼眶裏的眼淚,微微仰麵,咕嘟、咕嘟地往嘴裏灌啤酒。蕭葉真的已經喝多了,扶著陽台邊,悶著聲音說:“有一段時間,我……我想過要找我的親生父母,我、也想過不去找,他們都不要我,我為什麽還要去找他們。真可笑,我還是找到了,在一個地下賭場裏看見了我的母親,……母親。”


    那年,蕭葉剛剛十八歲,他瞞著蕭寒和葉泉,動用了手下一些人的勢力。但蕭葉一直猶豫不決,就在他打算收手放棄的時候,他的母親找到了。


    蕭葉到現在都記得,那間賭場裏繚繞的煙霧,和吵得他頭疼的嘈雜聲,而他的母親,一個化著濃妝、打扮妖豔的女人,就站在一個角落裏,風情地和一個幹瘦的男人說話,伸手輕輕勾著那個男人的衣領把他帶進了身後的一間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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