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眼再想起挽月,劉玄玉總能記起兩人初見的那一幕,隔著窗戶對望,仿佛一眼萬年。


    他從小跟著父親在外闖蕩,見過的人數不勝數,也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領。


    所以他做事有度,加上天資聰穎,打小就很受長輩喜歡,這也沒有讓他恃寵而驕,反而越來越謙遜,經常跟著父親虛心請教做生意。


    等再大一點,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的劉玄玉越來越吸引各家姑娘,就連嬌縱蠻橫的永樂公主也對他一見傾心,還揚言非劉玄玉不可。


    幸虧劉玄玉能言善辯,花了許多時間推推掉了。


    還把永樂公主忽悠成了自己知己好友。


    他這一輩子,都想認認真真的活著,活成大家羨慕的模樣,並遊戲人間,做那個“取次花叢懶回顧”之人。


    所以對待感情之事,他也沒有花很多時間。


    直到,他遇見了聞挽月。


    在那之前,父親喜歡聽戲,他跟著父親出入宣昌了幾次,便認識了陸央央。


    陸央央那樣的魅貌,經常勾去男人心魄,所以戲迷也是一大把,偏偏劉玄玉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興許是女人見得多了,一般輕易入不了眼。


    陸央央也因此說過:“哥哥你不會喜歡男人吧,我這樣你也能不心動,沒有天理啊。”


    劉玄玉隨即有些氣笑了:“你才喜歡男人,不喜歡便是不喜歡,哪有這麽多理由。”


    饒是這樣,陸央央也纏著他,甚至對外說兩個人在一起了。


    劉玄玉懶得計較,反正對他毫無影響,直到那一天,他誤入了一個院子。


    那院子不大,正中央有顆老楊樹,樹幹參天,枝繁葉茂。


    劉玄月一抬首,是窗子裏的聞挽月。


    他從前不知道歲月如何靜好,那會看著她,卻突然想若是就這樣一直看著,一眼萬年。


    如此,便好。


    那晚是三月份,微風不燥,繁星璀璨。


    劉玄玉後來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本以為會看到她詫異不已的神情,卻見她回過頭,挑眉無聲的問,怎麽了。


    他的心莫名跳動了一下,慌成了一片。


    那是在他兵荒馬亂的少年時,未有過的悸動。


    這場悸動,是這樣開始的。


    “我是劉家的少爺,劉玄玉。”


    “聞挽月。”


    他好奇的問了一句:“怎麽寫?”


    挽月自然而然的拉過他的手心,低頭寫下自己的名字。


    劉玄玉心都落了一拍,目光落至月光投在她側脖的陰影處,險些連呼吸都要忘記了。


    而後,劉玄玉在心底徹徹底底的記下了這個人。他甚至有了一時衝動,把挽月就捆在自己身邊,哪裏也不準她去。


    隻是沒有幾天,挽月開始躲著他。


    陸央央在一旁說風涼話:“要我說,你惦記上誰不好,偏偏惦記我們戲班子的折子先生,她心裏好像有人,哥哥你是沒有戲的。”


    劉玄玉不信,甚至想就算有,自己也能把那個人的位置擠下去。


    這是他與生俱來的驕傲。


    後來,兩人越走越近,劉玄玉才慢慢曉得,她的與眾不同,她的軟肋和盔甲。


    不過總歸還是個小女孩,心性也同常人家姑娘一樣,見到好吃的會趴在攤子前不願走,眼裏的光彩簡直比見到他時,還要亮。


    這時他會忍俊不禁,將好吃的都買來雙手奉上。


    她會咬著酥油餅,含糊不清的說:“謝謝,好久沒有人對我這麽好了。”


    “這算好嗎?”


    “算啊,你會在我餓的時候給我買吃的,我難過一眼就能看出來,有一次我生病,還堅持指導她們戲詞,是你突然衝上來強行把我抱去醫館的。”挽月笑得眯彎了眼:“這還不算好嗎?”


    他看著她出了神,從小就備受寵愛的他,從來不知這些在有些人眼裏,居然是難得的溫柔。這讓他心生出了,一輩子要這麽待她好的想法。


    所以他問:“那你願不願意,我一直這麽對你好?”


    捅破了窗戶紙,他居然緊張得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就見挽月重重的點了點頭:“也好,勞你費心追著我那麽久,今天也該給你一個交代。劉玄玉你聽著,我好像喜歡上你了,可能是從昨天,或者從上月,總之不是今天。”


    劉玄玉哭笑不得,他的小挽月,總是那麽特別呀。


    挽月生得很好看,經常挽著高高的發髻,臉頰旁會隨意散落下兩縷青絲,發髻上也沒有多餘的點綴,隻用一支瑪瑙綠色珠的釵子挽住,襯得她清秀的眉目更顯水色。


    所以他總有患得患失之感。


    說來也奇怪,就那麽一眼,從此心裏再也裝不下其他的,想來這就是命中注定,良緣所至。


    不然怎麽會連她有時候難得的溫柔笑意,都會讓他的心猶如針紮一般,細細密密的疼。


    可惜他遇過那麽多鶯鶯燕燕,從未正正經經的將那個人放到心裏過。


    所以隻要誤會挽月,他就會毫不留情的看著她,以一個高傲者的姿態看著她,冷漠又決絕。其實他心底慌亂不已,不會表達,他才隻能用冷漠偽裝自己的慌亂。


    在挽月看來,是他不相信她。


    殊不知,他不知該如何去處理才如此。在生意方麵得心應手的人,情愛之事,他反倒笨拙極了。


    一直到尾夏,顧修然出現了。


    他沒理由的就是討厭顧修然,覺得他表麵一套實則背後又一套,所以在看到挽月和他站在一起的時候,會小孩子一樣宣示主權。


    挽月是他的,也隻能是他的。


    時間越久,這個觀念在他腦海裏的印象就越深。


    故才有了沒完沒了的糾纏。


    “挽月,你究竟愛不愛我?”


    這時挽月大多數都不理他,被纏得煩了,就將筆一丟,插著腰說:“劉玄玉你有完沒完,我還要趕戲本,哪個姑娘家家會把愛啊愛的常掛在嘴邊,膩不膩呀?”


    劉玄玉不高興,孤零零的坐在一旁自顧自的玩了起來。


    挽月看不下去了,隻好磨磨蹭蹭的說道:“愛,我最愛的就是我們家玄玉了。”


    劉玄玉眼裏黯淡下去的光忽然又亮了起來。


    能怎樣呢。


    朋友們沒有一個人記得他的生辰,挽月確是記得一清二楚,還在那日給了他一個驚喜,載滿燭燈的紙船,一路向他而來。


    她拉下他,踮起腳尖吻在他額頭上,然後自己耳朵紅得不成樣子。


    他看著她,便想這輩子就是她了。


    這才眼裏容不得沙子,容不得顧修然,容不得挽月不回答說愛他。


    卻不料,天有不測風雲。


    皮影戲的事,讓他心境來了場狂風暴雨,雨落不止。


    他想不明白,挽月為什麽要和顧修然出去,又為什麽要騙自己。


    當晚,他輾轉反側許久都不得入睡,想著以後再也不理她,可又忍不住去看她,鬧別扭的不說話,就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陸央央說:“她本就是這樣一個水性楊花之人,早提醒你了,你偏不聽。”


    劉玄玉冷下眸子:“不要再讓我聽到你說她的一點不是。”


    誰都不能說。


    陸央央不屑的嘁了一聲:“就算我不說,那些事就不存在了嗎,你隨便去找戲班子裏的人打聽一下,顧修然是不是天天來找她。”


    “那也不能證明什麽。”


    確實不能證明,可後來兜兜轉轉,在劉玄玉看到那件衣服時,他難過得不能自已。


    挽月也解釋不清,幾乎快要語無倫次。


    他其實有些不太記得當時的場景,隻記得秋日的風刺骨,連他的心都涼透了,等回過神來,他已經把挽月一個人留在那裏獨自麵對風雨,自己則走到大運河最繁華的街區,沿著喧囂聲一直走。


    一直走到後半夜。


    回去時身體溫度驟然升高,大夫來說感染了風寒,需要靜臥休息。


    這向來硬朗的身子,卻病倒了,也不知道真是因為風寒,還是那心結。


    沒過兩日,傳來挽月被戲班子趕出去的消息。


    劉玄玉從床上驚得坐起,引來好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才勉強問道:“怎麽回事?”


    那家丁邊給他撫氣邊道:“那邊傳來消息,說前兩天就被戲班子趕了出去,之後就不知所蹤了……誒,少爺你去哪兒?”


    劉玄玉此刻也顧不得病了,他怎麽可能愚笨到相信挽月真的做了泄露戲本的事,後來置身事外的仔細一想,那事情針對性尤為明顯,像是提前設計,把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挽月。


    隻是,他過不去的心結,是那件定製的衣服。


    讓他吃醋的快要發瘋。


    可是眼下也顧及不了這麽多,想到挽月孤苦伶仃一個人在外麵漂泊,他就什麽也顧不了了。


    於是拖著帶病的身體,在偌大的京城片刻不停歇的找。


    茶館,客棧,戲園子,就連深處小巷子他也不放過,可是不是,都不是!


    開始家丁覺得他瘋魔了,嚇得不輕:“少爺,您不能再這樣了,你的身子撐不住了呀。”


    “她一定是生我氣了,所以才躲起來了,一定是這樣,我必須找到她!”


    劉玄玉一意孤行,在京城漫無目的的搜尋著。


    有一日,他尋了許久,身子不堪重負的發軟,便進了一旁的吃食店,打算隨意休息一下。


    那掌櫃認出是劉家公子,立馬笑吟吟道:“劉少爺已經許久沒有光顧小店了,怕是忙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吧。餓了還是渴了,要不先上座?”


    劉玄玉心不在焉,倚在櫃旁道:“不用,我就是進來討一杯茶水喝,還有事情要忙。”


    “好嘞少爺。”


    休息片刻,劉玄玉鉚足了勁下樓往出走,正好進來了一個戴麵紗的姑娘,低著頭同他擦肩而過。


    一瞬間,怪異的感覺席卷而來。


    再回頭,那姑娘已經上樓,他隻看到她衣裙的一角。


    殊不知,那戴麵紗的姑娘走到掌櫃麵前,掀起麵紗,俏皮一笑:“掌櫃,我剛才來訂的吃食呢?”


    “給姑娘你存著呢。”


    “是最便宜的嗎?”


    掌櫃疑惑道:“是,不過姑娘打算正午就用這麽些嗎?也太少了。”


    挽月歎息一聲:“也沒辦法不是,最近時日不穩定,有上頓沒下頓的,湊合著得了。”


    劉玄玉出了茶館,行了五十米後,越想越不對勁,還是返回了食館,開門見山問掌櫃:“剛才那個是不是有個姑娘來,有沒有登記姓名。”


    掌櫃愣了一下:“沒有登記,不過我記得她的名字,挽月,好像是這個。”


    刹那間,劉玄玉仿佛被雷擊中,麵色慘白的後退了一小步,無論掌櫃說什麽,他也聽不見。


    而後,發了狂的往外跑,跑到樓下還跌了一跤,摔得鼻青臉腫也沒管沒顧,掙紮著爬起來又跑了出去。


    可是,外麵哪裏還有她的影子,早就融入茫茫人海中,消失不見。


    “挽月,挽月!”


    劉玄玉大喊一聲,那被他消耗已久的身子終是撐不住,膝蓋軟了下,就跪在了地上。


    狼狽,何時如此狼狽,就連路人看他的目光都不自覺帶上了一絲憐憫。


    可就算如此,他也不在意,隻要能夠找到她,苦一些又有何妨呢。


    “劉少爺,你這是……怎麽了?”


    耳旁忽然傳來熟悉又無比討厭的聲音,劉玄玉睜開眼,慢慢的站了起來,麵對顧修然,他恢複成之前的倨傲,麵無表情的看著對方,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意思。


    “顧修然,你老實告訴我,那衣服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顧修然眼裏閃過一絲詫異,到底存了私心,笑了笑:“劉少爺,木已成舟,是我和挽月對不起你,她寫了一封信給你,說是她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便也從此不願意再見到你,希望你快意餘生,從此前路萬安。”


    劉玄玉木然的接過信,半天沒有動。


    那信上的字跡,他是認得的。


    顧修然看他臉上的血色退的一幹二淨,臉上還有淤青,猶豫著將那封偽造的信,遞到了他手裏。


    這件事,不是陸央央叫做的,是他自己做的。


    劉玄玉拿了信,目光落至前路未央四字上時,竟是緩緩的,緩緩的笑了一下。


    生之時,可不得人生得意須盡歡。


    劉家少爺在京城的望月台大擺酒宴,紅毯鋪了十裏的階梯,美酒佳肴,友人知己,就連酒家女,舞女,都應邀而來助興。那觥籌交錯的幻影,浩然盛大,奢靡無比。


    熟悉他的人,都道那個癡情種去了,風流倜儻多情郎又回來了。


    但知他內心的摯友,在私下小心翼翼說:“何苦,為了一個女子把自己折騰成這幅樣子,劉父知道了,該心疼你了。”


    “我願意。”劉玄玉仰頭一飲而盡,聲音透著苦澀:“我真愛她,她與別的女子都不同。可是為什麽?我待她那樣好,都恨不得將心刨出來,獻上去,她還要愛上別的人。”


    說著,劉玄玉回身去接待別人,因為醉得有些厲害,故而眼中透出異常的興奮。把酒言歡至卯時,天已微亮,眾人有些大醉的躺在地上歪睡,有些酒量好的則千杯不倒,一些歌女被富人攬在懷裏,暗生情愫,就隻有劉玄玉,身邊多得是小嬌娘,卻對摯友悄聲道。


    “我們一醉方休,明天之後我劉玄玉心裏,便再也沒有內個人了。”說著,劉玄玉頭一歪,倒在友人肩頭。


    友人倏地愣住了。


    他竟覺得脖子間似乎有冰涼的東西滑過去,會是向來沒心沒肺劉玄玉的眼淚嗎?


    誰也不知道。


    喝了一宿,天亮以後友人醒來,望月台的風燈已經熄滅許久了。


    “好困,回家繼續睡吧。”劉玄玉說。


    友人躊躇了下,還是開口:“玄玉,聞挽月的事……”


    他本想開口再勸慰兩句,卻聽到劉玄玉投來疑惑的目光:“聞挽月是誰?”繼而笑了笑:“我不認識呀。”


    友人被劉玄玉那風輕雲淡的笑意弄的有些不自在,卻發現他的笑裏,竟帶了那麽一絲絲的苦澀。


    很快,就隨著風消散不見了。


    其實,有件事劉玄玉深深埋在了心底,沒有來得及告訴她。


    挽月,喜歡你的那些日子,我歡喜無比。


    隻是那歡喜,往後此間再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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