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不知道,或是說,從來沒有在意過。


    蔣忠榕不知蔣老爺心中所想,說完目光也不知道該放至哪裏,索性又看向樓下的挽月,似乎這樣,才能勉強靜下心來,和自己的爹單獨坐在一起。


    記憶裏,他已經許久沒有和蔣老爺這樣心平氣和的單獨坐,難免有些不自在。


    “小榕。”最後還是蔣老爺先開口,把麵前碟子裏精美的食物推了過去:“爹知道你小時候最愛吃這些了。”


    小時候最愛吃,可是因為吃多了一塊,就會被薛婉打一下掌心,以至於最後蔣忠榕一塊也不想吃了。


    但他沒說,怔愣著拿起糕點塞進嘴裏。


    蔣老爺露出欣慰的笑意,看著他木然的吃了一塊後,還貼心的遞過去茶水。


    這令他不勝惶恐,要不是礙於坐自己對麵的是親爹,他真想叫挽月上來插一插銀針試毒。


    覺得蔣老爺此番怪異的舉動,莫不是已經瞧自己不順眼到想要喂毒藥了吧。


    蔣老爺渾然不知坐在對麵的兒子想些什麽,不然肯定要心塞無比,不會像現在這樣笑意滿目,問:“小榕,聽聞你最近課業長進,上次偶逢教書先生,還對你誇讚不絕,你跟爹說說,學到哪裏了?”


    蔣忠榕稍稍攏眉,淡聲道:“近日來先生教的是一些古人的商業之道,學的有七八。”


    蔣府是宦官的後代,到蔣老爺這一代,朝中隻留了虛名,主要還是以商為主,家產豐厚的可以買下若幹城池。


    蔣老爺問:“若是天逢災禍,價高的糧食銷售不易,該如何。”


    “書中言,貴極則賤,賤極則貴,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蔣忠榕思索了會:“那逢天災,想必奢侈東西價貴更加賣不出,不如賤賣,反而會被人視為珍貴,賤賣也可當義售,為自己積點德,等天災過去,也會讓人感激在心。”


    蔣老爺沒有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錯愕的神情久久掛在臉上,濃眉間略顯尷尬,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道:“好好好。”


    末了:“對了,紙上說兵不過都是泛泛而談,不深入實踐無法得知利與弊,小榕,爹最近有一批貨要入手,想帶著你跟著在一旁,你願意不?”


    換做誰誰不願意,雖然蔣忠榕不知道對自己經常不聞不問的蔣老爺為何變了樣,麵上卻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這對於他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便從這日開始,蔣老爺頻繁帶著蔣忠榕出府談生意,有時候一走好幾日才回來,回來就進書房,一頭栽進去又是許久。


    薛婉幾次去都吃了閉門羹,心裏那個妒火也越燒越旺,本來蘭姨娘那個事過後,蔣老爺就來的少了,現在還被那個在她眼裏膽小廢物的蔣忠榕占去大半時間,氣得她天天在屋裏破口大罵。


    時光荏苒,轉眼就入了夏。


    京城的炎炎夏日總伴隨著纏綿的雨季,落一場,便能把那黏人的暑氣消散大半。


    閑雲閣的背麵是一個魚塘,遮陽處,大約有十幾條鯉魚,挽月今日正好路過這裏瞧見,就讓桃春去要了許多魚食,她拿著魚食坐在池邊喂,雙腳在水麵上輕輕點著,好不愜意。


    如果,蔣笑笑沒有來的話。


    她來就來了,偏偏還聒噪,看見挽月就衝上去大喊大叫道:“聞挽月,你這個賤人。”


    這句話,挽月聽得已經臉不紅心不跳,聞言隻是用小拇指掃了一下眉,笑吟吟道:“小姐怎麽來了?也想喂魚。”


    “喂什麽魚。”蔣笑笑說著,就伸手打翻她手裏的東西,那魚食連同青花碗,一起掉進水中,很快引得所有的魚來爭食。


    挽月刹那間眼底起了波浪,可又很快掩飾好,無語問道:“你又怎麽了?這回又聽到什麽風雨?”


    這蔣笑笑的性子她之前覺得天真的可笑,現在倒覺得傻的也可笑,經常聽風就是雨,也不管是真是假。


    “我娘說了,是你教唆爹不讓爹去娘那裏的,是不是?”


    挽月那柳眉一挑:“我為什麽要教唆你爹不去?況且我隻是一個下人,有什麽能力教唆?”


    蔣笑笑趾高氣揚的抬著下巴:“娘說你壞,讓哥哥到爹麵前說壞話,說的爹最近都不理娘了。”


    這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虧蔣笑笑天真,這樣的鬼話也能信。


    不過挽月轉念一想,也不足為奇,想來這薛婉已經有所警覺,不知道為何蔣老爺會突然改變態度,所以先前肯定叫人查過,自然自己和蔣老爺下棋的事她肯定也知道。


    才會覺得是自己教唆的,想要給自己教訓。


    但是身為蔣府主母,加上最近蔣老爺對薛婉有些冷淡,她也不敢隨便造次,這才叫了蔣笑笑來。


    蔣笑笑在挽月眼裏壓根算不上什麽威脅,喂魚興致也缺失,索性跳了下來,轉身欲走。


    “聞挽月。”蔣笑笑高聲叫了她一句,忽然撿起地上的鵝卵石塊,往自己額頭上砸了上去,當她放開手,就能看見額頭上青了塊,還隱隱約約滲著血絲:“我要告訴爹,你打我。”


    挽月瞪大了眼睛,同時心裏一萬隻馬奔騰咆哮而過,這丫頭怕是腦子有病,才會想出這麽個損招,自己跟她無冤無仇,至於拿自己的身子做押注。


    “蔣笑笑,事情我沒做,你要是為你娘打抱不平,盡管找蔣忠榕去,別找我。”


    這個妹妹,真是氣死她了,現在巴不得把這麽難纏的包袱甩給蔣忠榕,讓他應付去。


    “你!”


    蔣笑笑向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腕,卻因為忽如其來的暈眩感,直接往旁邊栽了下去。


    挽月一口氣提到嗓子眼裏,連忙用力將她拉了回來,然而用力過猛,身子由於慣性自己往前栽了下去。


    撲通一聲。


    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水池大概有一個成年人半個身子這麽高,挽月砸下去,頭直接磕到了水底的石頭,暈了過去。


    蔣忠榕踏進院門,正好看到這一幕,差點嚇死過去。


    把挽月撈上來,又請了家醫,蔣忠榕的動靜十分大,絲毫沒有顧忌,所以除了聞聲而來的薛婉,蔣老爺也來了,坐在房中等著詢問事由。


    那房間四壁奢華,隻是無人欣賞,氣氛低沉而又肅穆。


    蔣笑笑自知惹禍,縮在薛婉身後不敢說話,哀哀戚戚的小聲哭著。


    也沒人敢上前問一句蔣忠榕,他從家醫來,家醫走,臉色都暗沉如冰,眸低冷冷清清的一點溫度都沒有,讓人不敢接進。


    許久,挽月終於醒了。


    慢慢的不解的睜著眼,捂著頭看他。


    他趕緊坐過去,扶著她坐起來,甚至把肩膀給她靠:“要是難受就不要說話,小廝已經去拿藥了。”


    挽月幾時見過這麽溫柔體貼的蔣忠榕,即使頭疼的迷迷糊糊,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抬眼,蔣老爺也在,便硬生生忍下了推開他的衝動,問:“我怎麽了?”


    夏影在一旁說道:“你撞暈過去了,好在大夫說沒有大事,需要喝藥化淤血。”


    挽月拽了拽頭上的紗布,欲哭無淚,這該不會還破相了吧。


    自己也真是夠倒黴的,早知道要落水,那還不如早讓蔣笑笑下去了呢。


    等他們又說了幾句,蔣老爺走上前,良久歎息一聲:“挽月,這次是笑笑的不對,你放心,我定會給你要一個說法。”末了,話鋒一轉:“笑笑,你可知錯?”


    蔣笑笑終於從薛婉背後探出頭來,卻是搖了搖頭:“我沒有錯,我那是正當防衛,她先動手打我的。”說完,指了指自己的額頭,把那黑白顛倒了個乾坤。


    蔣老爺還沒有說話,蔣忠榕先是冷笑了聲,且不說挽月一般不會動手打人,再說這個伎倆,蔣笑笑不是沒對自己用過,當初她倒樹叢裏,卻跟薛婉說是他推的,害他被關了兩天兩夜。


    “這傷口是不是你自己弄的,你自己心裏有數。”


    他這一說,就連蔣老爺都很尷尬。


    再怎麽說,蔣笑笑也是蔣老爺的掌上明珠,自然是不想重罰,更何況這其中原委他也不是很明白。


    臉色便有些掛不住:“笑笑,我說了許多遍,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還要爹把家規拿來嗎?我蔣家女兒怎能這麽蠻橫霸道。”


    “我就不,分明就是她先動手的。”蔣笑笑急的眉頭緊皺,父親向來很寵愛自己,卻因為挽月,當著那麽多的人麵教訓自己,心氣向來高的她話語如炮珠濺下:“爹你為何不相信我,我不會說謊,就是她打的我。”


    蔣老爺雖跟挽月接觸不多,可看人也準,自然不會相信這樣的話。


    薛婉一聽女兒如此受委屈,還是在一個丫鬟那裏,當即怒道:“不管怎麽說,笑笑還小,又是老爺您的女兒,您要是不相信她,還有誰會信,看看她額頭上的傷,也不比挽月頭上的輕,而且傷口形狀也所差無幾,這要是自己弄的,怎會下這麽狠的手。”


    挽月剛醒,頭疼欲裂,吵鬧的聲音對於她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卻沒有身份能說句話,隻好把目光投向蔣忠榕。


    幸虧他讀懂了,起身道:“好了,結果是什麽我不想知道,挽月現在需要休息了。”


    “不過是一個下人。”蔣笑笑見他這麽維護,口不擇言:“不過是家裏下人,我又沒有做錯,錯的都是她,為什麽說我!”


    蔣老爺嗬斥道:“她不過是跟著小榕入府的,不算下人。”


    不算下人,也不算客人,沒人知道她入府究竟為何,隻知道她同蔣府大公子走得很近,也隻伺候他一個人。


    最後,薛婉拉著蔣笑笑,走了出去。


    聲息俱滅,廊上的長明燈不知道被誰熄了,留下一盞青燈,幽幽然的將古色打在石柱上。


    蔣笑笑被丫鬟送回屋,薛婉看著自家女兒離去的方向,默然惆悵的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是恨鐵不成鋼,還是無奈多一些。


    丫鬟連雲聞自家主子歎息,心情也跟著沉了下來:“夫人,你是不是在擔心小姐?”


    “笑笑善良又沒有心計,我教她什麽才會什麽,最後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你說要我說什麽好。”薛婉露出擔憂的神色:“雖然老爺這次心軟,隻罰了抄書,那下次呢,下下次呢,她終究小,玩不過挽月那丫頭的招數。”


    連雲聽了憤憤不平:“仗著大少爺寵愛,竟敢囂張的如此地步,也確實可恨。”


    今夜無月,烏雲密布。


    薛婉娉婷嫋娜的曼姿站立許久,才將心中火焰壓下,最後道:“歸根結底,我為何如此放下不下,還不是因為沒有兒子,生怕蔣府落入其他人手裏,我虧些不要緊,你說笑笑這性子,怎能受委屈。”


    “夫人不要這麽想,老爺最疼愛的還是你。”


    “疼愛不疼愛不重要,重要的還是繼承人,現在蔣府隻有蔣忠榕一個男兒,順位遲早的事,他本來就看不起我們母女兩,心裏記恨著呢,要是家主之位給了他,那還要不要活。”


    連雲聽出弦外之音,故作不知說:“夫人的意思是?”


    “明天你去清城西郊外的馬郎中來一趟,你親自去請。”


    “是。”


    夜深人靜,終歸該沉沉睡去。


    唯有從挽月房裏出來的蔣忠榕,難以入眠。


    挽月精神不佳,很快又睡了過去,蔣忠榕暗暗自責了會,早知道今日就不出去辦事,若不是回來的剛剛好,也不知她會如何……


    亥時,他才起身離開。


    也不知道何時出了月亮,清冷的白光無形的籠罩在青石小路上,讓他不禁思緒開始飄遠,不知不覺的回想起,白天在醉仙樓門口遇見的那個男子。


    那個男子的目光,猶如一潭寒水,一縷月光,虛無縹緲,又讓人忍不住回望。


    蔣忠榕便是望了一眼,失神之際,等到回頭時,卻差點撞進別人的攤鋪子裏。


    回憶起白日遇到那個男子的事,說來也糗,本來今日隨蔣老爺去錢莊,沒料到半路會落雨。


    而避雨的時候又恰巧遇到蔣老爺的過去知己,盛情邀請下,蔣老爺跟著去了,並把事情交給了他。


    他很快處理完,回去的路上在醉仙樓避雨,小二卻不招待,說來了個貴人,樓裏要清人。


    陣仗還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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