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濃,大街上反而越來越熱鬧,令狐蓁蓁在各個商鋪裏一頓亂竄。


    和說書人講兩句話的工夫,姓秦的就不見人影,她一時也說不好自己是著急還是高興。


    他終於走丟了,然而大晚上的,傾仙城又那麽大,找起來可不知多麻煩。


    更麻煩的是四周許多人時不時扭頭來看她,目光與之前那兩個醉酒的修士十分相似,多半和他們一樣以為她是伶人。


    眼看有幾人試圖湊過來,她迅速閃身避開。


    “秦……”令狐蓁蓁隻喊了一個字就斷開。等下,他叫秦什麽來著?實在想不起。


    “太上麵……”她又停了。不對,他們的門派不叫太上麵,到底是太上什麽?


    令狐蓁蓁隻在人潮裏亂竄,恨不能把脖子拉長成鵝,忽覺一陣風輕輕撲在頭發上,帶著一種熟悉的被曬幹花草般的香,她猛然回頭,便見秦晞站在一串琉璃燈下,正笑著衝她招手。


    “我既不叫秦,也不叫太上麵。”他被她難得一字一頓的模樣逗得直樂。


    她慢慢走過去,又一次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失望還是高興?隻問他:“你沒走丟?”


    秦晞低頭看她,語氣是輕鬆的:“既然答應你要走丟,方才就是走丟了,你找得很快。”


    滿城燈火在他漆黑眼底靜靜燃燒,清透又華麗,是讓她歡喜的色澤,像是有漫天星河揉碎在裏麵,不僅好看,還好聞,莫名香甜的氣息,隻是若有若無的,總也抓不住。


    令狐蓁蓁下意識湊近去看。


    這大荒人時常突然做出叫人意外的有失禮節的舉動,不過沒惡意,而且不知她在看什麽,反正不是看人的眼神。


    秦晞索性氣定神閑隨她看,沒一會兒,又聽她問:“你叫什麽?”


    大夥兒認識快一個月了,也算有過患難的交情,結果她還不曉得他叫什麽。


    秦晞露出個溫和且無奈的表情,慢悠悠地說:“怪不得總是喊錯。叫我秦元曦。元是元宵的元,曦是晨曦的曦。”


    說罷,他補了一句:“不許叫元宵。”


    大荒人總把名字記成食物,不是好習慣。


    “秦元曦。”


    她輕柔的聲音第一次順利念出這個名字,火光的星河在閃爍,自天墜落至大地,漫成無邊無際的海洋。


    “令狐蓁蓁的蓁蓁二字,是其葉蓁蓁的那個蓁蓁。”


    秦晞望著沒有邊際的火光海洋,頷首:“好,我知道了。”


    *


    那天晚上,秦晞極難得地做夢了。


    太上脈在心境上修無妄法,講究心靜,不輕易動邪念,不輕易生夢。可是,在熏了鬆針淡香的柔軟被褥裏,他夢見一片火光海洋。


    麵前有隻小狐狸,也可能是個姑娘,濃密柔軟的毛發,清透寶石般的眼睛,被那些光襯得如一幅畫。


    秦晞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腦袋。


    指尖剛觸到發絲,忽覺天旋地轉,火光的海洋瞬間消失,他像是回到了太上脈,回到了一年前,臨出發去東海前的那個晚上。


    那時候師尊與他說了很久的話:“小九,你天賦異稟,修行亦勤勉,在為師心裏,一直是繼承一脈脈主的最佳人選。隻是你年紀尚輕,難免有血氣鬥狠之虞,此行去東海,務必謹慎,能取到神物自然最好,若取不到,保命是第一。切不可衝動,記住,來日方長。”


    對了,那時候他對神物勢在必得,而且也確實得到過。


    他記得在東海那場爭奪與廝殺,殺了五天五夜,最後整片海水都染成了血紅色。


    他也記得神物無聲無息盤踞在體內的感覺,像剛剛發芽的種子,一點點伸開枝葉,順著四肢百骸蔓延舒展。回到太上脈後,他便可以細細馴服它,化為己用,這也是師尊的期望。


    可是,他又把它弄丟了。


    秦晞驟然睜開眼,天色已然大亮,點點日光落在床帳的金線紋繡上,他盯著看了很久。


    冰冷的殺意在體內流肆,他披衣起身,撈了一把冷水澆在臉上。


    他不願去想後麵的事,卻又無法阻止這些念頭奔騰。


    為什麽會夢到這些?實在令人不愉快。


    秦晞默默出了一會兒神,水珠順著他挺直的鼻梁滾落,再一顆顆掉進盆裏。他沒有擦拭,隻從袖中取出薄薄的鍍金木簽,濕痕在刀刻的簽文上暈染開。


    南西二荒,深穀為陵。至定雲,思女無後——有關神物下落,他請來了這道簽文,盡管有無數不解,他還是來了大荒。


    如今人已在西之荒傾仙城,很快便要到定雲城,卻依舊什麽痕跡都沒捉住。


    窗外人聲鼎沸,吵得腦殼生疼,秦晞深深吸了口氣,一把拉開木窗,隻見街角處圍了無數人,也不知指指點點說些什麽,讓他很有衝動喚來風勢把他們吹到十裏外去。


    細雨蒙蒙中,他忽然見著人群外一個窈窕的藕色身影。


    她多半沒注意到避雨符失效了,鬢發微微濕潤,正像隻特別謹慎的狐狸,輕手輕腳繞著人群轉圈,若頭頂有耳朵,必然是甩著偷聽狀。


    滿腔壓不下去的殺意忽然間冰消雪融,不知為何,特別想彈她一下。


    秦晞情不自禁屈指一彈,一段不大不小的風勢撲在她頭發上,柔軟的長發被急風從背後吹去身前,水珠劈裏啪啦被彈飛,眼看她摸著腦袋四處張望,越看越像狐狸。


    先前不是挺敏銳的嗎?連風從哪裏來都找不到。


    他喚來風勢纏繞指尖,繼續往她腦袋上輕彈。


    這次大荒人反應特別快,猛然扭頭,一下便盯準了他。


    過來。秦晞的口型無聲喚她,招了招手。


    他本意是叫她回客棧,但奇怪的令狐蓁蓁已一溜煙直直奔來,猴子也沒她靈活,哧溜兩下便上了牆,一把攀在窗台上,問得一本正經:“什麽事?”


    秦晞看看她,再看看窗外,欲言又止。


    罷了,大荒人。


    他指了指她掛在手腕上的小竹籃,裏麵是一粒粒棋子大小的點心,瑩白粉糯,看著十分誘人。他饞蟲有些被勾出來,問道:“這個在哪裏買的?幫我也買一籃?”


    令狐蓁蓁很爽快:“好,十文錢跑路費。”


    秦晞停了一下,問得和善:“是不是我要問下麵發生了什麽事,還得給你問詢費?”


    “那不用。”也不知她到底摸索出了什麽嶄新而奇葩的往來規則,一個頓沒打,“有個紫什麽峰的從中土來的修士包下了天音樓,要挑選整個傾仙城伶館裏的伶人,聽說是打算帶去榣山,為小師妹慶生。”


    秦晞本想挑刺捉弄一下,沒想到她一口氣全說完了,他不由沉吟:“挑全城伶人?莫不是紫虛峰?”


    出手闊綽的中土仙門多如繁星,不過跑來大荒還要在無意義的事情上瘋狂燒錢的仙門卻也不多,隻怕正是紫虛峰修士。修為上他們未必能爭到第一,但燒錢他們總是第一的。


    他一下來了興趣:“有這種熱鬧,我去看看。”


    見令狐蓁蓁試圖從窗戶爬進來,他雙手撐在窗框上攔住,溫文爾雅地提醒她:“令狐姑娘,中土人進屋都是走大門,無論如何也不能從窗戶進。”


    中土人怎麽這麽多講究?令狐蓁蓁放手往下爬,想想還是要辯解一下:“可這裏是大荒,我是大荒人,不用遵守中土規矩。”


    有道理,但這間是他的屋子。


    秦晞毫不留情用風勢把她拽下去,合攏了木窗。


    梳洗更衣後下樓,他環顧一圈沒見到令狐蓁蓁,索性自己先往天音樓去,反正那是傾仙城最高的樓,不是瞎子都能看見。


    不得不說,妖商們確實會做生意,此次挑選伶人聲勢浩大,誰都想瞧熱鬧,但要進天音樓,須得給一兩茶水錢。


    這便導致樓外人山人海,樓內反而好許多。


    一樓大廳裏正有伶人清唱,聲線婉轉,還算好聽。看來傾仙城的妖伶人並不是隻單單出賣色相,總還是有些伶人本事的。


    秦晞方上了二樓,便見周璟正與一個形容斯文的年輕修士在回廊上說話。


    那修士身著玄白相間的長袍,見他來了,風度翩翩地拱手行禮:“有禮了,這位一定是叢華兄方才提到的元曦仙友。在下顧采,字顯之,乃是三才門內天字門的修士。”


    周璟懶得聽他們客套,隻道:“顯之方才提到炎神之宴,到底是什麽?大荒這裏真有神跡?”


    顧采溫言道:“二位仙友是第一次來大荒吧?再過幾日,傾仙城外的榣山將有一場炎神之宴,城內如今聚集眾多中土修士也是為這件緣故,那是大荒唯一一處神跡。”


    傳聞上古時炎帝之子太子長琴誕於榣山,有三隻五彩鳥舞於庭中,始為炎神之宴。後來諸神厭惡大荒,再不降臨,炎神之宴是大荒殘留的最後一道神跡,五十到一百年不定一次,泉眼中溢出美酒,天火墜落榣山,不焚一物,山頂更有諸般幻象,持續三日,大為玄妙。


    “隻是聽說榣山神跡頗不同,曾有天火幻象後無故失蹤者,二位若要觀賞,還需謹慎些。”


    昨天那兩個玄鳥峰修士也是這麽說的,神跡後會有人失蹤,看來還真不是妄言。


    秦晞正欲多問些炎神之宴的事,忽聞令狐蓁蓁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你說的是真的?”


    她身旁跟著個滿臉絡腮胡的妖商,一看就不像好東西,語氣溫柔,態度曖昧:“自然是真的。姑娘如此容姿,豈能泯然眾人?若來我扶鳳伶館,清雅不說,日入鬥金也不在話下。”


    “日入鬥金?”令狐蓁蓁一下來了精神,“這麽多。”


    那妖商隻當事情要成,語氣越發輕柔和藹:“即便在淡季,你掙到的銀錢,也足夠大荒普通人吃上一年啦!”


    見她當真埋頭認真思索,秦晞覺著自己看不下去了。


    妖商們一切隻向錢看,什麽沒良心的事都能做,此番已算坑蒙拐騙,而且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還當著他的麵,忍不得。


    秦晞返身走近,冷不丁便聽她說道:“那我十年後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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